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书怀
繁体版

第23章 天地为棺

    好一个“天地为棺,自知春秋”,将一股洒脱不羁的心怀,描绘得淋漓尽致,陆襄不由想起庄子那段,“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世间生灵总归有一死,化为万千世界中的一粒沙,生前种种恩怨,都会随风飘散,似大梦一场,又何必执着。倘若天上真有长生不老的神仙,他睁开慧眼看地上这些男女贪嗔痴顽,转眼老的老、散的散,也会觉得可怜可笑吧。

    陆襄对着扇面出了神,秋风在屋外的墨色梅林里穿梭,裹上一股清雅幽香,吹动屋内烛光暗影,拂过她额前碎发。梅玄桢容她看了许久,才问:“如何?可还喜欢?”

    这个十五岁姑娘回过神来,抬头望一眼梅玄桢,见他一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正注视自己,昏黄火光中忽明忽暗的清俊脸孔,似乎带着一缕温柔的神情。

    “不瞒你说,这柄扇子是很好的,尤其几行字,不知出于那位高人的手笔。”陆襄老老实实回答,其实她心中怀疑,此字出自梅玄桢之手,不过字态之间隐约有股熟悉之感,又拿捏不准。

    “收着吧,不必言谢。”

    梅玄桢微微一挥袖,黑漆木匣子霎时化为粉末,随风扬起,似星辰萤火般闪烁了几下,从此暗淡消散,化为无形。

    他不回答,显然表示他不会说关于扇子的任何事,陆襄不能再问了,和他对话就是这样,虽然他表面上和颜悦色,但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他压倒性的震慑力。

    这个人好生古怪,莫名其妙送人礼物,还不告诉人关于礼物的任何事,不过他作为前辈,能有什么恐怖至极的阴谋?拒绝也没必要,陆襄合上折扇抱拳一揖:“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梅玄桢脸上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愉悦,似乎很满意,他袖子又微微一动,案几上忽然多了一杯竹筒清茶,“喝茶。”

    经过大半夜翻江倒海和惊心动魄,陆襄早已口干舌燥,到此地步也不须跟他客气:“多谢了。”端起竹碗饮下。

    温润的茶水带着淡淡梅香顺着咽喉滑下去,瞬间清润到肺腑间,让这一整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些许舒缓放松。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墨梅雪刃的一员。”

    “噗——咳咳咳……咳咳……”

    这惊雷般的一句话,一轰进耳中,陆襄就没忍住喷出来,呛得喉咙不住地咳嗽,涨红了脸瞪大眼睛看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说出这种话。

    “看什么看,有疑问?”

    “咳咳……”陆襄努力稳住惊心动魄的情绪,此时的惊讶,不亚于知道狐妖名叫龙尧,这个人到底闹什么名堂?

    我杀掉他一名属下——至少他们这么认为,他不杀我是因为龙尧,可他将我擒来送我礼物,还要我进他的门派,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不论他想干什么,总之先将他顶回去再说,陆襄昂首道:“这可不行!你开什么玩笑,就算一刀把我砍了,我也不能进你的门派。”

    梅玄桢脸上登现不愉之色,板起脸来:“你这女娃娃怎么回事,礼收了,茶也喝了,扭头就翻脸不认人?”

    什么?陆襄瞪大眼睛,堂堂一派尊主,方才还何等尊崇傲物,转眼间居然耍起无赖,好厚的脸皮!一物降一物,陆襄也索性耍起小孩子脾气,拍地一声,将扇子按在桌子上。

    “好哇,你送我礼物原来是安的这门心思,还说什么祝寿?你的扇子,不要也罢!”

    “混账!”梅玄桢突然生气,“收下的东西岂有反悔不要的道理?你很好,你敢不要,你呆着吧,本尊要歇息了。”

    说罢,他在竹地板上兀自侧卧成个潇洒倜傥的姿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留下陆襄一脸愕然地坐在原地。

    你这么大一个尊主,还一大把年纪了,干嘛跟小孩子家家生这么大气?

    陆襄忍不住在心里碎碎念,现在可就尴尬了,如果他只是闭上眼睛往地上一趟,那是下逐客令,可他偏说让人呆着,那不仅走不掉,还得一直等着他睡醒。

    望望天色,天仍兀自黑得似墨染一般,大概已到子夜时分,离天亮还有许久,四周变得很安静,只能听见风过树林的声响,可并不能让人忘掉俗世烦恼,反而更增焦灼的气氛。

    陆襄心里烦闷不已,不知老爹到底怎样了,龙尧又身在何处?该怎样才能逃脱目前困境?时间一缕缕流逝,她始终想不出对策,梅玄桢也根本不理睬人,把她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算了,破罐破摔吧,谁管他那么多,陆襄心中一横,大声咳嗽两下,试图把梅玄桢弄醒,这个家伙好像根本就没睡,一咳完就听到他慵懒的声音。

    “反悔了?”

    陆襄摇摇头:“你就算把我关到死,我也不能反悔,总之我不加入你的门派,死也不,你不必花里胡哨地消遣姑娘。”

    “怪了,要你多嘴?我已决定要你加入,与你有何关?”

    陆襄瞪大眼睛,他在胡言乱语个啥?睡一觉睡傻了么?不管了,再给他怼回去:“你才奇怪,这事怎么与我无关?怎么就不要我说话了?”

    “你又不是墨梅尊主,你说话有什么用?”梅玄桢振振有词地反问。

    见他理直气壮的样子,陆襄竟然无言以对,好霸道的逻辑,不愧为天下第一邪派的尊主,恐怕在他眼里,凡事只有他同不同意的份,轮不到别人吱声。

    “好哇,我不肯,你就要霸王开弓,用强的吗!”陆襄发作,“虽然人人都说你厉害,可我不服气,我干嘛把你供着,告诉你,牛不喝水别强按头,一个巴掌拍不成买卖。”

    梅玄桢莫名其妙的问:“谁跟你谈买卖?我只要你听令。”

    陆襄嗤然一笑,凛然道:“哼,我偏不听你的,你能怎样?杀了我么?你要杀我容易,可要我听你的话,那是万万不能。”

    梅玄桢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口道:“所言有理,我又不能杀你,行吧,我跟你谈买卖。”

    “买卖,什么买卖?”

    “我卖你个人情,买你整个人。”

    一听这话,陆襄心头顿时又一股怒气冲了出来:“一,买卖不是你想卖就能卖,二,我可没这么便宜!”

    “你可别小看我这个人情。”

    梅玄桢意味深长的说,血红的烛光染红他的脸。陆襄不屑一顾,直截了当的拒绝:“陆襄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小辈,消受不起前辈的人情。”

    “江泊宁,他也消受不起?”梅玄桢轻描淡写的问。

    听到这句话,陆襄心中骤然一震,砰砰地跳个不停。

    自从见了这屋中木匾,她就一直试图询问老爹的事,可话语主动权全在梅玄桢那里,她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说话,此时他居然主动提起老爹。

    难道他将老爹抓起来,以此威胁我,还美其名曰交换人情?这未免……太不三不四不要脸了吧。

    “什么意思?”

    梅玄桢扶住头,半是无奈:“明知故问,你最苦恼的事,不就是为江泊宁治病?”

    什么?陆襄目瞪口呆,他竟不是拿老爹性命威胁,而是用治病来交换?

    这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不得不说,再次低估他了,这事可比拿性命威胁管用,他果然一针见血,出手就扼住别人咽喉。

    他一定以为,只要有一线生机,哪怕付出再大代价,我都顾不得,他故意以此为条件,甚至不惜挟持老爹,就是看准了这条软肋,以为别人无法拒绝。

    陆襄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我是很想治好我爹,可倘若他知道我为救他而走上歧途,恐怕也活不下去,这场买卖干不成了。”

    梅玄桢听了,微微一笑,劝道:“女娃娃,此事有关江泊宁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陆襄决然道:“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不后悔?”

    “决不追悔,你是要继续关我,还是放了我,请自便吧。”

    梅玄桢不再劝,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忽然吩咐一声:“羽衣。”话音一落,窗外闪过一袭似轻纱般飘渺的影子。

    陆襄首先闻到一缕药香,侧头一看,眼中豁然一亮,只见一个身着淡黄衫衣的女子正在窗户外面,灯笼光照在她身上,给她披上一层柔软的明辉。

    女子约莫二十几岁,头上缠一条金带子,在火光中闪闪耀目,容貌秀丽,眉目间冷峻傲然,透着几分英气干练。

    见到这女子,陆襄愕然,大半夜的,这些墨梅门众随叫随到,不需要睡觉的么?这家伙把人叫来又要干嘛。

    梅玄桢直接下令:“把江泊宁治好,不留一丝病根。”

    “喂!”陆襄一听到这句话,急急忙忙打断他,“我可没答应,你不要胡乱下令啊,谁要你治了?你以为治好了我就答应你了么?休想!”

    梅玄桢不发话,名叫羽衣的女子躬身领令:“是。”他们一个吩咐一个受命,完完全全不把陆襄放在眼里,陆襄恼怒到极致:“你可不许去,我没让你治,就算你治好了我也不能答应。”

    羽衣听了这话,用眼角余光掠了陆襄一眼,眼神冷漠,说不上是轻蔑还是不屑,但没有理会。

    梅玄桢微微一笑,望了眼窗外夜空,道:“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