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山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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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

    北宋元年,除夕夜。

    东京城被节日的欢庆洗成了一片红火的海洋,宵禁得以在这一天作废,酒肆的门前堆满了醉酒的汉子,青楼的屋檐上挑起婉约的紫灯笼,细腻如羊脂的玉手在窗上起落起落,惹得街道上一片吹哨声。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背靠在城墙上的少年双手环抱,黑鞘的刀被他抱在怀里,像是支撑他的大柱。

    少年眺望着夜空下灯火通明的王城,火光简直要冲天而起,烧的天穹一片透明。

    他默默地望着,哼着没有声音的小调。

    人群离他很远很远,世界的声音清晰而悠久,在耳畔久久不散。

    身旁同样守城的御林军同僚都呼呼的睡着了,手里捧着一壶喝空了的酒壶,脸颊发红。

    他转身,拾起一个同伴的酒壶,摇晃几下,听见还有晃荡的水声,笑了笑。

    少年小口小口喝起了酒,他其实是有钱去买酒的,只是经常忘记了这桩事,又或者觉得没有必要。

    喝酒这件事他不讨厌,可是没有人陪着他一起喝,也没有人陪他在喝酒的时候讲话,他就觉得自己很孤单,但他不希望任何人看出来这个事实。

    甜润的米酒滋味流过舌尖,因站岗而疲惫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

    今夜是除夕夜,就算醉倒在城头上,将军也不会怪罪的吧?那就...那就多喝点。

    他灌下一大口酒,喉咙里仿佛烧着了,麻痹感舒缓的升腾。

    一轮明月倒映在东京城内的河面上,孩童的石子掷了进去,泛起一波涟漪,涟漪上金黄的月盘应声而碎,像是细碎的金元宝。

    少年眯着眼,喝的有些醉熏。

    忽地,他的背后传来本不可能的一道声音。

    他愣了愣,他所驻守的城门面朝青州,东京宵禁全国皆知,未来得及进城的商户早早就在城外的驿站安顿好了。

    已是深夜,还会有谁的铁蹄声叩打大地?

    少年惊惧着回头。

    迷离的野火压过荒原上漆黑的春草,在一片昏暗深邃的郊外,青州骏马的蹄声渐渐逼近,李狩月瞳孔骤然收缩,但他在城墙上什么也看不见。

    他举起背后的弓,搭箭上弦。

    在长生天闭眸的一次瞬间,满天乌亮的月光破开云雾,点亮了马背上女孩的脸。

    李狩月的呼吸停滞了。

    披着黑幡布的恶鬼从青州的尸山血海里杀回来了,一身的风尘仆仆,一身的血痕绷带。

    他望着这个女孩,举着弓,很久都没有动。

    风吹过荒原,平静如水的女孩抬起头。

    弦上的箭脱射出去,笔直的插进女孩脚边的泥土,她看也不看的凝视着李狩月,被月光点亮的小脸无喜无悲。

    东京城的梨花儿开了,在他们相遇的第一个春天里。

    彼时青州猛虎的尸骨已经沉入莫日格勒河的泥沙,雪母的裙角染血,而蛮族的骏马仍如闪电般疾驰,在新一轮的厮杀中逐鹿草原,弯弓射雕。

    一颗鬼魂回到了中原,月光下,形单吊影。

    李狩月的心乱了,他第一次在偌大的世界上看见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她既不娇媚也不英武,她只是平静的如一座古井,他眺望着古井深处的水面,没有一丝波澜。

    生锈的钥匙插进锁链环绕的门锁,女孩恍惚间看见了东京城内的一线风光,欢庆热闹的节日气息都从那门缝里涌了出去,照的她神色恍惚。

    门缝里探出一个戴上铁盔的兵士面孔,她看着对方紧张的四处探头,确认没有巡逻检查的兵士后向她伸出了手。

    “快进来,不知道东京城深夜有宵禁么?!”

    “...抱歉。我不知道。”

    少年怔了一下,摇摇头。

    “现在不说这个,快点进来,被抓住我就要被杀头了。”

    女孩牵着马绳,从李狩月打开的一线缝隙里穿过。

    青州神骏高大的马头吓呆了李狩月,他咽了一口水,为马匹让出更大的通行空间。

    他的目光下移,注意到了马鞍上拿铁链捆绑的数柄刀具,已经干涸的血渍黏在铁上,像是从血沼里打捞出的,无数恶鬼的武器。

    这个瞬间他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李狩月恶狠狠的喊住了她“喂!东京城里不让佩刀,你从哪来的?中原哪里有这么大的马?”

    可女孩眺望着城内的欢愉,目光呆呆的。

    她牵过马就要往城里走,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李狩月急的像是被抢了草的兔子那样蹦跶起来。

    他冲到女孩的面前,拔出黑鞘的刀,清水般的刀光折射。

    女孩怔了片刻,点点头,松开了马绳。

    高大的黑马熟练地向后小跑,躲在了安全的城门角落,不急不躁的等待。

    李狩月诧异的看着女孩同样拔出了一柄刀,拱起细瘦的双肩,整个人呈进攻前的姿态。

    “你要和我对决?”

    女孩也愣住了。

    “不是你要和比么?”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将刀拨正,刃尖正对女孩。

    他有种这女孩其实是个傻瓜的预感,再怎么开口大概也讲不通,既然如此,先打败她再好好说话会有效的多,他对自己的武学造诣没有半点忧虑。

    “我不伤你,刀剑脱手后点到为止,自己把手束到背后。”

    女孩点了点头,小脸安静。

    李狩月举高左手,刀弧向天,是侧斩的起手姿态。

    他将一口漫长的气压进肺的深处,整个人猛地前冲,发力!

    刀光如弧面斩过腰线,他的目标是少女悬在腰侧的刀,只要把刀击飞出去,这场对决就会结束。

    但本该因撞击而停滞的刀继续向前划去,这超出了他的预测,下一秒他的刀凌空飞上天,毒辣的震劲僵住了他的虎口,他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的刀已经脱手了,脖前就已悬住了对方的刀弧。

    李狩月跪倒在地,不可置信。

    少女单手将刀悬在他的脖前,另外一只手凭空向后抓去,轻松的抓住被击飞的刀柄。

    “是冠绝天下的饮月之刀啊,幸会。”少女的口吻平淡“如果我不曾学过这种技艺,我大概就会败给你,但是我所习得的,也是饮月刀术。”

    “你没有注意我的另外一只手,你在瞄准我的刀时,我也在瞄准你的刀。”

    少女将刀抛到跪坐在地的李狩月膝前,撤开格在对方喉前的利刃。

    “你输了。”

    李狩月的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你怎么...你怎么会的饮月之术?这种刀术已经失传很多年了!”

    “我的师傅也活了很多年了。”少女忽地笑了,她的笑容削瘦而温柔,自冰川般的容貌下破壳而出。

    李狩月看呆在原地。

    女孩走回城门,牵过黑马的马绳,马蹄声叮叮当当的就要进城。

    他朝对方的背影伸出手,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

    “等等...”

    女孩停住了脚步。

    “你在和我说话?”

    “你...”少年呆了呆“你听的见我说话啊。”

    女孩回过头,慢慢走近,合拢膝盖蹲在他的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耳朵。

    “我的耳朵,受伤了,远的声音听不见。”

    李狩月苦笑不得看着她。

    这一次他凑到了够近的距离,一个字一个字的发音,才终于让少女听明白了话。

    女孩蹲在他的面前,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

    “那你的意思是,我需要把武器和马匹都交给你?”

    “呃...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总之你不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带着剑和马在城里晃荡。”

    女孩哦了一声。

    “你有钱么?”

    李狩月怔在原地。

    “我的马匹和刀都卖给你,你是城里的禁军,有马匹和刀,没有问题。”

    “不是,这...”

    “你有钱么?”

    女孩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可是语气还是礼貌的挑不出瑕疵,那双瞳子在月光下淡如流水,看的人心里自愧。

    李狩月默默摸出自己全身上下仅有的一枚金铢,还有半挂铜钱。

    女孩接过他的钱,将马绳递到了他的手上。

    “谢谢。有什么酒肆推荐么?我想喝酒。”

    “北城的二娘酒楼,三百步外的向晚街。”李狩月本能的开了口。

    女孩拍拍他的肩膀,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他还想问一些问题,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个人似乎已经忍不住想要去参加这场接近末尾的节日了,她的背影摇摇欲坠,在盛大欢腾的人群面前,渺小如砂砾。

    李狩月牵着马绳,目视那个迷一样的女孩遁入浮沉如烟的人海,彻底不见踪影。

    一行大雁从他的头顶掠过,一头扎入荒莽的远方山脊,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