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朋友
禾满努力东拼西凑脑中那为数不多的零碎记忆,终于是回想起了点课上夫子教的内容,慢吞吞道:“上面写着‘守古法不合今病,以今病简古书,原无明论’。”
“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
“……疫者感天地之疠气,在岁有多寡;在方隅有浓薄;在四时有盛衰……”
“从外解者顺,从内陷者逆。更有表里先后不同……”
“因证而知变,因变而知治。”
禾满绞尽脑汁回忆着学过的有关乌苏文的所有内容,终于磕磕绊绊译完了这篇《瘟疫论》。
“这……”禾满挠挠头,“单拎某个字出来,我勉强还能认识,但连起来就不知何意了。莲姐姐,你知道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意思吗?”
“这篇《瘟疫论》主要讲了瘟疫的病因主要是疠气,感染途径是邪从口鼻而入,治疗上强调以祛邪为第一要义。”
“古今病因病症本就有所不同,放在先人身上合适的,放在今人身上未必一定合适,先前一味寻求古法以解今困,是我们思虑不周。而今不同人对同一病因所引起的病症也会有所不同,眼下看来‘因证知变,因变知治’才是首要。”
禾满微微点头,“先人之法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要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
“可这‘变’是如何个变法呢?”
“或许我们可以变变思绪?”陈扶莲道。
“变思绪?”
顿了顿,陈扶莲言:“阿遥,你来的时候说‘如何肯定眼下时疫又只是时疫’,现在我懂了。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单看疫论或单看毒解都不足为奇,而偏偏这两者放在了同一本书中,这可就奇了。”
“伤寒可为时疫,时疫亦可为他。或许这才是这本书想让我们知道的‘变’。”
陈扶莲面不改色说完一大堆,却听得禾满一愣一愣的。
她没有陈扶莲想得这般细。
看到书时,她只觉得明明是闹时疫,为何阿兄会给一本毒解,实在是有些莫名。而这么久陈扶莲他们都没能研制出治病良方,适才觉得难不成这次真的不只是时疫,背后还有其他隐情?
陈扶莲的意思是说眼下芜州困境不是单由时疫引起的,而是时疫与毒物一同引起的。
但要是毒,又是什么毒呢?又是何人会跟一城的普通百姓过不去呢?还有,阿兄是从何处得的此书?他又是怎么想到的呢?禾满费解。
然而眼下时间紧迫,医馆每日都会送出许多白布,容不得她想那么多。万幸的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也不枉她们如此费尽心力。
当下有了方向,关键便是要找到此乃何种毒,才能尽快制出解药,早日助百姓脱离苦海。
转头一想,禾满叹声气,“只是世间诸多毒,要从众多毒中选出真正的那种,实在是困难,况且……”
况且以上皆是她二人猜想,是不是真的有毒还两说,只能说是百般寻求无果下,另辟蹊径罢了。
若是最终时间浪费,毒没寻出,还耽误了百姓诊治时日,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余下话虽未言明,陈扶莲却深知其意,只道:“之后时日我们分两路,一边防控病情,一边寻毒药。至于那么多毒,万变不离其宗,哪怕是毒,也会有其遵循原理,我们耐着性子找,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什么在脑中划过,禾满开口:“要真是毒,还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而若不是有这本书提示,想必不知要到何时我们才会知晓,由此可见背后之人心机之深沉、手段之隐秘。既如此,我们何不妨顺着那人想法,寻那些与时疫之症相似的毒,再逐一比对排除呢?”
听了她的话,陈扶莲默默颔首:“这确实比在众多毒药中无所依据查找快些。”
“不过,莲姐姐,”禾满思索片刻,又接着道:“或许我们可以从寻常的毒药查起。我想虽幕后之人心思缜密,但他实在是并没必要刻意针对芜州百姓,要不然一剂猛烈毒药投入井中,用不了多久全城百姓皆一命呜呼,岂不是更快?相反,他却如此大费周章……”
“我看这人是更想要把事情闹大,闹到无法收场,最后让所有人知晓。”
眼下芜州现状也确是如此,如若不是那位良心未泯的官员下令全城禁封,再加上有人刻意封锁消息,此时芜州疫病怕早已满朝人尽皆知。
也正因这般,芜州困境周边州县不知晓,朝廷百官不知晓,天家更不知晓。
“那好,就如你所言,先从寻常毒药查起。”
片刻,陈扶莲忽地起身走到靠墙的一排书架前,俯身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她怀揣几本书重新坐回原位。
“我这里还有几本其他毒解,一起看看吧。”
这几本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页角有点泛黄微卷,封面有些磨损,字迹也没有其他书那么清晰。但保管得很好,上面并无半点污渍,书页也无破损之处。
“好,”禾满接过书,认真翻阅,看了几页后冲对面人眉眼弯弯:“莲姐姐果然对书很珍视。”想了想,她纠正:“不对,莲姐姐对什么都很珍视。”
珍视这间小书房,珍视每一个杯盏,珍视每一抹颜色,珍视每一本书。但……唯独不珍视她自己。
陈扶莲但笑不语,禾满也没再多说什么。随后小书房内陷入沉寂,唯有一页一页的翻书声。
虽然缩小了查找范围,但寻常毒药也是要上百种,再者还要一一比对排除。除去与时疫之症相差太远的也还是有一多半,单凭禾满与陈扶莲两人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到底是哪种,属实不易。
眼瞧着夏日炎阳渐向西沉,血残赤霞染透苍穹,余晖脉脉掠窗洒下,映得房中一片暖黄。
小书房中,两个低垂大半日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
“还有这么多,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啊?”
金缕耀眼,刺得禾满不禁半眯眼,抬手遮挡,余晖穿过指间缝隙漏下,打在姑娘面颊,点点斑驳,宛如霞粉敷面,娇靥生辉。
禾满从椅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在房中随意游走,扭扭脖子,转转身子。
她一向动惯了,即使是无事,也不会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坐那么长时间,总要时不时给自己找点事做。今日破天荒地一坐竟是大半日,还是在看书,若禾忠良与禾沉知晓后定会目瞪口呆,直呼她是不是魔怔了。
是以,这会儿的禾满只觉仿佛被无数密密麻麻绳索紧紧缠绕困缚过,憋屈难受,宛如一尊木雕泥塑,浑身不得劲。
陈扶莲似是也看出来了,抬手又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含笑道:“不着急,虽然还没确定,但好歹方向是有了,也不算一无所获。眼下我同其他几位大夫用了别的药物控着,情况比先前已好很多,不用急于这一时。”
“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吧。”
禾满往外看了眼天色:“莲姐姐,眼下天儿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然夏冰与李金他们会担心的。”
这话不假,虽夏冰与李金他们不会限制她的出行,也不会打扰她做事,但她每日只要一回去晚了,他们就像是禾忠良跟禾沉附体一般,一直在她耳边叨叨不停。虽禾满是个爱闹腾的性子,但也架不住一群人喋喋不休的念叨。
因此,有了第一次的被唠叨,禾满是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闻言,陈扶莲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只话题一转:“今日多谢你送来的这两本书,还陪我看了这大半日,晌午还没用饭……现在饿了吧?”
不问还好,一问禾满摸了摸肚子,心里嘀咕着:还真有些饿了。
把禾满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陈扶莲不由微微一哂:“你先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也不等面前人做出回应,她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禾满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回去后随便将就将就也能成,刚伸出手要拦她,她却一躲,直接走了出去,禾满只得又默默收回了手。
一个人待着无聊,禾满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漫无目的地翻看起来。
陈扶莲说去去就回,果然不出两刻钟,她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随着她的步伐,一股饭菜香,萦迂禾满鼻中,似轻烟之缕,悠悠而入。
“莲姐姐,这些都是你做的吗?”禾满耸着鼻子使劲儿嗅了嗅:“好香啊。”
引得她腹中方才只蠢蠢欲动的小馋虫,这会儿愈发按捺不住,似一群嗷嗷待哺的顽皮小兽,在腹中闹腾不休,张狂无羁。
陈扶莲拿出托盘里的饭菜摆放在靠近窗边的桌案上,随后招招手,示意禾满坐过来。
禾满乖巧走过去。
见她过来,陈扶莲把碗和筷子递给她,一脸笑意,“那就快尝尝怎么样吧。”
禾满接过,并未立即动筷,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桌子上的菜。
大概是因为如今城内物资紧缺,菜不多,只有两道,还都是素的,另外还有一碗素汤。
禾满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就近的莼菜笋,吃完第一口她已眼前一亮,忍不住拍手直呼:“好吃哎!”随后又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酿茄子放进嘴里,接着舀了一碗乌梅汤,之后再也没说话,而是用狼吞虎咽吃完一碗米饭的实际行动,证明了对陈扶莲厨艺的认可。
其实她不是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东西,相反,长这么大,除却来到这里后,这是她吃过的最普通的饭菜,普通到若是在富贵人家,这只能勉强算是低等下人们的伙食。
但她还是觉得很好吃。
觉得比之前吃到过的所有美食珍馐还要好吃,好吃到让人吃了第一口就想着第二口第三口。不是那种饿到极限看什么都好吃的好吃,也不是为了果腹随意对付的好吃,而是心底得到极致满足的好吃。
倒并非是因这菜汤的味道有多珍奇,而是她觉得这像是……
朋友间的玩乐。
对,就是朋友!
只有和朋友在一起才会有这种感觉,很奇妙,很难以言表。
吃饱喝足,禾满放下碗筷,喜滋滋道:“我们往日的饭菜也是莲姐姐做的吗?”
“不是,”陈扶莲摇头否定:“那些都是我从府中拿过去的。如今城中形势仍很严峻,虽没有明说外乡人不得入城,但百姓心中还是很排斥的。”
“是以,你们的到来除了我和医馆里的其他几位大夫,再无其他人知晓,这也是那日晚上我把你们领到那排偏僻简陋的小房子里而不是其他地方的原因,不是没有,是不能。但你也不用担心,那几位大夫人品都是顶好的,绝对不会向别人多舌。”
“而你们又刚来此处,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平日里我都会从府中给医馆其他大夫们送饭,再多给你们送一份也是顺手的事。”
听陈扶莲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禾满神情呆呆怔住。她更是没想到陈扶莲从一开始就思虑得这么周全。哪怕对方是一个陌生人,她也会竭力替对方着想。
而大概陈扶莲自己都没意识到,自打认识了禾满,她的话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多了。
晃神片刻,禾满恢复到之前神情,好奇询问:“既如此,那今日莲姐姐为何要亲自下厨呢?嗯,我想想……”
说着她双手托腮,转动着两只葡萄似的眼睛,忽而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贼兮兮道:“我知道了,前几日莲姐姐和我还不熟,所以让我一直吃其他人做的饭,而现在莲姐姐让我吃你亲手做的饭,是不是就意味着,莲姐姐想和我交朋友了?”
言罢,她点点脑袋,痛快笑道:“没问题,莲姐姐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很开心,我也同样想跟莲姐姐交朋友!”
随后不管陈扶莲什么神情,也不管她是不是这样想的,禾满又没皮没脸接着开口:“太好了,莲姐姐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真是太高兴了!莲姐姐,你高不高兴呐?”
禾满目含希冀,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对面女子。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看见她灼热的目光,最后,陈扶莲只缓缓吐出两个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