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山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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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

    青色的原野一望无际,姜黄裳在滚烫的高烧里愈发的意识模糊,她伏在少女摇晃的后背,喘息声密集而急促。

    姬苏一只手抓着马绳,一只手牵过姜黄裳发烫的手,低下头问皱眉的龙琉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这几天阿尔汉部的男人一直在周遭游荡,射杀所有靠近的流浪牧民,我们一直在躲避那些武士马蹄踏过的痕迹,所以我也不能确定时间。”

    “只要暴露在他们的视野里,我们就跑不掉,对么?”

    少年点点头,握紧腰间的刀。

    “会死。”

    “越是往深处走,靠近铁皇的金帐,这些巡逻的部族武士就会越多。部族间私下的死斗是死罪,阿尔汉部的首领会被严厉惩罚,所以阿尔汉部不想让铁皇知道。”

    姬苏默默地听着,嗯了一声。

    “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只是看你能不能接受”龙琉看了一眼状况不容乐观的姬苏“我们先去别的牧民家里借住,治好她的慢毒,就这样拖着,怕是就算一路畅通无阻到达尔罕部,还没进了金帐,你的朋友就要死了。”

    姬苏瞪大了眼睛,用力握紧了手心,连忙摇头。

    “那我们去治病,治病!”

    龙琉笑笑,像是取笑姬苏的慌乱似的

    “你很畏惧死亡,中原的卫国公主。明明你的随从和护卫死去的时候,你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们...黄裳和他们不一样”少女咬紧了嘴唇,艰难地吐出字眼“黄裳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蛮族武士轻轻拍了拍姬苏的手背,扯拽马绳,将马头调转向另一个方向。

    “那就努力守护好你在乎的人儿吧,姬公主。”

    “...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非得像个大人似的说话么?”姬苏撅起嘴,罕见的撇过头去。

    龙琉又笑了起来,淡而又淡的笑意浮现在他英挺的蛮族脸庞上,居然有着说不出的一股倦意和苍老,晌午时分熏黄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黄铜色的皮肤照的深邃野蛮。

    “抱歉,我以前有过一个妹妹”他带着笑窘迫的挠挠头“习惯这么和小女孩说话了,总是会把自己摆上长者的身份。”

    “你说我是小女孩?”姬苏温怒着回头,瞪着蛮族武士。

    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盛烈的日光,分割、切离、斑驳的天光落进他纯黑的瞳心,像是鲜奶倾进了黑芝麻糊,瑰丽而绝美。

    他还是笑,弯曲手指,啪地一声弹在对方的额头上。

    吃痛的少女丝丝抽着凉气,马儿继续迈出蹄子,颠簸颠簸。

    “你知道么?”龙琉忽地说“最近的青州要过节了,你说不定能饮到古梨酒,还能看见来各个部族间巡舞献神的洛女。”

    “是热闹的节日?”姬苏有点好奇地问。

    “嗯。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混在巡舞的乐团里就能回到达尔罕部,没人有胆子检查乌鲁尔天神袍下的祭祀车队,不过...”

    姬苏怔住了,歪着头看蛮族武士清光荡漾的眸子,有凉意从脊背上慢慢爬起。

    “不过?”

    “你也要上去献舞,舞的最美的女孩才有机会觐见这片草原的君主,去他华贵金灿的大帐之前,要求一份无价的许诺。否则那行秩序森严的队伍是混不进去的,你知道那载着这片草原最美的女孩的队伍,是由什么样的武士们在护卫么?”

    她愣住了。

    龙琉竖起一根手指,面容严肃“上百人的铁浮屠。”

    几支零散的白帐篷散落在莹莹的马草间,三缕袅袅的乳白炊烟升起,还未抵达这片偏僻的牧民村寨里,温暖的食物香气就已从锅缝溢出,混着缥缈的风儿流入鼻腔,姬苏抽了抽鼻子,腥腥的。

    草原上不避腥膻,但她实在有些饿了,奔波数天后干粮早已吃完,也不是很在乎这种腥味了。

    “饿了么?走,我们去讨碗肉汤喝”龙琉笑的熟练,拽紧了马绳,小跑着往村寨的大门跑去。

    顷刻就有看门的猎犬吼叫起来,吼的凶神恶煞,完全不似中原里黄毛小狗的可爱顽皮,只是嘶哑的凶狠,有骨子里的血性在吼声中毕露无疑。

    唰的,一大群黑的黄的灰的大狗们倾巢而出,尖尖的狗耳高高竖起,小狗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打量。

    姬苏被吓的连忙抬高了两条腿,小腿蜷缩弯曲在摊开的裙罗下,紧紧贴着马肚子,生怕踏在脚蹬上的小腿给咬上一口。

    姜黄裳依旧呼呼大睡。

    蛮族武士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笑声清亮爽朗,他居然松开了一直牵着的马绳,任凭骏马高昂头颅嘹亮的马嘶一声,哒哒哒哒地自己走进了牧民的寨子里,留下姬苏在马鞍上慌乱无措的四处顾盼。

    “龙、龙琉!你!”她夹着害怕的语气大喊,水润的眸子里隐隐有了怒意。

    “没事的,狗儿们不咬你,他们认得这匹马。”龙琉朝他挥挥手,低下身来和围绕他蹦跳的狗儿们玩耍亲热,前一秒还凶神恶煞露出獠牙的猎狗此刻都摇疯了尾巴,一个劲地围着他撒娇,湿臭的舌头不停地舔舐他的脸颊。

    只是一群狗儿围住了蛮族的武士,还有一批狗儿紧紧绕着自己前进的骏马,不怀好意地盯着马背上的两个陌生汉人,狗嘴里低低响着威胁似的响音。

    “裳裳你快醒醒...呜,我,我还没见过这么凶的狗子,”少女哭着脸去摇姜黄裳的肩,却没什么用。

    镖师呼呼大睡,口水淌了对方满背。

    骏马自己走到了一处凹槽前,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两个吵闹的坐客,甩了甩马头,想让她们早点下去好低下头吃点水喝。

    她依然畏惧的四处顾盼,扑腾的狗儿们让她找不到地方下脚,生怕一落地就有狗腿扒上她的裙罗。

    一声叹息从背后传来,姬苏回头,怀里抱着小奶狗的龙琉无奈地看着她,动作轻松惬意。

    “没想到你还会怕狗儿。”

    “我、我不是怕...它们不会咬我吧?”

    “不会的,你这几天一直和我在一起行动,气味都沾染上,狗子就不会把你当敌人了。”

    龙琉温和地笑笑,走近了,将怀里酣睡的,鼻头黑黑的奶狗递了过去。

    “不然你抱一抱这孩子,你看,是狗子们去年冬天新生的崽崽,还没睁眼呢,你抱一抱就不害怕了。”

    姬苏犹豫地抱着自己,她只是有些怯懦,并不是怕狗儿。

    “快,你再不接住,狗崽就要醒了。”

    少女终于为难地接过狗崽,暖和的温度一下子攀上了她的手臂,她惊讶的安静下来,双手稳稳托住了酣睡的狗崽儿。

    一丝香甜的幼崽气息渗入鼻腔。她弯腰嗅嗅,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那笑容是青州少见的模样,圆圆的五官稚气未脱,透着一股孩子般的娇憨。

    可中原少女的轻笑含蓄而轻浅,像是江南水乡的雾里下起了雨,安静的水面上跃起千丝万缕的点和圆,还未长大的女孩遮起旗袍的下摆,裹住窈窕纤细的小腿曲线,磕着清脆的声声脚步,在遥远湿润的青砖白瓦中渐渐走远了,消失在朦胧的水雾中。

    “有股奶香呢。”

    狗儿这时忽然挣扎了一下,脑袋呜咽着细细的叫声,艰难地动起身子来。

    姬苏吃力的抱紧了狗崽子,看向有点呆滞的龙琉,不解地问

    “你怎么傻住了?别发呆了,它,它怎么了?是想妈妈了吗?”

    “啊啊,是狗崽子饿了,想吃奶了。”

    姬苏怔住了,素白的小脸飞快一般红了起来,因为蛮族武士的目光就停留在她身上,好像是什么不怀好意的...

    “你!”姬苏侧过身子“登徒子!”

    “什么?”犹如惊天霹雳般的话语轰在龙琉的头顶,堪堪醒悟过来的他连忙摇手否认,却没法取回自己在对方心里已然浑浊的清白“你误会了,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有!”少女狠狠地用眼神剜了一眼对方,咬牙切齿的翻身下马,将怀里的小奶狗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很快就有焦急的母狗从狗群里探出身子来,一把衔在后颈上将奶狗叼走了。

    一个白袍的老妇人就在帐篷前默默地看着,笑容慈祥。

    姬苏注意到了她,立刻走近了向妇人开口招呼,想要逃开背后那个登徒子着急含糊的汉话。

    “嫲嫲,我们能在这里借住几天吗?”

    “阿巴齐力枯亚,玛玛,西伯雅。”

    她愣住了,这才想起来自己不会这草原上的官话。

    蛮族武士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还想竭力在辩论几句,却被姬苏一把掐住手腕的衣服,扯了过来充当翻译。

    “我,我没有那个...”

    姬苏红着脸再次瞪了他一眼,用低低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先帮我翻译一下,就当你不是那个意思好了...”

    “好,好。”龙琉如获大赦的松了口气,却听见了女孩后半段低的不能再低的自言自语——

    “反正我心里你就是个喜欢耍女孩子流氓的登徒子...”

    铜色的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

    夜色渐深,日冕坠入天际线的尽头,苍青色的大地变得浩瀚而漆黑,天地间的光亮微弱,只有牧民白帐篷旁的几支火把点燃了些许微光,像是指引青州武士回家的遥远灯火。

    嬷嬷在篝火旁清洗餐具,小羊羔围绕着她渡步,篝火仍在噼里啪啦的响,火炙烤着牧民下次放牧要捎上的熏肉干,外壳漆黑而干硬。

    有什么人在唱歌,唱着蛮族古老的歌谣,坐在小小的山头上迎风低唱。

    洁白的帐篷内,有人掀开帘子的一线:

    天地间的火色在那个男孩的背影旁消逝,他的剪影居然也会有那么孤独的瞬间,龙琉怀里拄着无鞘的长刀,用手旁拾起的石块,一下下敲击刀背,发出单调明亮的脆响,合着他嘴中哼唱的寂寞歌谣,悠远的仿佛时光都在这一刻会为他停止。

    『我们的部族就要迁往红崖山。』

    『破晓时分,启明星冉冉升起。』

    『你那像月亮一样清澈的双眼啊。』

    『我一边唱着歌,一边思念着你,将要离去。』

    『你那如月亮般的双眼啊,我策马快如飞驰的流星。』

    他拄着刀,一下下敲击,风声流转、帐间的银铃叮铛作响。

    姬苏看着他,看着他,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

    他忽然像是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