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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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相信

    今夜天空繁星密布,偶尔一阵风来,吹得窗前竹林苏苏作响,月亮不知何时悄悄溜下,躲在竹叶间,竟学着三岁孩童玩起了捉迷藏。

    房中,禾沉端坐在书案前,仔细瞧着手中的那封信。

    半晌,语气晦暗不明道:“这丫头,竟还学会报喜不报忧了。”

    禾满的来信中全是从京都到芜州的所见景象,以及她在芜州遇到了个好心姐姐,她给她们找到住所,如今已安定下来,让他们不要再担心了。

    与书案上另一封信截然相反。

    那封信上不仅交代了禾满途中遇到的所有困难险阻,还有芜州城门口的试探,以及她们现住的那间破败不堪的屋子。

    “继续让其看顾好小姐,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要传信来报,”顿了顿,他补充:“每日都要来报。”

    “是,公子。”想起什么,铭山又言:“不过公子,他们还发现了其他人。”

    “何人?”

    “石左、石右,还有几个秦家人。”

    石左石右是禾忠良身边的得力下属,武功高超且智勇不凡。至于秦家那几人,想来亦是绝世高手。

    闻言,禾沉露出个了然的笑来,“这群人,还真是会装,不管他们,让那几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得嘞,属下这就去交代。”

    吩咐完一切,禾沉没有歇息,而是又提笔,认真写起了回信。

    ……

    是日,云端刚吐出绚烂朝霞,禾满便起来了。

    倒也不是她有多勤快,而是天刚微亮时,她已被自己咕咕乱叫的肚子给吵醒了。

    前几日一直在匆忙赶路,没能好好用饭,昨日快到芜州时,她看到路边有一对拾荒的祖孙,于是把剩下的干粮全给了他们,本想进城之后好好犒劳自己一顿,谁曾想城内比起城外的荒凉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加上昨晚上收拾到半夜,她现在是真的饥肠辘辘了。

    而这里,禾满打开房门往四周瞅了瞅,全是小破房,更别提有生火做饭的地儿了。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就算是有做饭的地儿,如今这境地,也没东西可做啊。

    难道自己英明神武十几载,到头来只能沦落个饿死的结局吗?不,我不要,至少也得是撑死吧。禾满在心中暗忖。

    “小姐,您起来啦!”

    夏冰大老远地看见禾满站在门口,嘟着个小嘴,满脸愁苦的样子。

    以为她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想着前去宽慰几句,不料禾满看见她,主动开口:“夏冰,你手里提着什么呢?”

    言罢,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夏冰手里提着的小篮子上。

    夏冰含笑解释:“这是陈姑娘送来的早膳,我怕凉了一直用火煨着,想着时候差不多了,拿过来看看小姐醒了没,还有门口的水,陈姑娘说都是干净的。”

    禾满垂眸,这才注意到原来门口边还放了一小桶水,虽不多,但足够今日洗漱。

    “莲姐姐何时来的?”

    “半个时辰前,陈姑娘还说小姐今日若无事,可以去巷子尽头的杏林馆找她。”

    “原来是位面冷心热的姐姐。”禾满嘀咕着,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那群‘豆芽菜’呢,他们可用饭了?”

    夏冰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几个侍卫,笑道:“李金大哥他们已经用完饭了,现在正在后面小树林里晨练呢。”

    因为昨晚禾满明确说过城中人严禁出门,而那群侍卫都是从小练到大的,一日不练都浑身难受,于是几人便相中了小破房后面的那片小树林。

    十分安静隐蔽,不会被人发现。

    “行,”禾满颔首,“那让他们练着吧,等会儿用完饭我去找莲姐姐,你在这儿待着。”

    “小姐不让奴婢跟着吗?万一……”

    “打住打住,”禾满蹙眉,不悦道:“首先,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婢。其次,要有什么猫腻,他们昨儿晚上早该动手了,绝不会大费周章等到现在,即便真有什么,你家小姐也机灵着呢,绝不会有问题的。明白吗?”

    “……明白了。”

    “好了,快吃饭吧,苦了什么也不能苦了我这张樱桃小嘴啊。”

    二人用完饭,禾满简单收拾一下,出门去找陈扶莲了。

    这条小巷还真是迂回曲折,若非她记性好,恐怕现在早已不知所向。

    终于,快到尽头时,一股药味悠悠飘进禾满鼻中,连带着还听到了久违的喧吵。

    越走近药味越浓,喧吵声越大。

    很快禾满在一排小房前停下脚步,一块小木板映入眼帘,上面隐约可见“杏林馆”三个大字。

    她轻轻叩了三下门,半晌无人应答,才缓缓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却不由被眼前之景所震惊,甚至是震恐。

    “你干什么,不想活了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怒斥,才把禾满从方才的惊恐中拉了出来。

    陈扶莲疾步上前把大门关上。

    随着“砰”的巨响,屋内的嘈杂以及难以言说的味道瞬间被隔绝,而后她转身把禾满拉离那间屋子。

    “那是……”禾满喃喃道。

    饶是在来之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到方才那副景象,她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屋内人声嘈杂与屋外人烟寥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即便是有官府下令严禁出门,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到令行禁止,总有那么几个不服气想闹事的。

    但芜州的百姓却很安分,长街小巷半点人烟也无。

    原来不是老实,而是不敢;原来都是自身难保,所以已无心再顾及其他。

    禾满本是个胆大无畏的人,方才她也只把门推开了一半,但里面的场面却令她惊骇万分。

    本就狭窄的小医馆,此刻密密麻麻挤满病者,众人皆如惊弓之鸟,只沙哑着声音,不停地喊着大夫。

    医馆内没有多余床铺,是故地上全铺以木板,几床单薄被褥毯子覆盖其上,供病人歇憩。

    馆内人头攒动,喧闹嘈杂之声,震耳欲聋。

    有的病者僵卧于木板上,面如白纸,形如枯槁,辗转反侧,惨号声穿云裂石,呻吟声不绝于耳。有的用白布隔绝的病者甚至已是疮痍遍体,脓血外流,气息奄奄,令人不忍直视。

    周围其他病症较轻的病者目睹这番场景,悉数面露惧色,惶恐至极,趁着还有些力气,他们欲逃离医馆,但想到什么,临近门前他们又垂下手,麻木走回原地。

    小医馆里还有几名大夫,皆面蒙白纱,步履匆匆至呻吟病者跟前,把药碗递给他们,又伸手替他们把脉,待摸清脉象,几人相视一眼,只余无尽沉默。

    几名大夫轻声安抚众人,竭力保持镇定,劝其毋须惊惶,但声音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这些话他们自己信不信。

    虽还是大清早,医馆内却早已忙碌不堪,大夫们额上皆已挂满豆大汗珠,神色已是疲惫至极。

    医馆中,浓浓药草香与汗臭味交织,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几欲窒息。

    这里不像是治病救人的医馆,更像暂存活尸的义庄。

    “你都看到了,那也该知晓为何昨日我说那一番话了。”

    昨日陈扶莲刚看到她们时让她们快点离开,还说她们要寻的亲戚现在还在不在都难说。

    “给。”

    陈扶莲伸手递给禾满一张面巾,禾满面露不解地看向她。

    “虽离医馆有了些距离,但还是小心为上,带上吧。”

    其实刚来的时候夏冰为以防万一,已让她把秦伯江给的那颗解毒丸服下,但她不能跟陈扶莲说,是以只听从她的话,带上面巾。

    拿在手里时还不觉得,甫一带上,一股淡淡药味儿扑面而来,苦苦的,涩涩的。

    陈扶莲解释:“这些面巾我都用药汤浸泡过,虽效果甚微,但也总比没有强。”

    “莲姐姐一直都在这里帮忙吗?”

    “是。”

    一问一答后,两人皆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次连一向会活跃气氛的禾满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过后,禾满又问:“为何不寻求于官府?朝廷不是派人来了吗?”

    “官府?朝廷?”

    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陈扶莲忍不住笑出声,这笑声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冷与悲楚。

    “那些狗官要真是有所作为,就不会明知城中危在旦夕还偏偏放你们进来,更不会故意封锁消息给外人营造假象。”

    陈扶莲冷哧:“他们要做的只是让城中人自生自灭,最后再随便寻个由头,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无人会知晓到底发生过什么,也无人会在意这些平民百姓的性命。”

    禾满被她说的无语凝噎,是的,她没办法反驳,最起码从现在的局面上看她没办法反驳,也不会反驳,因为这是不争的事实。

    难道她要跟她说不是的,朝廷还是有好官的;跟她说朝廷已经在想办法了,不会不管这里的;跟她说朝廷不会让此事不了了之的。

    但是,好官呢?良策呢?结果呢?

    现在她们所看到的就是官府的漠视,百姓的惶恐,医者的无奈,以及朝廷的放任。

    让一个身处绝境的人畅想美好的未来,这本就是件荒唐的事。

    因为,她有没有未来还是两说。

    “不,莲姐姐。”禾满摇头。

    “虽然官府在此时还没有进一步采取举措,但有一件事他们是对的,那就是严禁百姓出门。只要百姓都被隔绝在家,没有接触其他病患,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有余地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不是死路一条。”

    怔愣片刻,陈扶莲喃喃自语:“有希望?”

    “希望”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太遥远了。

    从一开始,就没人给过她希望,而她也从来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今日猛地从一个刚认识不到还一日的小姑娘嘴里听到,她只觉颇为稀奇,也顿生恍惚。

    “是的,有希望!希望都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困境也都是要凭自己打破的!我们不能在大局未定之前就先把自己一棒子打死。这不是对现实的无奈,这是对自己软弱的借口。”

    陈扶莲怔怔看着眼前姑娘,此时她面覆白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虽面前姑娘看着年纪不大,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未经历过磨难,但听到她坚定的话语,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相信她,相信任何困难在她面前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相信她能带他们走出困境。

    “莲姐姐,相信我,一定可以渡过去的。”看着陈扶莲稍稍动容的神情,禾满再接再厉道。

    她不知陈扶莲经历了什么,但从她方才的话语和神态中不难看出,她一定是对什么失望透顶了才会如此极端地否定。

    否定她的希望,否定她的未来。

    片刻,回过神来,陈扶莲讥讽:“我拿什么相信你,又凭什么相信你?”

    虽然适才她有过短暂犹豫,恍然间看到了短暂的曙光,但那都只是短暂的,一瞬即逝的。

    她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涉世不深、养尊处优的天真小姐?更何况她们刚认识还不到一日,又凭什么要相信她?她连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昨晚好心收留她不过是看她太过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今早给她送饭打水只是觉得她连日赶路肯定饿坏了,让她过来看到方才那副场景也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趁早离开。

    她没有理由要相信一个陌生人。

    禾满再一次被她问住,是啊,她拿什么相信我,又凭什么相信我,她们也刚认识不到一日而已。

    “错了错了,不是相信我,是相信你自己。”

    见此路行不通,禾满立即改换方向。

    “莲姐姐,恐怕连你自己都未发觉,昨日还有现在,你的手上都带有药渍吧。但不是没洗净,而是洗不净。至于为何洗不净呢?怕只有莲姐姐你自己最清楚了。”

    昨日她见到陈扶莲时,她修长的手指上染了些许青绿,晚上她对夏冰说是因为匆忙而没来得及清洗干净。

    但现在她手指上还有药渍,且颜色还有些加深,那很明显就不是没来得及洗净了,而是她每日捣药制药时不小心沾上的,长此以往,手指自然便染上了洗不净的草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