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佛山秋色
秋夜,暗香浮动月黄昏。
桂花幽幽的香气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冲淡了玉带濠上水汽蒸腾出的腥味儿,加上浓重夜色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和不时传来的女子的笑声,让人觉得和白天里喧闹繁华忙碌的景象宛如隔世一般。
李春初独自坐在舫船的顶上,看着弯钩一般的月,慢慢咂摸着葫芦里酒的滋味。
这一葫芦酒是他从四川带出来的泸州老窖,没舍得喝,还有小半葫芦。
因为这一葫芦的泸州老窖是出峨眉山的时候他的师弟白鸾给他准备的。
他一直都很清楚白鸾对他的心思。
可是,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因为,他已然无法面对白鸾看向他的眼神。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而这些都会耗尽一个人的青春和生命。
女子的青春和岁月能够有多少年可等待他?
他如何又能够在注定踽踽独行的血火厮杀道路上再承担起一份如水深情,似水华年。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这百年沉沦的帷幕已经拉开,一个又一个热血男儿都要走上民族的祭坛,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以及生命。
自己也将会成为这个祭坛的牺牲之一。
那么,又怎能把握那一份柔情,在自己的血染红青山,自己的骨浮沉大海的时候,还让她肝肠寸断,还让让她悲戚流泪?
舌尖依然萦绕着泸州老窖火辣辣的滋味,正如他曾经的江湖过去,日后的天下未来!
三十年前,他开始注视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候,他有着自己的追忆过往世界和对改天换日的幻想。
当他娴熟无比地将记忆深处的各色武功不断练成,不断进步,不断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时候,一袭白衣的她,回眸一笑,是何等刻骨铭心?
当他在蜀中各地运剑闲庭,独步横行,谁堪敌手的时候,却是遭遇到一次次险死还生的伏击和追杀,甚至是各种背刺和叛卖。
手中虽有三尺青锋,一双铁拳,但胸中却是积郁幽幽,块垒高筑,万幸的是身旁还有那一袭白衣的她,眼波流转,是何等记忆犹新?
最危急的时候,陈鉴救了他们,甚至为他和她推荐了峨眉正宗的白云真人。
无数次的梦回过往烟云事,无数次夜半垂泪惊坐起。
这么久了,可是懂得什么该放下?
又该把什么拿起来?
于是,他的豪情和他的壮志最终都留给了洪门,一个永远走在路上,永远不惜生命去实现改变世界的地方。
所有曾经未竟的理想,他要同样与这些生死与共的朋友兄弟去实现!
为此,有人把他视作心腹大患,有人把他看成是一代奇人,而他最终却活成了难辨真假的传说。
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可以付之一笑。
但他却不能完全不在意地把这天下看作一局消遣人生的棋,也不能将这人生当成一场游戏天下的戏。
到如今,却是真的负了那如水眼眸,那泠然如仙的一袭白衣。
映着月华和灯火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两点小小的,无人注意的涟漪,似是一场无人注意的风波。
李春初抹了抹胡须上残留的酒液,眼神里蓦然化成坚定和冷静。
他终究还是那个洪门护剑堂堂主。
脚步声响起,上来的竟然不是周道民而是苏黑虎。
苏黑虎的眼神很亮,里面全是兴奋和得意。
“师叔祖!”
“来了,坐!”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处。
苏黑虎也盘膝坐下,看得出他很兴奋。“明天就是秋色巡游的日子了。我给你安排了最好的位置看。”
“嗯,好!”
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一年和白鸾一起在自贡看灯会的日子。
“师兄,自贡灯杆节据说唐朝就有了喔!你看你看,真漂亮!”
“师兄,师兄你在看什么?这个宫灯好讲究哩!还是薄纱做的,上面还嵌着玉,挂着彩穗儿呀!”
“给我买一盏好不好?”
白鸾精巧的小脸那时候被手里的灯光映照得真是娇艳如花呀!
用花来形容确实很俗很俗,可是,又实在想不到灯下的白鸾可以用任何一种他可以想象到的东西去形容。
也许,这就是解语花的来处吧!
“师叔祖,我跟你说,这次的秋色比去年的要多好多花样!我去看过弟子们跟巡游队伍的合练,真的很好看,很精彩!”苏黑虎滔滔不绝地亢奋着,指手画脚。
白鸾仰着小脸看耍龙灯的时候也是这样,很激动,很开心。
那时候,有舞龙经“武阵”、唱念猜字“文阵”的布衣龙灯,龙身里火烛通明,舞动起来却从不熄灭。还有一个叫“牛儿灯舞”的,牛童提着红烛灯和演牛的一起牵牛、骑牛、喂牛、逗牛真是有趣得很。
“师兄,师兄,你呀,看什么?你就是条牛,笨死了的牛!”
白鸾的一身白衣,葱绿的湘裙,在灯火下是那样的娇艳,真的,真的就像那年走过的贵州黄果树瀑布边上崖石间摇曳的不知名的小红花一样。
“师叔祖,师叔祖,你明天打算怎么安排?”苏黑虎有些紧张的神色。
“没安排,和你一起看秋色。”他拍了拍苏黑虎的肩膀,笑着说:“你去下面帮我再拿一壶酒来,要烈酒。”
“你这里不是还有吗?”
“我珍藏的升仙酒可不能喝完!”
“升仙酒?”
“日精月华山川灵气酿的,喝了醉一年呢!”
“哇!这么夸张?师叔祖你係度(在这里)老点(糊弄)我?”苏黑虎一脸怀疑地看向李春初。
“是啊!”李春初忍着笑,伸手奇快无比地弹了一个脑瓜崩道:“怎么?还想欺师灭祖啊?”
苏黑虎揉了揉脑门,悻悻地转身去往厨房。
李春初收束了自己的心神,很珍重地将这葫芦酒挂在腰间。
苏黑虎已经很小心地拿了一盘花生米和一小坛五华县名酒“长乐烧”上来。
这酒很够劲,一口下肚,整个人都仿佛被点燃了一样。
苏黑虎道:“师叔祖,我知道洪门恐怕不久之后就要发动一场很大规模的起事了。只是大规模的民变起事容易,到时候那些连天地会的普通会员都不是的饥民能够做些什么?打仗靠不了他们,抢劫闹事却是一个个冲在前面,最后清廷的大兵杀过来,又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李春初淡淡地说:“不起事就可以了吗?不起事清廷就不搜刮盘剥了吗?就不会随意杀戮了吗?十多年前英夷攻镇海,八旗副都统海龄先在镇江杀了上万汉人屠城。浙江一带有词唱:都统差人捉汉奸,各家闭门胆俱寒。误投罗网冤难解,小校场中血未干。满洲人又何曾将汉人做为过自己的百姓,只是牛马奴隶,甚至还不如。你觉得叶名琛、柏贵这样的人就不会突然以某个名义将广州府、南海番禺佛山顺德的汉人先屠戮一番?”
“什么?”苏黑虎觉得难以置信。
“反清复明,目的就是反鞑子对我华夏的统制,复明,复的就是我华夏江山;在我看来,满洲鞑子就是我华夏的侵略者,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再造纲纪,平均田地。才是我洪门真正应该去做的事情。鞑子和洋夷都是要赶走的。”
苏黑虎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沉默着。
“黑虎,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空话大话?”李春初道:“其实,我十四岁行走江湖,原先以为自己武艺超群,没有事不可以去做,后来做得越多,才发觉许多事情就不是一把钢刀一时意气可以解决解救的。更多是是这个天下的积弊,我就继续找寻解决积弊的方法,越找寻就越发现,很多事情根本就是这个鞑子统治天下的问题,我遇到总舵主以后,总舵主说,要改变这个天下所有的积弊问题,就要像明太祖朱元璋说的那样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我后来觉得纲纪不应该再是大明的纲纪,那样还是皇帝奸臣老百姓,而民众也不需要靠皇帝来救济,因为没有皇帝大臣,老百姓说不定过得更好!要想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就要人人都有自己的田地,就像大唐时候一样,均田纳粮,少赋税,兴工商,这样世界就可以清平了。”
“师叔祖,我觉得你很有想法,我不懂你说的这些,不过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那总舵主怎么不听你的去做呢?”
“因为,我们洪门的人虽然数量很多,但真正懂道理的人,不多。我们还是要不断地告诉他们,什么是我们要做的,所以未来我们不但要反对鞑子的统治,还要统合我们洪门的意志,让他们懂这个道理,然后,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我们是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要反清!”
“我明白了!”苏黑虎用力点了点头。
“明天你去参加秋色巡游,是不是很好玩?”李春初换了一个话题。
第二天,天还没有擦黑,整个佛山镇的街头比平时至少多了一倍的人。
甚至有很多衣饰华丽的女子都在街上。
嗯,小偷和混混也多了很多。
灵应祠旁的酒楼上也挤满了人。
陈享、梁坤、苏黑虎和梁德荣都在酒楼上陪着周道民和李春初。
这里是最好的一个位置,居高临下。
没有人来跟他们争这个风水宝地,毕竟这些人的弟子门人众多,给师父们抢个好位置实在是容易得紧,而佛山镇上的世家大族在灵应祠前,都自己有专门的位置,也不去跟这几个武夫抢,那也太丢读书人的脸了。
苏黑虎还在喋喋不休的讲述。
“……秋色巡游的有成千人这么多,巡游队伍有数里那么长,分有灯色、马色、车色、地色、水色、飘色、景色七色。”
“……秋色巡游时,各单项的先后次序是有规定的……”
“……分为十四项:一是信号灯,三人分别高举白、红、绿三色信号灯笼,大家面前经过;
二是开路队,由火把队、灯笼队和吹打音乐组成;
三是飞报马,由装扮成女将军的骑马联络报信;
四是头牌灯色,包括大型头牌彩灯、帅旗、幡旗、罗伞、御扇等,都是刺绣绣成的,都是些五谷丰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啲吉祥话;
五是灯色,有各种彩灯,有芝麻灯、蛋壳灯、刨花灯、稻草灯、鱼鳞灯、谷壳灯、瓜籽灯、鸟兽花树灯,玲珑剔透得很!
六是车色,以扎作工艺做成大戏需要的亭台楼阁式或庭园式的长立方形车架,罩着明纱绸布,缀上小彩灯,四人分两旁,手挽着走,表演的人站到“车”里表演;
七是担头秋色,用挑担肩挑步行,展示啲以假乱真的瓜果蔬菜;
八是马色,都是男扮女装,骑在马上扮演故事人物,七仙女会董永啊,牛郎织女啊,白娘子斗法海啊;
九是台面秋色,“八仙台”上摆各类像生秋色给大家看;
十是水色,包括舞草龙、彩龙、三节木龙、陆地行舟、采莲船等;
十一是八音锣鼓柜,边巡游边奏音乐;
十二是用丝、竹、革、木、金制作的十件乐器演奏十番飞钹,有坐奏、行奏、舞奏,演《耍金钱》《合鼓引》《套鼓起》之类;
十三是地色,扮演故事同杂剧;
十四是醒狮、大头佛、飘色、高跷和武术、杂技等表演……我黑虎门的弟子包尾……”
“……秋色担头常见的果品。它完全靠手艺人巧手批削成形,精雕细刻。所有的果品、时花都不是真的,表演的时候,扮上样子挑抬着叫卖,还向这些花卉、鲜果上喷洒清水,看上去特别新鲜娇艳。因为,果品、时花在批削之后,涂上颜色,还要加上一层薄薄的白蜡,像杨桃、苹果、柑、橙等果品就需浸蜡,而桃子则只要上色就行了。……”
“……”
梁坤倒了一杯茶,默默递给苏黑虎。
李春初微笑着,他明白苏黑虎,因为苏黑虎不是兴奋而是恐惧。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会平静的夜晚。
远远的,远远的,李春初已经听到了鞭炮炸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