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端起酒杯，和四师兄心照不宣地跳过了刚刚衰仔垂泪的突发事件。

    平日里他叫唤下都得在旁边附和两句的废狗师兄在这时候出人意料的有情商，居然没借着打趣他的废柴师弟。

    好师兄！洒家过去错怪你了，等师弟发达就请你吃香喝辣！保证对你以前干的那些混蛋事不计前嫌！

    路明非“呜呜”哭了一会儿，一边觉得丢人一边觉得对不起四师兄——妈的认识废狗师兄三个月了都，他就硬这么一次还被自己给破坏了气氛，本该是好汉和小好汉之间感人肺腑的传承，却被自己两滴眼泪给搅浑了。

    四师兄像是喝多了，搂着路明非载歌载舞，他们一会讨论那道菜好吃，一会走到窗户边上用望远镜点评哪个路过的仙子更漂亮。

    这是路明非在九州第一个不眠的夜晚，他看着四师兄脸上猥琐下贱的笑，眼泪差点又没忍住滴下来，他使劲揉着眼角，骂自己喝两滴马尿就找不到东南西北。

    “喜欢谁你就去告诉她，别把话藏在心里一直不说，你想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准备一场盛大的告白，可世事难料，有些话现在不说也许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

    四师兄倚靠在窗边端起酒杯向远方一敬，脸上满是醉意，可他根本喝不醉，大神通者的体质能将世间最烈的酒在眨眼间从体内分解，他看着路明非，他说了那么多话就是想要劝这个衰仔师弟挺直腰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趁现在一切都来得及，趁现在一切都没有开始，悔恨这种事只有经历者才知道有多痛苦，就像四师兄一直在寻求大醉一场的机会，无非就是想暂时忘记那份让他痛彻心扉的悔恨。

    比失败更可悲的是你当初明明有机会，却因为自己的懦弱放弃了，那么接下来的余生你都将活在当时的懦弱中。

    无论你是一刀砍死龙的猛男还是敢于对神亮剑的杀胚，你都将怀抱着那份悔恨直到死去。

    越强大越悔恨，越悔恨便越强大，他们从来都是从这份哀伤中拼命获取力量。

    “我知道啊师兄。”

    路明非醉意涌上心头，他体内没有运转的法力能消解酒精，喝多了就是真喝多了，这里都是上好的灵酒，酒劲大得惊人。

    “怎么说呢，可能师兄你会骂我矫情，但我这人就是这样，拧巴。”

    路明非靠着墙，呼吸间吐出浓郁的酒气，酒精烧得他的眼都在发红：“我一直都觉得师兄你们牛逼，作为师弟我这么废柴给你们丢人了，我总是怕你们瞧不起我，所以就装出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没遇到你们之前我就是这样混过来的。”

    “师兄你玩过捉迷藏吗？其实我很擅长躲猫猫那种游戏，我过去用满嘴的烂话来隐藏和其他人的疏离感，像没脸没皮贴上去的狗皮膏药，只不过没那么粘人，但大家都一样觉得我恶心。”

    “我把双手遮在眼睛上，让自己看不见别人对我的鄙视，偶尔闹出点笑料逗得他们乐乐，我也跟着乐，丢人不？丢人啊！但那也没法，我总得合群不是？而且我也想稍微讨人喜欢些儿，不就耍贱吗，贱人我当多了，多大事呀……”

    路明非醉了，趴在窗边用胳膊撑着脸，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才把这些羞于启齿的话像倒垃圾似的一股脑全砸向四师兄。

    路明非轻声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现在才有点想通，我也许不是为了合群，就只是接受不了那个蹲在角落里对所有事都无能为力的傻仔是我自己。

    他太孤单太可怜了，我讨厌那么可怜的自己……对一切都敏感，狡猾地逃避着每一件事，想要抓住什么却一直抓不住，得到了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失去……”

    四师兄没有打断师弟的话，偶尔他也会像二师兄那样当个足够合格的倾听者，他其实也能理解路明非，谁都有不想面对的事儿。

    在昔日同僚面前四师兄也像变了个人，贱兮兮的，哪还有过去的半点豪情壮志？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用怜悯的心态去同情那朵追逐着太阳的向日葵了。

    他宁愿被别人背后讥讽成了废物，也不愿那女子再因他遭受一丝一毫的非议。

    但其实是因为他和路明非一样无法再面对真实的自己，他隐约间厌恶那个在修行路上奋勇前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向日葵枯萎的大神通者。

    四师兄曾认为自己足够坚毅，但那会儿只是还没碰到能够击垮他的事，心理防线崩塌的那一刻他与整日借酒消愁的凡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的人又有谁会喜欢呢？”

    路明非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经常会幻想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大人物，在某个场合当着所有人的面暴露出我真实的身份，大家都会惊叹原来衰仔只是我的伪装，就不会有人再瞧不起我，可那样的我还是我吗？”

    他叹了口气，笑容越来越讥讽：“傻逼的时候希望能变牛逼，牛逼之后又舍不得那个傻逼的自己没了。”

    “没事，师兄一直都觉得你挺傻的，变牛之后估计也不会变。”四师兄拍拍路明非的肩安慰他：“傻子就是傻子，一时半会改不了的。”

    “我谢谢你啊师兄……”路明非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恳地道：“傻子之间会相互吸引，你和我是命中注定的师兄弟。”

    四师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他俩这对师兄弟就应该臭味相投嘛，比如二师兄平时就太端着了，和大家一起八婆的时候才可爱。

    “所以我才喜欢和师兄你们在一起啊。”路明非揉了揉鼻子，酒精染得他脸赤红，遮住了男孩此时的羞怯。

    “就算我只请得起师兄你们去路边吃碗面，你们也不会嫌弃我……我也希望那个女孩和你们一样，而不是因为我是聚仙阁的贵宾才对我另眼相待。

    那样的喜欢太虚假了，或者说她喜欢的就只是当时那样的我了，可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我总不能戴面具和她过一辈子吧。”

    路明非使劲挠了挠头发：“说得太乱了，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师兄你能听懂吧？”

    四师兄点头：“听懂了，是挺拧巴的，而且矫情得要命，甚至不如那群酸书生，至少他们与青楼女子相会时都知道编个更能哄骗到人的形象。”

    “你希望如果你是个只吃得起路边摊的人，那么那个女孩也会喜欢吃路边摊的你？”

    路明非看向四师兄，男人此刻有些沧桑，如果这个世界有烟的话想必此时他抽烟的样子一定很有逼格吧？

    衰仔不好意思地答应了，四师兄表示他能理解，这想法很符合废柴师弟的人设。

    “师弟，但男孩总是要长大的。”四师兄用他的手掌比划在路明非的头顶上，笑着道：“你总不能一直这么高，就像你刚来的时候比现在矮了一截，虽然三师姐苦恼那些丹药没能助你破境，但实打实帮你拔高了不少。”

    “男人都希望喜欢的女人能爱上那个什么也不是的自己，可千人千面啊，杀胚师兄在外人面前够不近人情了吧？可在那个末代王女面前也是个会懵懂失措的男孩，说不定还会在她怀里因为爱而不得恼怒呢。”

    四师兄耸了耸肩，这话听得路明非一阵惊悚，衰仔实在想象不出那个杀胚师兄和女性腻歪的样子。

    “你以为你是这个样，可在别人面前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那就不是真实的你了吗？”四师兄笑了起来：“我写一本书给天下人传阅，有读者对里面角色的情感争执，于是我下场给了定论，但你认为解释权真的就在我手里吗？”

    “大家看事物和看人的眼光都是不同的，切入点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也不同。”

    四师兄轻声说：“不要抗拒改变和成长啊师弟，那是人生绝不可避免的事，别像师兄我一样非要端个架子，等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那滋味可不好受。”

    “师弟，随便你在暗地里怎么编排厌恶镜子里的自己，但该你光芒万丈的时候就得支棱起来！

    你在那个人眼中发着光，你就该用尽全力不让她失望，也许你认为这是在强人所难，没人在乎你心中的哀伤，可我们太清宫的男人就该怀抱着痛苦去战斗！”

    四师兄又说别看他现在废了一半几乎成了给师门丢人现眼的败狗，但一旦需要他出马的时候就是真仙也挡不住他！

    路明非使劲和他碰杯，直夸师兄大气！来来来师弟敬你一杯！

    四师兄和他碰杯，有不少酒水挥洒在空中，男人指尖一点便静止在空中，酒滴排着队飞进杯里。

    路明非瞪大了眼惊呼真牛逼，学会这一手那和谁喝酒都不怕他故意撒酒了啊！

    四师兄和路明非说了些关于太清宫的历史，这个九州第一宫在千年前也不过只是中等宗门，甚至一度有过要覆灭的危险。

    姬羡仙尚未出世前有过属于异种统治修行世界的几个时代，他们一边压制人族修行者一边在遗迹中寻找可能复苏的旧日神灵并将其再度杀死。

    神明是众生难以理解的生命体，祂们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为了归来，彻底杀死神明的方法至今未能找到，若非万万年前神明突然陨落，可能现在仍旧是属于祂们的世界吧。

    高天四大君自战争结束后就渺无音讯，天父的死亡似乎让地火风水都跟着沉寂，后世复苏的旧日神明们被异种在虚弱时再次杀死，为得就是巩固自己的统治。

    异种们好不容易才从奴隶的身份中被解放出来，当然不想再成为奴仆，所以他们自称是新神，企图奴役那些窃取了神之权柄的人类。

    这便是那千年战争的序幕。

    人族修行者们从最初的被虐杀再到让异种也感到吃力，那会儿正处于旧日神明复苏的高发期，最终异种方做出了妥协。

    异种高层承认修行门派的地位，愿意和他们一起奴役普通人类，在暗中达成了协议，修行者内部意见不一，多分为同意派和反抗派。

    太清宫宗主就是不顾山下事的中立派，一心只为求道，直到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十万平民被异种熔炼成丹的恶性事件。

    那年路明非的师傅刚踏神通境，带着太清宫所有精英弟子逼宫宗主，在宗主苦心婆口地劝说下，千名弟子跪地叩首，血染太清殿，毅然下山组织起人族同盟军，誓要报血海之仇。

    “求老师打开守山阵！放我们去拼！放我们去冲！放我们去死！”

    少年多壮志，宁可抛头颅，不愿苟且生。

    那年修行者们在太清宫主殿血泪俱下、声嘶力竭，至今仍回荡着见证者的心中。

    那是学生们赴死的决然，伴随着万千利刃出鞘的清鸣，他们赤红着眼咆哮，如同按捺不住要撕裂囚笼的猛虎。

    太清殿前三叩首，每一叩都会留下一句让天地都为之震动的怒吼。

    ——放我们去拼！

    ——放我们去冲！

    ——放我们去死！

    “那时候所有下山的修行者都不知道能否救同胞于水火之中，但他们想试试，尸骨无存也无妨，从那时候太清宫就改变了战略，他们成了抵抗异种的第一道樯。”

    “老师死完学生死，学生死完才会轮到凡人死，这就是为什么太清宫是九州第一宫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大师兄能当上夏朝第一位人皇。”

    四师兄如此轻描淡写地描述着那会儿的场景，路明非呆立当场，心想那是何等悲壮的场面啊，师傅年轻时居然是这么热血的性子？

    “师弟，你要记住你身后有很多人罩，但这份荣耀是无数先辈用命换来的，你享受着这份权与力带来的便利，相应的也会有需要你承担的责任。”

    路明非心想靠我现在把这份权与力还给你们行不？他想说些什么烂话打破让他觉得沉重的气氛，可看到四师兄那张难得正经的脸就把话都咽下去了。

    “师兄，我怕我做不好。”

    “没事，师兄我还有很多年可以活，在我死之前你都不需要做好，狐假虎威懂不懂？把腰杆挺直，别在外面被人欺负丢了你师兄我的脸就行。”

    四师兄笑了笑：“跟你说这么多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以后谁都别想欺负你，你也争气点，别让自己被人欺负。”

    “好了好了不聊这些，喝酒！喝完酒带你去赌场耍一耍！”

    四师兄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让路明非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坏了，废狗师兄是不是打算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