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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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蛋糕很甜

    血,墨,黑红字,还有那句话,“不合理的都会消失”,零碎,碰撞着交织成仅剩的回忆。

    万长贵对那句话确实有印象,大抵是什么书籍的某个佳句吧,没什么重要的含义才对。重要的是,那位玉兰鹿被压在书柜下面,生死未卜,而自己,什么都没做,又一次……

    手术室里是娄半山,而在外面守候的,有那位马全天。马全天瘫在长椅上,两臂大开,眼睛只盯着天花板,“来的时候玉叔叫我别吵醒你,所以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你的一些事,书柜倒的时候玉叔其实应该早察觉了,只是他先把我推了出去…”

    他坐直,有意无意,一段儿,接一段儿地言说着,那些话,从他口中出来,却又似乎独立于他,“玉叔是个好人呐…”“你小子挺有福分…”“方货自杀了,你晓得吗?”

    稍等,方货…那黑胡子…自杀?绵长的思绪停下了,而睁眼尽是错愕:“啥东西?”

    全天怪笑,起身掏着什么,“明白我们本来是来要去给他办个小追悼会的就行了,也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掏出的那是相片,“九傲”六个人的合照,如今,你看,“大伙都过得不如意啊…”

    “可是…自杀,为什么?

    “只有这点,警局里的家伙也不明白,生活上没任何异常,好生生的人,怎么就,唉…”他又把相片收起。

    马全天把张贵扫了一遍,“你这一身可真寒碜,哦,你是在工地上班来着…”

    “那么你又是哪家上市公司的老板呢?”万长贵被看得不自在,那有些像上位者凌视下位者的眼神,很是让人不自在。而全天摆手赶走来自低贱下位者的空气,“不,哥们是吃公家饭的。”他轻笑,“不仅是我,现在混得最差的大致就是你了,文正可已经是教师了,王志同是我们的人民警察,李哥你晓得的,就是啃老也肯定混得比咱强,方货……就说你,你呢,你…”

    是,石长贵,一事无成,多谢提醒。想来最近和医院这蓝漆公共长椅的友情又进了一步,手术室外的等候,一分一秒累加,这阵子总发生这种事,这种…悲剧,也不光自己,爱好悲剧的女神那么博爱,方货自杀了,那个黑胡子,瞧着粗犷,却内敛腼腆,连去世也不咳一声吗?马全天又为此难过,这不掺半点水分,他本就那么个多愁善感的人,本性难移吗?他变得可不是一点半点,你看他现在沉稳的,说起话来弯过来拐过去,换以前,见面时他应该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撞出一个友好的问候“我…你妈…”,然后第一句话必然是“你个二货,想你啊——。”

    变了,文正那个满嘴鸟语花香的教起了礼仪风度;变了,那个比谁都爱出风头的领队竟然藏头藏尾;变了,地痞小子王志同当警察,什么都不敢的怕死鬼方货竟然真的,成了鬼,都变了,变得如此之不合理,不合理都应该消失才对!是…我万长贵才是对的,我万长贵才是合理的,他们…所有这一切都应该…消失!消失…

    一根倒下的扫帚惊醒了沉思者,打断了没话找话的絮叨机。眼前这位而立之年的清洁工口罩下不见真面目,全天来了兴致,“朋友,你月薪多少?”阿贵懂他的意思,鄙夷在心底又添上一瓦。清洁工哑着嗓子专注于地上的扫帚,决不抬头,“三…四千,不…不少的,还有的扫……”清洁的任务是刻不着缓那,拿上东西他就小跑连连,全天颇有深意地笑,看看人家,你呢?“我工资怎么说也比那个高啊!”

    万长贵还是觉得那清洁工的嗓音,很是熟悉。“非也,是钱的问题吗?是态度…”阿贵于思绪中找寻,一团乱麻。

    终于,手术室门开了,成功抑制了马全天的道理输出,这一刻,娄半山的伟岸完全挡住夕阳的余晖,怎么说,怎么说!

    啊,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一点,我们这儿没有一个医生可以解释,那是——他为什么还不醒来。有推测说他成了植物人,不过我们认为最合理的说法是,他丢了魂,很愚昧,很可笑,可是……

    可是只有那样才说得通,就好比其实万长贵也明白,不合理的是他自己,不合理的是,还像个孩子一样,没什么变化的自己……

    天黑了,没吃中饭的万长贵这一刻切实地感到饿了,分别时马全天总算说了句掏成窝子的话,“好好活着,有事儿找哥,我真的…已经,没什么朋友了”。那是一道落寞的背影,阿,那些废话,他好像说过什么“年迈”,什么“而立”,却还不曾爱上过一个人。

    路过天河一中,等了等,竟然真的能等到了戴大眼镜的王老师,追悼会取消,而他的选择是来学校找点儿事儿干,不像某两位闲人。好,好久不见,这个那个,其实但是,唉…,如果找到李伟一定要联系他。

    好的,回见,常联系……

    方货为何自杀?也许是老婆不告而别,自己又竟连孩子都看不好呢?阿贵无法释怀,打电话,而王志同警官那里也是探不出什么,倒被他反问,“他…,马全天跟你说黑红字的事了吗?”

    什么?黑红字,他那个地位的人组会在乎这种小事?连万长贵都不在意了,回应卡了壳,断断续续“说了…都说了…”

    “连我们怎么合伙骗……”

    “昂…都说了…没事…没别的事的话,就…再联系…”与话语接连的下一个动作,挂电话。

    蛋糕…气球…糖果…新衣服,八万会喜欢什么?蛋糕,小家伙就是喜欢吃甜的,带这个回去他绝对会开心的。

    应当放弃思考,这是万长贵反复思量之下得到的最正确的选择。万长贵已经想通了,想得再多,他也还是那个万长贵,把时间浪费于此,不如好好生活。回家,回大院,也许会有人等他,但多半不会,依院里人的性子,回家吃到的,会是热了第二遍的剩菜,自然,因为等他万长贵是没有必要的。

    如此一个后悔没先去下馆子再回来的万长贵,你怎样才能让他想到,有人在等着你。而且不止一个,八万边上坐了牛至,手至边上贴一个徐向上,徐大材见他弟儿坐这儿,也在一旁嗑起瓜子儿。

    四大门神,静默坐着,八面威风。

    这是牛至作战计划的最后一步,最后一着。所谓靠真诚…对,凭借一颗赤诚的心去感化,感化身旁这个有着食人基因的冰块,古有三顾茅庐,今有……管他什么,想来也会成就一段美名吧,以我牛至这区区之心,便是那白骨精也得感化得给纳了当小妾…

    所以于牛至,这一步,这个板凳,在八万旁边的这个位置,让不得。而于院内的人们,这是个什么阵仗?碍事!不嫌丢人?万古祥能笑一声大大方方穿过去,毕竟是他亲手下达的任务,合情理者不见怪…而心念麻将,想着“这回一生要赢钱”信步回来的胡永敏就很是见怪了。

    先挨训的就是你徐大材,你说你一个当大哥的,领一帮小弟这是要做什么,砸场子不成?

    不,你说的不对,我徐大材是来帮场子的!…徐大材坐着跟他三舅妈掰扯起来,徐向上给他哥帮腔,然而心里其实怕的不只一点半点,偶尔斜瞥向一旁,牛至巍然不动,那什么“牺牲徐士兵计划”,还要执行吗?他不敢问那,诶?什…什么…

    突然,该骂的不骂了,该吵的不吵了,该坐下的也坐不住了,因为八万,行动了!

    那…那是传说中的小碎步?!这就是他的跑姿吗?他在加速,他还在加速!哇呀,天呐,他摔了一跤,还能再起来吗?在这样一个赛事中,摔一跤…这位选手,看来我们只能……什么!他站起来了,他蛄蛹着站起来了!我们能听到选手的奶奶在身后为他应援:“小祖宗呦,急啥子嘛!”

    确实,如他所说,跑步,尤其是150米这样的长程跑,要稳扎稳打,慢着,慢…我看到了什么!“终点”竟然踏上了赛道!我敢肯定这是规则绝对不允许,解说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天那!1号选手又摔了一跤,二连摔,闻所未闻!我们的…二号选手,三号选手,还有四号,哦,所有的选手们总算都上了赛道。终点加速了!在这场双向奔赴中,让我们聆听他热血的誓言:“妈,这天冷的,风吹的,咋个不让孩子们在屋里待好呢?!”

    慢!一名亲属竟也踏上了赛道,我已经不敢揣摩这场比赛会发生什么了,让我们看向四号选手,我想我们都没有看错,他...他在嗑瓜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凭借体格的优势和同行的两位选手齐头并进,而我们的一号选手,一号选手总算又姑蛹起来了吗?怎么回事,一号选手的样子不太对劲儿,他竟然在发抖,这莫非…莫非是精神攻击?!

    要哭吗?他哭出来了吗?不…他没有哭!我从未见过毅力如此惊人的选手,为他祝贺,这时终点跑过来了!冲线!胜者是一号选手,万家幸!

    你们的解说员禾生他要告诉你们的是,这真是我所见过最热血的田径赛事。

    胡永敏曾说八万的脾性,跟他万长贵小时简直一个模子刻下来,都带个“倔”字,明明还有几米,几秒钟,万长贵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可以扶他起来,他却非要自己爬起来,自己跑过去。而眼角的晶莹在暗夜中可亮得直刺眼睛,万长贵一个瞬移了过去,轻声招呼“八万,八万?”而万家幸无动于衷,死死抱住他的大腿。

    那条不知沾过多少工地灰尘的长裤,或许这辈子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样子烫开,于万长贵,则可以说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并从大腿延伸至心脏,针刺般的疼,灼热的痛,而从这伤口中涌出的却不呈血,是某种更为闪烁,轻易攻破人与人之间所有关隘的对界全具。

    路边的积水,滚烫的热泪,燃烧的心……

    而孩子们,连老母亲胡永敏,在一旁齐排看,徐大材没什么感慨,他在这种时候,倒是一句话不敢说了。徐向上眼尖,瞅见万长贵手里提着一盒蛋糕。而牛至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自己对此也感到莫名其妙,徐向上拍了拍他,“诶!他带蛋糕了,这么看,就不用吃我了吧!”

    牛至没有搭理,就好像有什么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被夺走了,心里很是不自在,一旁徐向上已是恨不得跳起来,孩子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真好。

    阿贵把八万抱起来,都回去吧,别搁这几吹风了,这时徐大材扯了扯阿贵外套,“蛋糕卖我,我弟要吃。”向上已经汗流夹背了,急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了,但万长贵怎么会答应,拜托,这可是……啊?什么,“爸…爸…”那是八万在扯他的领子,八万对他摇了摇头,阿贵明白了,好…是。干脆地把蛋糕送了出去,“大伙分了吧。”

    牛至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心脏扑通,扑通,很是难受,但总比身边的家伙要强上不少,向上要被吓死了,为何这么怕?还不明显吗?!他们不吃蛋糕,他们要吃的是小孩儿,白嫩白嫩,像自己这样的!还要养肥了再吃,看看这一个个的嘴脸,都想分一杯羹!绝不会,我徐向上绝不投降,绝不会让你们吃掉的,啊啊……

    徐向上大叫着跑回去,牛至随后也回了,他需要时间好好琢磨琢磨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最后其实是徐大材一个人把蛋糕吞了个一干二净,好吃,爱吃,还想吃…

    次日。万家幸被万长贵带去了市中心的游乐园,多开心那,而牛至很愁怅,嘴里的糖豆没了滋味,窗外天空总映射出某个特定的影子,毛绒绒,软捏捏,毛虫一样——嘶,牛至有些明白了,那确实……毕竟,很可爱……骤然,牛至省悟,他需要找一个更为成熟的人商讨商讨。

    于是找到了徐向上,“徐士兵,我身为长官,你也许不会想到,连我也绝不会,也绝不愿想到,我好像恋爱了…”

    不过,那并不是它们在八石屋窗外会面的原因,这是一个不约而同巧合,也可以说是命运的牵引。“士兵,听好,这或将是我部成立以来,所遭受最严峻最危险的考验,如果失败,只怕我们就只能屈服于那个人的淫威,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听到这里,徐向上也拿出来了干劲儿,是啊,如若不想被吃,就是要抗争到底!他于是响应,“我徐大兵,赌上所有的尊严,奋战到底,绝不屈服!”

    很好,如此看来,已经可以宣战了,而对手,仍是那一人。作战会议旋即展开,“我们的理念没有变过丝毫。要点依旧是情报,那么请听题,大兵,他的魅力,究竟在于何处呢?”

    “报告长官,依我的经历,我们的对手,十分的可爱,这正是他难缠之处。”

    “可爱吗?…啊,果然,徐士兵你是懂的,就是那若及若离的距离感,那不加修饰的纯洁,那份娇羞…啊啊——!”牛至原地开扭,欲罢不能。

    今日的作战会议到此而止,至少讨论得很顺畅。期待明日吧..

    而明日,还有明日的明日,日以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