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天气仍然闷热，漓江上没有一丝凉风，乌篷船顺着江水缓缓驶入长安西市码头，下船沿官道再向西走两里路，穿过厚重的西城门，这才进得长安城中。

    城里高楼林立，热闹兴旺，街道宽阔干净，陆襄在街上走着，两侧皆是店铺商肆，周遭马骡嘶嘶，车轮辚辚，过往行人摩肩接踵，这长安城是大启朝的天子之都，自然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

    一进城中，陆襄就引来了不少人瞩目，人牵狗上街遛弯尚且不常见，带条狐狸就更稀奇了，有的孩童甚至投来羡慕的目光，跟父母吵闹着自己也要养狐狸。

    陆襄被周围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心想要不是绳劫未解，巴不得给你养，狐妖倒是昂首阔步，对此全然不在意，还满脸不可一世的高傲表情，似乎觉得是陆襄在跟着他。

    正走着，前面一座两层小楼，门头上挂着“普济医馆”的牌匾，陆襄有些犹豫不定，从前为了给老爹治病，没少造访这家医馆，他们态度恶劣，但坐馆的苏先生是城内外有名的好医生。

    再三思量，陆襄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了，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大堂里坐着许多等待就诊的病患，还不待陆襄开口，一个当柜的伙计两三步冲上来。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爹的病，咱们医馆确实治不了，你就别再为难我们，赶紧出去吧。”

    陆襄咬了咬嘴唇道：“我不是为我爹来的，我自己瞧病，能请苏大夫为我诊治么？”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来这儿寻晦气。”伙计一边说，一边没好气地推着陆襄，把她往门外赶。

    “你误会了，我……”陆襄想再解释，却被伙计推出了门，她身上疼得厉害，走路都费劲，哪有力气与他争执。

    狐妖一脸懵圈地跟出来，瞪着大眼睛，盯着陆襄看，陆襄看他一眼，面色顿时有些尴尬，狐妖问：“你得罪他了？”

    “没有啊。”

    “那他有病？”

    “别胡说，走了，去别家看。”

    话音刚落，那伙计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喝道：“怎么还不走，快滚快滚！”

    陆襄不跟他多说什么，当下带着狐妖，一步一挨地走过三条大街，来到“保康医馆”门前，这家也来过许多回了，态度虽说不差，可也一言难尽。

    “你在这儿等我。”

    陆襄不肯让狐妖再跟着，独自推门走进去，狐妖在梯坎旁老老实实地等，不一会儿，便听见里头传出“快走，你这病咱们真治不了”的声音，随后就看见陆襄被人撵了出来。

    一人一狐对视一眼，陆襄很尴尬的笑了笑，但没笑得下去，最后变成一声无奈的苦笑，狐妖问：“你也得罪了他？”

    “没有啊。”

    “那他有病？”

    “去，别胡说，咱们去别家。”

    狐妖将头一偏：“不去，事不到三，你要是再被扫地出门，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喂，讲道理，你自己要跟来，怪谁啊？再说了，你是什么厉害人物？这长安城可有谁买你的面子？”

    狐狸不径接话，斜眼问：“无人肯给你爹治病，连带你也处处碰壁，我问你，你莫非自己调药给你爹吃？你给他吃些什么药？”

    听到这话，陆襄顿时心头一跳，暗叹这只狐妖眼光毒辣，仅凭眼前两件事，就把事情给说中了。

    没有错，为了给老爹治病，这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医馆，有名无名的郎中，陆襄不知找过他们多少遍，人家要么不肯治，要么就说治不了，不管怎样恳求，开任何条件，他们都无动于衷。

    陆襄也怀疑难道自家得罪了什么人，可是老爹对此闭口不谈，只嘱咐不得责怪或憎恨任何人，也不准再去求医，陆襄便不能再多说什么。

    如此一来，她只好自行学医，省吃俭用买医书来研究，可并不能就此诊断出老爹的病情，只能调制一些缓解药，让老爹稍微不那么难受，好在还是能起到一些成效。

    “我爹肺腑有热毒淤气，我就调制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有羌活、防风、苍术、白芷、黄芩、甘草……”

    “就这些？”狐妖听到一半就把话打断了。

    “就这……怎么？”

    狐妖双眉紧蹙，默然不语，目光停留在不知名处，仿佛一时间陷进某种思绪里。

    陆襄见他的样子，心下甚觉奇怪，他怎么对药方莫名关心？难道他懂医术，自己的药方错了么？

    忽然间，想起那晚他在老爹房里的情形，如果不是眼花，他那个动作倒像是在搭脉啊，难道他真懂医术？他平常对老爹爱搭不理的，怎么突然莫名关心？

    “听说无情谷医仙手到病除，你们怎不去无情谷一试？”狐妖忽然开口问。

    陆襄烦恼道：“我当然知道无情谷医仙，十二岁那年本要带爹去求医，可爹死活都不答应，那位医仙又从来不外出，我哪有本事能把她请出来，一个不来，一个不走，这就没法子了。”

    狐妖听完，脸孔露出某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似乎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犟，该！”

    陆襄蹙起眉头，想顶他几句，但又觉得不对劲，眯起眼睛问：“你好像很生气？”

    “住口！”狐妖厉声一喝。

    陆襄扁了扁嘴，不再多说。

    狐妖没好气地转过头，望见对面街边有烧饼铺子，吩咐道：“我腹中饥饿，你去买几个烧饼伺候于我。”

    “烧饼？”陆襄觉得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极其不协调，大概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说要吃蒜一样的感觉。

    “不，我还要找大夫瞧病呢，也不知道带的钱够不够，谁有闲钱请你吃烧饼。”

    狐妖不悦地白她一眼，骂了句小气，“没人给你治，有钱也枉费，不如拿出来吃喝。”

    对于他这种态度，陆襄有些恼火，可仔细一想，话糙理不糙，反正都没人肯治自己，还不如好吃好喝的，哪怕死了也活得畅快些，不过么，“你真要吃？”

    “啰嗦。”

    拿他没办法，陆襄拿出两文铜钱买来个烧饼，一片片撕下来伺候他吃，忽听旁边吵嚷起来，转头一看，烧饼铺伙计在大声呵斥一个穿着古怪、身材瘦削的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个头不高，身材纤瘦，一头长长的黑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身上的衣服沾满污泥，没有穿鞋，一双光脚丫踩在晒得滚烫的石砖上。

    一见到少女身上穿着，陆襄和狐妖都不禁瞪大了双眼。

    这是一条白裙子，样式相当古怪，从不曾在世上见过，上身连着裙摆，袖子很短，只盖过手肘处，两条雪白的手腕露在外面，裙长只及膝盖半尺，露出小腿和赤脚，裙子下摆绣着白纱花边。

    这样一副露手裸足的穿着，可以说很伤风败俗了，在大启朝，没有哪个女子敢穿成这样出门，这可是极大的不守礼德，亏得她脏兮兮的，像个乞丐，才无人来骂她，但周围有不少目光投在她裸露的手足上。

    大启朝没有这种服饰装束，难道她是异域人么？但是她眉眼相貌与本朝人无异，头发黑亮，一双乌黑的大眼珠，淡眉修鼻，嘴唇有些泛白，脸庞雅致文秀，虽然穿着古怪又形容落魄，但掩不住一股江南女子的婉约秀丽。

    她手里拿着个烧饼在吃，任凭伙计怎么发怒呵斥，她都不理不睬，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眼睛盯着不知名处，神情呆滞，不停吃饼。

    伙计也忍无可忍了，一把抢过烧饼：“干什么，吃我烧饼不给钱，要不是看你是个女娃，我真揍你两拳！”

    陆襄知道那少女一定饿急了才拿人家东西吃，忙抢上去拦住：“别动粗，给她吃吧，算在我账上。”从包里拿出两文钱给伙计。

    伙计这才作罢，把烧饼丟过来，陆襄递给少女：“吃吧。”少女伸手接过来继续吃，没有说话。

    陆襄转身往回走，见狐狸的目光望着自己身后，转头一看，那少女跟着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