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棵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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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迷迷糊糊中天亮了,崭新的生活正式拉开了序幕。

    日子在南方如织的蝉声中缓慢淌过。

    早晨七点半上班,每晚都要加班到十点多,有时会因生产需要加班更晚。工作强度虽不高,倒是几天下来,他们每个人的手指都被纸板磨的发亮,严重的甚至还会流血。

    严维安的中指和食指都破了。这要放在之前,如果别人说纸板能把手指磨破,他们哪里会相信,可眼下这却是事实。被磨破的手指无论接触到什么东西都穿心痛,再一沾水,那种痛就无法用文字来形容了。可天气这么热,衣服每天都要换洗,冲凉更不必说,手不沾水又怎么可能呢?高中毕业后的这两年多来,他一直就在工地上干小工,手指从来都不会被磨成这个样子。工地上的活虽然苦,却只是肉体上的劳乏,只要睡上一觉什么问题都会解决掉。当然,饮食方面也不适应,缺油少盐那是自然,在这样的大食堂谁也没办法,主要是在他们老家以川菜系为主,而在这里,菜是白色的,没有辣椒,没有他们喜欢的花椒,而且基本上每道菜中都放有虾皮。加之一日三餐都是米饭,吃的就快倒了胃口,即使偶尔有一顿面,可面条中不是放有鱿鱼就是花蛤,仰或是海蛎海虾,嗅到那股腥味便会令他们难以下咽。由于没钱,他们连洗衣服用的洗衣粉都得节省着用,而他身上仅有的十多块钱也只够买必需的生活用品---牙膏,牙刷,毛巾。

    真应了老人们的那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外面的世界很光彩,但有时真的很无奈。

    第八天的时候,王有文和陈聪走了,那是因为前一天两人的家里给他们寄来了路费。如此一来,那天一同进宏业的十三个人陆续走了八个。当然,这段日子里,离开的不光是那八个,之前新进的六七个也不辞而别。原因无非就是工作太苦,工资又不高,很多人不愿遭这份洋罪。

    严维安也想走,可厂里有规定,新进的员工没做够半月就没工资。他和赵明亮私下里聊过天,打算坚持做一个月,挣到回家的路费后就离开。他想其他几人也一定有这个打算,包括闻东庆,因为在他看来,闻东庆吃过的苦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这晚加班又过了十二点。下班后,其他的人都去洗过澡了,唯有严维安还坐在临时宿舍外,他的两只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尽量不让手指被触碰到--今天,又有一根指头磨破了。泪水在严维安眼眶里打着转,他打算天亮就给家里去封信,让母亲想办法给他借回家的路费。他的口袋里还有节省下来的两块钱,足够买邮票和信封。在这之前,他虽有过回家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没那么强烈,然而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明天天一亮就能启程。

    “你咋的还不去洗澡,洗完了好泡泡面!”闻东庆冲过凉水澡洗过衣服,见他还坐在那里,觉得有些奇怪。

    “太苦了,我不想做了!”

    “有没有比浴血奋战的战争年代苦?”闻东庆看着严维安微微一笑。

    “难道你的手不痛吗?”

    “这不废话吗?我又不是铁人!”

    “我看看你的手!”严维安拉住闻东庆的手。闻东庆和他一样,手上有被纸板划伤的痕迹,只是指头却没丝毫损伤。

    “看个毬,光你知道痛,你俩的工作没我们三个辛苦,工资却比我们高,老严都那么照顾你俩了还叫,真是不知好歹!”朱青平出来小便,听见他们的对话,愤愤不平的骂道。

    俩人都不再说话。

    “你每天上班前把经常需要接触到纸板的那几个手指用胶布缠一圈,下班后再扯掉,这样试几天看看!其实你做内盒还好啦,至少纸板没那么硬,不象外箱,那些浸过胶水的进口、特卡、加红面纸,哪一种干透了不比刀子还锋利?”朱青平离开后,闻东庆这才接着说。

    “你有胶布吗?”严维安觉得这倒是个办法。

    “我,还有一点,你等着,我进去拿。”闻东庆进去片刻便出来了。

    严维安用医用胶布把三个已经破了的手指缠上,这才去洗澡洗衣服。虽然还是痛,却没那么钻心。吃过当夜宵的泡面,闻东庆又递给他羊脂润手膏,也就是在老家冬季常用的棒棒油,并交待道:“涂上后再次裹上胶布,明天早晨你一定不会感觉到那么痛了!这还有一点,全给你了,你明天上班前缠上!”

    “你怎么会知道这样弄?”严维安不免有些疑惑。

    “我们现在只是不习惯,等掌握了技巧就不会这样了!反正我觉得吧,本地人都能做的事,我们外地人为什么就不能,我可不想被让他们小瞧了!”闻东庆没正面回答,游离的目光中荡漾着幸福的光芒。

    严维安真没想到,闻东庆的意志会竟然比自己还坚强。但不管怎么,第二天早晨睡来,他的手指确实没再那么痛了。

    闻东庆的那个法子果然奏效。于是,严维安决定坚持下去,不然还能怎么办,实在是没有退路了。家里的情况他是再清楚不过了,除了舅舅家,其他地方恐怕也是借不到一分钱。而且这个时候老家正在秋收,他能想象得出父亲和母亲忙成了什么样,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便是早一天领到工资寄回家,以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可这个月的的工资要到下一个月的25号左右才能发,那还是在正常情况下,所以他只能是干着急。至于暗藏在心底的那个愿望,他更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不过,他除了着急工资的事之外,更是牵挂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能够尽快收到许艳茹的回信。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可以向厂里借钱了,但最多只能借一百块。

    虽然一百块钱不多,不过那对严维安来说却是太及时了。衣服天天要洗,洗衣粉总不能老是找别人要,辣椒酱和当做夜宵的泡面总不能老是吃闻东庆的而自己不买吧!买过洗衣粉、洗发水、蚊帐、盆子、拖鞋、凉席,还有泡面及辣椒酱,又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舅舅,一百块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又过了几天,下班后冲过凉已是十点多。严维安正坐在地铺上边心事重重的想着许艳茹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给他回信,边笨拙的补着上班时不小心被挂破的裤角。“廖华山”走进来:“严维安,走,出去喝酒!”

    “你自己去吧,我,我一会泡包泡面就行了!”严维安看着头发梳的溜光的“廖华山”摇摇头,他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没钱。

    “天天泡面,还没腻啊!走吧,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也该聚聚了,我请客,又不会让你们几个掏钱!”“廖华山”边说边递给他几枚红枣。

    “你哪里来的钱,又是请客又买零食的?”严维安接在手中问。

    “前天半夜来了几车纸球,那几个卸纸球的酒喝麻了叫不动,我就给卸了,小挣一百多!”

    “单胶?”

    他们进宏业没几天就了解到,厂里所用的单胶都是从其他公司买的,只是平日里卸面纸和原纸纸球的基本上都是那三四个人。

    “先到的是面纸,面纸还没卸完,又来了三车单胶,我就全给解决了!”

    “面纸纸球一个一吨多,你一个人能搬的动?”

    “那算什么,只要用巧劲,那还不是一个子的买卖。”

    严维安对此深信不疑,“廖华山”是几个老乡中公认的大力士。有次下班后他们掰手劲,没有一个人不是在第一时间里败下阵来的,也不知他那么大的力气是怎么练来的。“可是那么陡的坡,你一个人也不可能把纸球弄到仓库里去呀?”

    “我会开叉车,”

    “你还会开叉车?”

    “当然会,虽然不专业,可叉几个纸球还是没一点问题的!”

    “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可要叫上我!”严维安不是眼红,他是真的想多挣点钱。

    “估计卸纸球这种好事不会再遇上了,不过如果下次来了淀粉和烧碱,我叫你你可别怕脏!”

    “你还卸淀粉?”严维安有些吃惊。半成品过单胶用的胶水是用玉米淀粉和工业烧碱按照一定的比例配制而成,这也就是纸板能把手指磨破的主要原因。

    “卸过一次,这不是没钱嘛,我也是没办法被逼上梁山了!”

    “你日的看不出来,(卸淀粉)那么脏的活竟然也干得下来?”

    “我现在吃的这点苦跟以前比起来,也就算个九牛一毛!”“廖华山”用不屑的口吻说完,又接着说:“再说淀粉本身就属于粮食,哪算得上脏?”

    “也是!”严维安点了点头:“下次你可记着一定要叫上我!”

    “淀粉和烧碱一个月只卸两次,每次也就四十来块,又不多!”

    “能多挣一分算一分吧!”

    “那事你别对他们几个说!”

    “这你放心好了!”严维安点点头。他猜测“廖华山”是不想再让人参与进去。

    “我在厂门口等你!”“廖华山”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把闻东庆,也喊上吧!”

    “廖华山”请吃饭的餐馆在环城南路西段。那里先前是个回水湾,后来因为城关中路的延伸,诺大的回水湾便成为死水一潭,自然就成为了天然垃圾场,建筑垃圾、瓷厂废料、煤渣、矿渣、生活垃圾,没两年工夫就被填平了。当大量民工涌进这里后,一些具有商业眼光的人便把那里整平,盖起棚子做起了生意--餐馆、小卖部、服装店、五金店、台球店、兼卖蔬菜的水果店,甚至录像厅,俨然是一个小有规模的集市。

    这次“廖华山”请的不光有他们几个老乡,还有车间主任盛文,仓管老王,机修郑启荣。严维安和闻东庆一到便全明白了,他们几个老乡只不过是陪衬,真正的主角是盛文和老王。盛文是老板的小舅子,仓管老王听说是老板郑淼功的表姨夫,而郑启荣却是搭桥之人。

    几天后,“廖华山”从内装订班被调入了礼品盒车间。

    打工的生活稍一安定下来,闻东庆便恢复了晨跑的习惯。不管前一天睡的再晚,他也会在早晨六点准时醒来。几年前,当大夫对他脸上的痘痘束手无策后提出了多运动的建议,自那以后,他每天不跑一身汗出来,一整天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天早晨,严维安也被闻东庆带动了。

    俩人顺着金圣河延伸的城关中路一直往南,穿过河上的桥,又顺着乡村道路跑回环城南路东的石桥,这一圈要四十多分钟。

    沿途妙曼的轻雾,静静流淌的河水,随处可见的修竹,河畔盛开的花儿,青脆啘转的鸟叫声,处处都透着一种柔媚,一种轻曼,这种美是纤巧的,与他们北方那种粗旷豪放的美不可同日而语。当第一缕阳光降临的时候,那些依附在油毡上的夜露纷纷从简易棚子的边缘滴下,仿佛是因新一天的来临而流下的感恩的泪珠,在这样的时刻,严维安会暂时忘记这就是那个他们第一眼所见到的破败的小县城,以及与他相隔千里的许艳茹。

    之后,严维安偶尔会早起,随闻东庆一起领略着这南国的风情。

    这期间,他们搬进了新宿舍。

    因一场台风过境,导致县城大面积停电。几个老乡结伴去了城关镇。虽然他们来这已近一月,可每天都是至少十四五个小时的紧张忙碌,哪有机会去县城闲逛呢?

    逛了大半天,严维安和闻东庆除了知道东临县城叫金圣城关镇,穿城而过的河叫金圣河,城中的孤山称之为金圣山之外,而对街道的分布却是一头雾水。只到买了一张地图,他们才大致了解了该县的情况。东临百分之九十都是山,西北高东南低,最高的山峰叫纳雪岭。城关镇的主街道有北大街、南大街、东大街、西大街、城关中路,由于地处山区,街道受地形的影响相当显著。一大一小两条河在城关镇外西北方向交汇后被称之为金圣河,金圣河穿城而过,在自北绵延至城东的山梁末端与大山的缺口处奔流而下,从而流出城关镇。北大街和西大街是最主要的两条街道,三角街是它们的分界线,北大街顺着金圣河一直往东延伸,西大街则沿着月湖公园和金圣山延伸到南大街,东大街短的可怜,四百米都不到,充其量也就是一座桥那么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城关中路从三角街开始,越过横亘在城南的那道山梁。凡稍长一点的道路没有一条是笔直的,小巷更是依着地形变化,宛如蜘蛛网,自然就会令刚入小城的人迷失方向,这也就是后来他们再也找不到第一个曾经落脚的瓷厂到底在哪里的原因。月亭公园是县城唯一的公共休闲场所,它曾经是金圣河的一部分,由于人们修了护堤把河拉直,月湖没有活水注入的缘故,久而久之便淤泥横行,夏季更是杂草丛生,臭气冲天,那些脚踏船自然也就成了废铜烂铁,所以进公园游玩的人基本上都不会涉足水面,成人除了带儿童去游乐场以及溜冰外之外,就只剩下选择爬金圣山了,不过,有很大一部分人爬金圣山可不是为了游玩赏景,而是到天宫庙烧香祁愿。金圣河的水量本身不大,加之落差大,如果多日没降雨的话,裸露的河床上通常只能看见一道三两米宽的细流。

    县城唯一的红绿灯设在三角街,但那形同虚设,因为行人乱穿,机动车闯红灯更是家长便饭,偶尔还会有农人牵着耕牛慢悠悠经过。县城没有公交,至于的士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反正他们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看见过,通往各个乡镇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龙马车和摩的,中巴有,不过那些是县际市际班车。龙马车是一种农用车,车厢用帆布罩着,两边各有一排固定的木板,算是座位。那样的座位只能供少数几个人坐,大多数人都只能站着抓住车厢旁边或是顶部的钢管。每天早晨,从乡镇涌入城关镇上学的学生,出售蔬菜或鸡鸭猪活禽之类的乡下人,也有去城里打工的青年人,熙熙攘攘的挤在一个车厢里,车费不贵,不管远近,上车就是一块钱。车厢和驾驶室之间有一块可以移动的塑料板,当乘客到了要下车的地方,就让站在车后的人帮忙拍拍塑料板,司机听到响声就停下车,这让严维安很自然的想起印度电影《大棚车》。而在县城里,如果你想要去哪里,随处可见的摩的会把你载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东临的经济支柱除了农业就是瓷器。瓷器分为工艺瓷和日用瓷两种,每一道工序都是手工制作,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不过,瓷制品出口的步伐也是最近这几年才开始加快的。

    从县城回到厂里,电还是没来,雨时断时续。宿舍里,几个人围在一起打着八十分。闻东庆来到宿舍外扒在女儿墙上对着河谷发了一会呆,进去叫严维安:“我们去看水车!”

    “水车你不知看过多少次了,那有啥好看的!再说了,去县城转了大半天,你还不累吗?”严维安摇摇头。

    但,这次闻东庆可不是为了看水车,他想仔仔细细看看瓷矿石!今天在县城,他看着柜台内那些温润如玉精美绝伦的瓷器感到极其惊讶,尤其是滴水观音,简直可以用晶莹剔透几个字形容。以前在老家见到的最美的瓷器,在这里都没他们随手从垃圾堆上捡到的精致。他见严维安不去,于是从枕头下抽出箫出了厂,沿着宏业与石材厂之间的青石铺成的台阶来到溪边,那里有一个瓷泥加工做坊。

    作坊里没人,只有六架水车没日没夜的转动着。人们利用杠杆的原理,把上游的河水导入渠里,水流带动巨大的轮子,轮子连接着硕大的木锤,当木锤的这端被提到一定的高度时,另一端脱离水车,包着一层铁皮的木锤从高处落下,击入装有瓷矿石的深坑中,坚硬的矿石经过千万次的循环,成为柔软可塑的瓷泥,被民工装入蛇皮袋子,扛上拖拉机送进瓷作坊,这才走完了它们蜕变的第一步。

    他听当地工友说,在这个小城象这种捣瓷矿石的水车很多很多,凡是有河的地方就会有水车,东临的小溪不计其数,如果一一统计起来,那应该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即使是这样也满足不了需求。于是,便有人建起了两座大型的电磨厂,可听说现在工艺研磨出来的瓷泥根本没法与传统工艺锤捣出来的瓷泥相媲美。

    尽管闻东庆来过这里好几次了,却从没留意过瓷矿石到底长什么样!他在一堆灰白色的瓷矿石旁蹲下,拿起一块仔细端详着,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头与柜台里那些温润如玉的瓷器联系在一起。

    水车坊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闻东庆看过去,一个撑着雨伞的人走过来。尽管雨伞掩住了来人的脸,但他还是能够断定那一定是个女性。就在这时,那女子手中的雨伞被肥硕的芭蕉叶一挡,露出了伞后的脸。他一怔,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傅白雪明。

    当他们的目光相撞在一起时,白雪明的脸瞬间红的象是这个季节随处可见的美人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