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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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黑发入土

    那是晚间十一点,阿贵正和工头两人商讨下一步工程,突地接到一通电话,变了脸色,一声不吭冲出门,车子开到几十迈,咬牙切齿,十分钟内到了大院,恐惧逼迫下催生了愤怒,这院里这么多人,都是吃白饭的不成,他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他撞开门,跨大步,被一个小东西拦下了,那是八万挤着他的大腿,那这…阿贵已经小知道还有什么怨可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八万没事,那就是无事发生,万事大吉了。

    但是阿贵不能表现得太过庆幸,提醒他的是眼边二伯极为难懂的皱眉头,阿贵对此的理解是,他想揍自己一顿,然后把八万抢走,不!想都别想!可不仅是二伯,所有亲戚在他眼中都持有这个想法,这里不受全,最好去避避风光…去下馆子,庆祝我们的八万又活过了一年。对,太正确了,现在就走…而胡永敏拦下了他,你把八万抱好,咱上医院。

    女高生带着亲戚邻居四个小孩,在傍晚投湖,这真是不小的新闻……那时将近元旦,尤为关键的是他们再三明确由于各方面要求,他们公园五点就已经锁门了,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开的门,第一发现人是附近溜狗的刘大爷,他听到园内嘈杂,疑惑着发现那铁门跟寻常一样满开着。好奇,他就进去了,这个时园内又一点儿声音都没了……冷不了又望见湖上飘着什么东西…什么布,近些能确定像是某件……孩子的衣服,心慌地他就去找保安了,保安也找不见,保伯后来解释,他在公园西门那边督着修护栏呢,在西门当然找不见,再说再过不久,这天他也要下班了,园长好心嘛,怪不到他头上,再后来老登急了,约莫着可能是进了什么贼,直接就撂挑子给警察处理…

    法医的鉴定是死者在湖里泡了一个半小时左右,让他们在医院的等待变成笑话,流如泡影。

    那么是时候考虑葬礼的事宜了。花开在那里,人就埋在哪里好了,宜须择了吉日,1月7日,这天挺合适,该立碑,几个?五个?一个吧,难得一块儿死,埋也一块埋了吧,省地儿又省钱,妥当了,妥当了,只是事妥当了,人没妥当。

    徐大材这七天过得没半点实感,他看出了家里人顾不上管他,干脆没去学校,在家打电动,却还是无趣至极。有这七天没这七天,于他徐大材,一个样,他请假是有理由的,这不…他那么多亲戚死了,他亲弟死了,悲伤锁他在家里,足够充分。在第五天他把游戏机转给了同学,莫的意思,本来他朝思暮想的,爱不释的那些游戏,站着打,坐着打,倒立打,提不起半点兴致。好似人生不再为人生,游戏不再为游戏,徐大材不再为徐大材,只有冰冷的文字一字一句演张着。

    上午八点吃饭,中午十二点吃饭,下午六点,吃饭。晚七点,看星星,晚八点,吐了……

    就连弟弟徐向上的死也只是:12月30日,徐向上,死了。仿佛只要再一句“1月七日,徐向上,‘复活。’他就真的能活过来..…活过来!…没有反应,其后出现的是,1月七日,徐大林狗急跳墙。

    没有什么能再让他提一丝兴致。早十一点,徐大材,睡了。

    这事是镇上这几天最让人感怀的新闻,只要讲出这个案件,旁人就一定会感慨:“什么世道!”是啊,那年头不流行伤感文学,自杀还是极度博人同情的事。稍微知情一点的会跟上一句:“诶呀,可惜,老万家怕不是要绝后了!”而更知情的就要跳脚大骂了:“放你他娘的狗屁,那分明是谋杀!”

    “谋杀!你家孩子,都怪你家那个臭婊子,害死了我的宝贝儿子!”万枣点是这样骂四嫂的,然而这骂得其实全无道理,因为王志同警官负责的这起案子,确实是以一自杀面众。王警官也确实是无从下手,公园那年代又没装监控,从现场残留痕迹能推断出是:他们上了小艇,然后五人就一同溺死了。

    而且并不能确定门是谁开的,你说就不能是孩子偷的钥匙来开得门吗?这年头的小鬼可不容小觑啊!所以王志同以为判为自杀最好,这样谁也不得罪。尽管万枣点绝不认可,就是因为她生出的孩子,绝不可能轻生,祖宗八代就没那个基因好吧!

    骂,时时骂,七天以来,日日骂。万枣点骂,燕实他母亲万长辉也跟着骂,仿佛不骂就不是自家孩子,就和自己没了干系。那么张公父母也跑过来骂,万古祥也高低骂个两句,老三万古风一家商议骂与不骂的结果是,有第三者在场就骂,没第三者在场不骂,好一只过街老鼠……

    骂…接着骂!齐德芝已经第一千三百次明白她是多么得晦气,养出多么残暴一个杀人犯,一个混世魔王,也是第两千三百次被请教她优秀的教导方案了。事实上,在丈夫死后她对那孩子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哦…原来这小婊砸是个野娃,怪不得这么贱!”

    她齐德芝和孩子之间的交流,用动作,用眼神,足够了,本来就见不上几面。自己该走,在这个地方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了,就连她如此打算并拾掇东西时,饶舌的妇人们还在狂吠。子过母责,她确实应当谢罪,果断些,拿起钗子,她住眼睛戳去,摸索着离了大院,去医院,回娘家回老家。

    看不见正好,反正这个世界,活着的不一定活着,死了的也不一定真的死了,那些树,在没人注意到时才会有所动作,她见到过……

    如此谢罪,大伙也只能接受了,只是没个人给骂了,这一身怨气如何挥酒?从眼睛,从鼻孔,时时涌出,日日皆然。

    万古风找到太哥万古祥,“大哥,你还是不肯收手吗?”古祥没有回应,他说的是,“古碑已经在准备把长辉送到国外了,你呢,打算还如今这样吗?”万古风不作回答,他明白万古祥什么意思——入伙了,那死都别想脱身。非这样…不可吗?

    葬礼,如此重要之大事,老祖母就冯佳洁作为一家之长,自然要亲自到场。

    只是葬礼,谁的葬礼呢?都闷不吭声地,还得她自己来思量。她这一生可经历过太多场葬礼了,到底是哪个?

    也许是阿婆的葬礼,看这地上的纸钱,和那天一个模样……呀!错喽,对对对,阿婆那老女王蜂,咋可能有这么多人来?有自个儿和古祥在场就要知足了。

    她男人的葬礼可不可能在这么个毛都不生的小破地儿!他那个叫什么…烈士!啧啧,都轮不到自个儿操持的,人家给办得又气派,又威严。没亏自己吃了那么多苦,一个人把五个孩子养大,那是她最难忘最骄傲的选择,送她的男人参军,万坚城那个又愣又傻的,自己可拿不准主意。

    那…这是…谁的葬礼?冬天…不成是冬至?那一定老四的葬礼喽,看嘛!飘起雪花了,是…就是老四的葬礼,地上结的冰也是和那天一样的滑!冷气,还有棺材上的水珠,白雪落眉,黑发入土,老四的葬礼,她记得最清。

    哭吧,老大,知道你和老四你俩打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关系最好,老四从楼上摔下来,第一个赶到的就是你,然后你还…然后?然后这里…这是谁的葬礼?

    冬至,白雪落眉,黑发入土…老四老四的…然后,然后老四不就下葬了?不过老大你还是要学学我,身边人死得多了,不用多伤心都能哭出来喽,回去备好陷菜,晚上咱还得包饺子吃,规矩不能断了。

    “饺子?啥呀?…妈你不用说那么多,过去哭一哭,镇个场就行了。”

    “呀!…你个小的还敢教训起老的来了…”但她确实没再多说,因为她又忘了,又要从头开始想,这是谁的葬礼?看这棺材里躺着的,不是和老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分明是老四的葬礼,怪了,这怎么是个女的,分明说记得老四是个男孩呀!不会混的,不过老四有时候倒挺好娇柔的,还会撒娇,不成真是个女孩,养了半辈子,她……葬礼?是葬礼。谁的葬礼?……

    下葬,八万其实是头一回听这个词,阿贵说人死之后,求一个安息,下葬便是给死者一个安息。

    万枣点可不愿让彩彩姐安息,碎尸万段才该是她的归宿,只是到了葬礼这天,也不能闹了,会扰到孩子们安息的。朋友们不见了大半,八万又问阿贵他们去哪儿了。死了,这是阿贵这回的答复,依旧真诚而不加掩饰,骗孩子没有用的,除非你能骗过自己的良心。

    死了…是,他们一动不动,躺在…那个棺材里,要去的是地下。

    永远到不了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地下,一个是天上。原来母亲也死了。

    他们离他而去,那么以后永远再见不到了,再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