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4)
青色的小雨弥漫着流动的雾气,李狩月盘膝坐在大殿槛后的石地,眸子清亮。
古旧的木檐下垂出一片水帘,滴答滴答,冰凉的水意溅到了他的裤脚上,清丽的水光在青石地板上流淌,李狩月看着那些积水在寺庙的泥土和石路上蜿蜒、汇聚、散开...
咚——
他听见净慈寺的钟声骤响。
绵绵的柱烟从对门的殿内飘散出去,斜下的阴影中传出僧人们整齐舒缓的唱颂声。
李狩月猜那也许是金刚经,也许是拜忏,虽然他并不能听懂梵语。
雨声淅淅沥沥,竹伞像是浮动的海洋,在对门的殿外熙攘吵闹,门庭若市的喧闹。
而正殿外就是高耸的雷峰塔,雷峰塔下烟雨江南,俗世的烦扰和寺内缭绕的佛音合在一起,显得静谧久远。
李狩月觉得有些困了,他眯起眼睛,隔着雨幕眺望平安喜乐的红尘世间,胸膛里的心安安静静。
他从未有过这么安定的片刻,心跳声平缓有力,眉眼松的仿佛断开的弓弦。
木鱼的敲打声时远时近,黄瓦黄墙间湛绿的春叶摇曳,凉丝丝的风吹进衣袖的缝隙,偶有雷鸣闪过天穹。
肩头忽然一热,李狩月扭头,看见女孩一头撞倒在他的肩,昏昏沉沉的阖上眼皮。
“难得见你睡的这么安心啊。”
他说的很小心很小心,怕是把女孩子弄醒了,轻轻伸出指尖理好她湿乱的刘海。
两人相触的地方泛起一股温热,李狩月扭回头,继续望着雨中的佛寺,背影削瘦。
南屏晚钟,钵声潺潺。
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那个历经杀伐屠戮,精神濒临崩溃的姜方士才能取得片刻的宁静。
在相依为靠的男孩和女孩背后,整整齐齐的碑牌上插着新着了墨的木碑,李狩月看着她下笔的时候,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说那是她唯一的两个朋友,在青州。
雨幕,钟声,寺烟。
一切都远去了,包括干涸苦痛的追忆。
临安、临安。
当真是临时安置的好去处啊。
两颗稚子的脸渐渐平静,呼吸匀称。
前来提醒二人的住持愣在殿外的门旁,他转着手里的盘珠,悠悠地叹了口气。
是日,临安逢雨,长淅不休。
净慈寺内坐稚子,驻刀怀中,耳畔听钟。
“又有活了?”
李狩月倚在西湖小舟的舱内,懒懒的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嗯。”
戴着斗笠的姜黄裳立在船头,黑鞘的长刀捆在腰间,小雨倾泻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视线只能触及到很近的距离。
“今天晚上能回来么?”
“不知道。没出差错就能。”
“你说我们的皇帝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去做这种脏活呢...”他闷闷不乐的扭开了视线“杀人这种事情,谁做不是做?”
“陛下说我的刀很快,又是还没长大的女孩子家家,没有人会怀疑我。”
“真是狗屁道理。”
“...盘缠都在客栈的柜子里。饿了就出去买饼吃,照顾好自己。”
女孩儿收回目光,转身走到李狩月的身前,重重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这样搞的好像你是我娘。”少年无奈地嘟囔。
“是啊,明明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
姜黄裳轻轻地笑,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舟毫无征兆地抵上岸边,女孩儿扶正斗笠,轻巧的上了岸,消失在流动的人潮中。
小舟的船夫回跳到船上,笑眯眯地问着李狩月:
“客官,可还要再游上一回?”
“不了。多谢好意。”
李狩月作了个揖,船夫见状也放下了手里船桨。
“您在西湖划了很多年的船么?”
“是啊。给朝廷里的大官人服务的,有什么杀手啊,艺伎啊,都往我这船上拉,月明星稀的时候,西湖上几十几百条船上都拉着形形色色的牛马鬼神,淫艳的大船上歌舞升平,琵琶的奏声彻夜不停,美人、香风、血骨。”
“真是个叫人讨厌的地方。”
李狩月疲倦的摇了摇头。
“天底下绝美的地界就这么几个。”船夫见了他稚嫩的少年人脾气,摆了摆手“大人物的欲望啊,有时候和野兽一样,要吃人的。”
“扒下那身衣冠禽兽的官服,又和平头百姓有何无异?”
“客官有黄巢之志啊。”船夫眯着眼睛微笑“可那样的人不是恶人么?史官多说黄巢嚼人骨肉,扎上百人于巨臼磨碎生吞,岂不是恶人嘴脸?”
“恶人?”李狩月无由地笑了。“先生去过开封城么?”
“说先生也太抬高我了,开封年轻时去过几次,怎了?”
“您若是见过王城的奢华繁荣,便能理解为何一介落榜的书生黄巢会立志屠尽世家大族。”
少年人缓缓起身,佩刀的腰间绑着天武军的铜牌
“生生世世都被压迫的命运,叫人怎能不恨?西湖上的荒诞不过是东京城的投影。”
“少年轻狂啊,少年轻狂。”
船夫摇了摇头。
李狩月瞥了一眼船夫胖矮的样子,扭头走出船舱。
人潮如岸边的涨潮潮水,时而起落,起落。
“客官!”
船夫最后大喊。
李狩月并不回头,继续往深处走去。
“有些事,莫要再想了!那个姑娘还是很漂亮的,不是么!”
少年在人海中愣住了。
他轻轻的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自嘲的笑。
大雁高飞,柳枝摇曳。
少年人削瘦的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