镜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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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如暗如晦

    白朔站在牢笼之前,身影一半被笼光照亮,一半埋在深深的黑暗中。他出现在这里,本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自在楼和龙尧都没有展露出一丝丝的惊讶。

    弱水三千之事,龙尧自始至终都只对白朔提过几句,所以当他中毒的那一刻,心中就已明白一切,他万万没有想到,也实在不明白,这个和自己出生入死的结义兄弟,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内心翻腾着无尽的惊愕、困惑和痛楚,一直迫不及待要问个明白,但是当白朔站在他面前,他的语气反而很平淡:“我将万工阁怀疑了一整遍,唯独没有想到你。”

    “你可以对我多几分关心,何必要等到中了弱水三千以后,才后知后觉的想到我。”白朔盯住龙尧,欣赏着从他神情中看到绝望和痛苦。

    龙尧一动不动道:“你是说,三弟遇害的时候,我就该想到是你?”

    “不是吗?”白朔反问,“你对你自己何等自信,怎么我说我给你传了两次信号,你都没有看见,你就相信了?”

    龙尧无奈的点了点头:“我是觉得奇怪,可惜没有怀疑到你身上。”

    白朔哈哈大笑:“你是伤心坏了,没顾得上吧,你知不知道,我是以你的名义把温纶约到你的绿竹潭,在你的私院里设下埋伏,一刀砍下他人头,他到死都以为是你我联手害他,所以死不瞑目啊。”

    “你!”龙尧怒地转身冲到白朔面前,苍白的双颊全是悲愤,赤色的眼眸中尽是血光,他越是愤怒,白朔就越是觉得痛快,阴森森的又说:“对,就是这个表情,我很喜欢,继续。”

    “白朔!”

    一声怒喝,响彻整个阴暗的空间:“他是你的义弟,你怎么下得去手!”

    “怎么就下不去手?”白朔嗤笑了一声,“他不顾性命闯昆仑山救你,费心竭力替你掌管万工阁,你感恩戴德,却与我有何关?”说到这里,他看龙尧的眼神变得憎恨,“你越是看重他,我便越是恨你。”

    龙尧呆了一呆,低下眼神,转头把目光投向别处:“你恨我,所以你拿了我的红莲飞刃,先陷害靖元司,又联合靖元司害三弟,一切都是你干的,只是为了让我难受?”

    “是我又如何?”白朔没有替自己辩解,反而笑了,“没错,看到你痛苦,我就痛快,温纶就是因为你而死的,你到死都要背负对他的愧疚,怎样,是不是很难过,应该找面镜子来给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么讨人喜欢。”

    龙尧流露出来的眼神中,充满了失去挚亲的痛苦,以及遭到挚亲背叛的困惑,还有对一切的不可置信和无可奈何,他无法掩盖住,沉默了半晌,他问:“李玥在哪?”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情管她?”白朔的眼神中带有一丝丝同情,“你以为会在哪?你昨天嘱咐我进宫救她,实在很遗憾,我没有听你的话。”

    龙尧闭上眼睛,眉头拧在了一起。他早已猜到会是这样,却仍怀揣着一丝希望问了一遍,由于他的失误,导致李玥身陷险境之中,他不敢想象那个年幼的小姑娘会经历怎样的事。

    他勉强睁开眼睛,血红色的目光再次似电一般闪到白朔身上,语气里依然充满愤怒:“四妹一向视你为亲兄长,你为何害她?”

    “四妹……”这两个字让白朔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老实说,我没想要害她,只想借她的手对付你,谁知她自己蠢,我明明让她把下在酒中,她竟焚烧于檀香里,白白搭上一条命。”

    听到他平淡的说出这些话,龙尧的心猛地一凛,不知道他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不仅利用和欺骗一个绝对信任他的姑娘,甚至对此没有一丝丝的愧疚。

    显然,白朔用“皇帝为了得到万工阁,故意害死程宗,挑拨靖元司害死温纶”的一番谎话欺骗温柔,交给她弱水三千和假的解药,赤裸裸地利用她,温柔从来不怀疑他,或许怕毒药被发现或者皇帝不喝酒,所以选择焚香的方式。

    “你满意了?”龙尧的语气变得很低沉,由于毒药的作用,甚至有些无力和沙哑,“我们三个都是把你当作挚亲的人,如今全部死在你手中。”

    “当然满意了!”白朔陡然拔高声调,顿了一下,又笑了,“我曾说你体会不到失去挚亲的滋味,如今我收回这句话,如何,这种感觉怎么样?”

    这个嘲笑没能让龙尧的神情有所变动,他肃立于白朔对面,目光不再看他,也不再训斥,声音恢复到最初的平淡:“该来说说,你为什么?”

    “为什么?”白朔的眼神中陡然闪出两道憎恨的光,盯着龙尧字字咬牙的说,“我用弱水三千杀你,你应当知道为什么。”

    昏暗的空间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见水滴声在不断敲打着,也许龙尧是沉思了片刻,又或者是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是怪我当初在狐岐山上把你推开?”

    白朔端详龙尧的面孔,无奈地笑了:“龙尧啊龙尧,你何等聪明,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怎么还会对我抱有幻想?”

    一阵痛意在龙尧的心口间扩散开,不知是毒药的作用,还是旧伤复发,亦或是心情过于激荡。他咽下一口涌到了喉咙间的苦血,说道:“是,我没有找金川军复仇,也没有想到,你会恨我到现在。”

    白朔冷笑:“所以我才对你失望啊,当初我闯金川营报仇,就在我快死的时候你赶来救我,我以为我看到了希望,你知道我恨不得他们统统死了才好,那时的你分明轻而易举就可以取仇敌性命,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做。”

    “我一直问你为何不杀,为何不杀?你从来没给过我回答。”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语气突然变得阴沉:

    “其实后来我也想通了,你不杀总有你的道理,毕竟你是个野种啊,可我就是想亲眼看看,你失去挚亲到底会怎么样,是不是还会放过仇人?”

    龙尧闭上眼睛,想起自己的师父,他是为了阻止那场毁灭性的战役而牺牲的,当时自己的心境不可能还执着于报仇和战争。

    沉默了少顷,他第一次回答白朔的这个问题:“我不想再有战争,不想再有生灵涂炭,仅此而已。”

    “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白朔向前逼近了一步,“我不想听你的任何借口,你知道吗,你一直以来都让我倍感煎熬,你对我是真兄弟情义,可你的所作所为又让我无法原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该珍视你还是憎恨你,所以我只有让你死掉。”

    龙尧无奈的淡淡一笑,不再辩解什么,到了这一步,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反而觉得有一点点欣慰,至少白朔在这些年来,并不只是在假惺惺地骗他。他淡然道:“如今你如愿了。”

    白朔的面孔变得黯然:“是啊,如愿以偿,往后我再也不必因你而困惑,而你为了报仇赌上性命,终于变得和我一样了,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我是真正的结义兄弟,我很满意,可又有些失望……”

    他自顾自的说着,忽然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算了,你可能到死也不会明白,时间不多了,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你还记不记得阿央?”

    听到这个名字,龙尧先怔了一怔,穆央,万工阁的前任阁主,一个他记忆里避无可避的女子,他想起穆央的一瞬间,双眸中的失落里出现了几丝闪躲和愧疚。

    “阿央是我最心爱的人,我知道她心中只有你,虽然很遗憾,但如果你能给她幸福,我依然会为她欣慰,可是你!非但不珍视她,反而害她不治而亡!”

    龙尧无言以对,除了不珍视那一句有误会,其余的,他没什么好辩解,白朔所说的是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确实是他的原因,让病重的穆央没能得到治疗,最后病逝。

    这是一道他心中无论如何也抹不平的愧疚。穆央在二十五岁时突染重病,遍医无善,当时唯有指望无情谷的医仙——曾经狐族的公主令狐剑柯,或许能起死回生,但是她在承认能治的情况下,却死活都不肯给穆央施治。

    这是龙尧无法与令狐剑柯和解的重要梗节,令狐剑柯给出的理由只有一个:“世上任何人来求我,我都会治她,偏偏你不行,只要你来了,我宁死也不治。”

    那天他们争吵得很激烈,令狐剑柯始终没有让步,这让龙尧没有一点办法,他实在劝不动,也不能用极端的方式逼迫她,因为在许多年以前,他从狐岐山高崖跳下去之后,被残活的金川军包围,是她孤身冲进千军万马中来救他。

    他没法责怪她,也不能原谅,所以只有与她江湖不见,从此以后他不再踏入无情谷一步,据说令狐剑柯当天就定下了不出谷诊治的规矩,往后病人都要自行赶去无情谷求医,她再也没有踏出过无情谷半步。

    龙尧知道令狐剑柯对穆央有极大的厌恶,但绝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所以才会去请她,却不知自己这一去反而替刺激到她,让她死也不救,说到底还是有自己的过错。

    “我至今不明白,你对阿央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白朔盯住龙尧问,“说你不在意吧,你又可以为了她这么多年都不见三公主,甚至病痛难忍的时候,都不肯吃一粒她替你调制的药。”

    龙尧在心里沉思这个问题,是一种什么感情?穆央是个让人倾佩的奇女子,年纪轻轻就创立出万工阁这等大商会,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智慧知识,与她相处也比和令狐剑柯一起时轻松自在,但似乎仅限于此,与其他朋友相处比起来,又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没有回答白朔的话,抬起头来问:“你提起阿央,到底想要说什么?”

    白朔又后退了两步,身子完全吞没在黑暗中,语气里带有几分戏谑:“你很快就会死,我怕你死后与阿央团聚,所以要告诉你真相,其实啊,你一直都误会了三公主,她不是不治,而是阿央不让她治。”

    “你说什么?”龙尧的瞳孔猛地一颤。

    “哼,阿央向来高傲,怎么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情敌手中,承受她的救命恩情?”白朔说得此处一声无奈的叹息,“你去无情谷的前天,其实我就去过,三公主答应得毫不犹豫,并且当即动身去给阿央施治。”

    “后来,你可以想象,她们吵得有多激烈,两个都是傲得不可一世的人,谁也不肯输半句,阿央甚至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你若是非要给我治,我就当场自尽,看你到时候怎么跟阿九交代。”

    “阿九”是穆央对龙尧的昵称,白朔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句话彻底激怒三公主,她留下一句:我就不信,你在他心中也算个人物?我就等着看看,你死之后,他到底会为你伤心多久。便摔门而去,而你后来去无情谷找她,她当然不会有好脸色。”

    龙尧这时才知道,竟然有这么一段事,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么自己完全误会了令狐剑柯,以她的脾气根本不会替自己辩解,所以这一误会就是三十多年。

    他心间又是一阵莫可名状的疼痛,深深的愧疚之情将他淹没,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拧紧眉头问:“阿央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白朔无奈的笑了笑:“你可真是不懂女子心,阿央想要的就是你跟三公主老死不相往来,怎么会告诉你?”

    这话让龙尧的喉咙顿时僵住,难以相信善良的穆央会有这种险恶的心思,过了一下才问出口:“她怎么……?”

    “阿央也对我说过,觉得自己很恶毒,但就是不想让你跟令狐剑柯在一起,即便她死了也不行,她为了让你一生都不忘记她,分明知道万工阁于你而言,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仍然在临终前将万工阁托付于你。”

    不得不说,这个阁主的身份确实给龙尧带来许多束缚和负担,他本是个一心向往江湖的自在侠士,自从掌管万工阁之后,无论任何事都处处受限,再也不复逍遥,但他既答应了穆央,必定穷尽一生也要坚守。

    “你又为何此时才告诉我?”龙尧问。

    白朔冷笑了一声:“因为你快要死了,我不得不告诉你啊,你是不是觉得,阿央变得很陌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我就是要让你死后无法与她相见啊。”

    他说得不错,龙尧确实没有想过穆央会用这种方式挑拨他与令狐剑柯的关系,让他对一个肯为他豁出性命的女子误会至深,如果真有阴曹地府,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白朔的嘲讽还在继续:

    “你生前不肯见三公主,死后不愿见阿央,不论生死,你都要错过一个,这种滋味,趁你活着的时候好好感受吧。”

    龙尧闭上双目,沉默了一会儿,才从喉咙中滚出一句沙哑的声音:“你还有什么事?”

    “你果然聪明。”白朔向前走出一步,回答:“他们让我来问你皇帝的下落,这事于我无所谓,可既然答应了,我就要做到,我知道不管我怎么问,无论怎样折磨你,你也不会开口。”

    他说着,在黑暗中露出一丝阴森的笑:“除了温纶,你还有许多位挚友,北海的乐师楚希宁,神机阁主傅惟年,还有你一直不敢面对的令狐剑柯,我真想知道,如果他们都死去,你会怎么样?”

    龙尧的身子遽然一震,这段话彻底将他激怒了,他的双眸在黑暗中闪烁起血红的灼光,一声怒喝响彻四周:“白朔!你疯了!你敢动他们,我一定……”

    “你能如何!”白朔一口截断他的话,“半个时辰后你就会死,你还能怎么样?我如今就在你面前,你能杀了我么?!”

    龙尧沉默了,阴暗的空间里再度陷入死寂,只有叮咚的水滴声响个不停。白朔没有再继续逼迫,他知道他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任由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光阴里苦苦挣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