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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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法不容情

    殿内烛火轻摆,勾勒出两株悬崖劲松。

    这内侍不似其他内侍一般,其年已届中,脊背微微弯曲,头发稀疏而灰白。右脚微跛,行动间略显拖沓,还有则是右脸那道让人无法忽视的狰狞疤痕。

    然这些却不能阻挡他久居宫廷之中磨练出的沉稳与练达气势。

    此人是常德公公,自乐丰帝幼时起便伴其左右,在他潜龙时更是为其出谋划策,尽心辅佐。

    低沉沙哑的嗓音是在一场大火中为救当时还是宁王的乐丰帝而吸入大量浓烟所损,佝偻的脊背、右脚的偏跛是为替当时的乐丰帝挡下一截烧断掉落的房梁所砸,至于右面那道狰狞的疤痕则是在一场战役中为救已身为太子的乐丰帝被叛军所伤。

    可以说,没有常德,就没有如今的乐丰帝。

    也正因此,在乐丰帝登基后,常德便被封为西厂掌印太监,专为其侦察情报、处理一些棘手麻烦,闲暇时陪其品茗下棋,每当乐丰帝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他则在旁默默陪伴。

    就连平日里皇后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今日与禾忠良的争执属实是令乐丰帝不豫,是故,自禾忠良走后至现在,常德就一直在太和殿内伴圣。

    有时他与乐丰帝不像是主仆,更像是多年老友。

    毕竟友逢困厄,苦思无策之际,一切虚妄之辞,无所裨益。惟默伴左右,实更为要。

    因此,自午后至夜临,大殿之内皆阒然无声,直至禾家父女俩请求觐见,方才打破沉寂。

    乐丰帝回过神来,冷哧一声,“这老家伙,还真是固执,中午气朕一遍不嫌够,晚上竟带着自己闺女一起,还要来给朕添堵。”

    眼瞧着皇帝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下午的怒气这时又要起来,常德及时含笑问道:“那可要奴才把他们打发走?”

    “算了。”乐丰帝摆摆手。

    “这些个武将就跟那榆木疙瘩一样,顽固又不开窍。今晚把他打发走,指不定明晚后晚又要来,他有那闲心,朕却经不起这般折腾。这次朕倒要看看,把自己闺女都带上,他还有什么新花样。让他们都进来。”

    常德了然一笑:“您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晌午禾将军的话您还是听进去了吧?”说着,他转身,迈着蹒跚的步子朝殿门外走去。

    片刻,殿内响起一道雄厚声音:“微臣携幼女夜晚前来叨扰陛下,望陛下海涵!”

    禾忠良携禾满叩首行礼。

    “起来吧,你还知道夜晚来会叨扰朕,说吧,所为何事?”

    乐丰帝看也不看他,更不耐再与他多说废话,干脆甩手让他直言。

    “不是微臣有事,”禾忠良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是微臣闺女有话想与陛下请言,这才如此晚前来面圣。”

    听到禾忠良这样说,乐丰帝这才缓缓抬眸,注意到站在他旁边的小姑娘。

    不同于上次在宫宴上的一身俏粉,今晚禾满只穿了一身珠灰色薄裙,宽大腰身以一条松烟色布带束起,衣襟广袖上绣着寻常水粼纹,秀发仅以一根银制飞蝶簪挽起,其余钗环全无,更是粉黛未施。

    普通的衣料,普通的花纹,普通的簪子。

    今晚禾满的穿着打扮瞧着比街上叫卖摊贩的女儿都普通,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寒酸凄苦味儿。

    若不是自己底子好,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怕是万万不敢这般打扮。

    而她这样,瞧着不像是来觐见的,更像是……来奔丧的。

    “禾忠良!”乐丰帝怒道。

    “微臣在。”

    他冷眼瞧着殿内人,“莫不是最近将军府穷得锅都揭不开了,这么好的闺女,何以把她打扮得如此寒碜?或者,你对朕要是有何不满大可直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拐弯抹角地咒朕。”

    禾忠良躬身行礼,“微臣不敢。”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不敢?”

    乐丰帝实在不欲再与禾忠良攀谈,于是扭脸问向一旁的禾满:“禾大小姐,说吧,这么晚来找朕,意欲何为啊?”

    “回陛下,”禾满上前一步,一脸纯真开口:“臣女只是最近闲来无事读了一本书,书中有一则故事写得极为有趣,便想着说与旁人听。然父兄又是一介武夫,听不懂其中深意,臣女刚回京没多久,对京中诸人都还不甚相熟。是以不知能讲与何人,但臣女又实在想说。”

    “于是左思右想,忽就想到,这世上还有谁人能比得上当今圣上更博闻强识、明理笃行呢?而臣女又听父亲常说陛下待人极富耐心,又和善可亲,因此臣女便想迫不及待地想进宫说与陛下听。”

    “又怕陛下白日里事务繁忙,这才晚上前来叨扰陛下。”

    女孩声音如清泉潺潺,婉转飘荡于殿内,使得沉闷多时的大殿霎时鲜活生机起来。

    听到这话,即便是方才还满脸愠色的乐丰帝,此刻怒气也如烟云,缕缕散去。

    “禾忠良,”乐丰帝道:“得亏你有一个好女儿,不然,这笔账,朕就可要一直记你头上了。”

    “有这么好的女儿,亦是臣之福气。”

    禾忠良坦然接受皇帝对自己闺女的夸赞,刚才还微佝的脊梁,现在立马挺得直直的,脸上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自得。

    这模样令有四个不省心儿子的乐丰帝看着颇为刺眼。

    “哦?”回想方才的话,皇帝询问禾满:“你爹经常在家说朕‘待人极富耐心,又和善可亲’?”

    “千真万确!”小姑娘坚定回道。

    “行,”乐丰帝后靠在龙椅上,随意道:“那你就同朕说说,你那书中的故事吧。”

    禾满娓娓道来:“很久很久之前,一座大山深处,有一个名叫“清风谷”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宛如世外桃源。那里的村民以务农为主,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是惬意。”

    “村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是这个村的村长,姓王。王村长年近六旬,脊背微曲,面容却很是慈祥。他年轻时曾是一名远近闻名的猎手,为保护村子不受周遭匪寇侵犯,多次挺身而出,与其殊死搏斗,几次命悬一线。因此,他在村民们心中威望颇高,很受敬仰爱戴。”

    “尽管年事已高,王村长仍然每日巡视村庄,关心着村中每一位居民的生活。他会经常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每当哪家哪户遇到烦心事时,他也会主动倾听其心声,为其排忧解难。在他的带领下,清风谷的村民们过着安稳祥和的生活。”

    “然而,突然有一日,小山村的平静生活被一阵喧嚣打破。一群不速之客来到小山村。他们个个身形高大魁梧,面容狰狞可怖,一进村目标明确地直接闯进村民家中,翻箱倒柜,搜刮钱财。”

    “有大胆的村民企图反抗,但却不敌对方人多势众,那群山贼被激怒后更是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村民们惊恐万分,纷纷连夜逃离村庄,寻找藏身之处。”

    “山贼四处搜索,洗劫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许多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被山贼残忍杀害,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村庄中弥漫着血腥和恐惧,自此‘清风谷’成了‘腥风谷’。

    “官府得知此事,特令官兵前来围剿,未曾想,看着穷凶极恶之徒却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很快那伙山贼被官府制服关押。当县令问他们是如何得知小山村路线,又如何得知每家每户金钱藏放之处时,这群山贼说出了一个令在场民众皆难以置信的人。”

    “何人?”乐丰帝询问。

    “王村长。”

    “怎会是他?”乐丰帝不信。

    禾满笑一笑,道:“不光陛下不信,所有百姓皆不愿相信,他们认为是那伙贼人血口喷人。”

    “为查明真相,很快王村长被传唤,面对县令的质问,他供认不讳。”

    看着乐丰帝难以置信的神情,禾满解释:“原来,已年近六旬的王村长还有一个儿子,但这儿子打娘胎里得了一种怪病,生下来半身瘫痪,其母更是难产而逝。本已认命的王村长忽有一日得知城中有名大夫专治疑难杂症,遂带着儿子前去问诊。那大夫只看一眼便言病不难治,但收费却颇贵,一次诊费就花了他积攒大半辈子的银子。”

    “他承担不起这么昂贵的诊费,但明知希望就在眼前,他不愿这么放弃。于是一股怨念油然而生。”

    “凭什么他为民操劳一辈子却救不了自己的儿子?凭什么那些村民什么都不用付出却可以阖家美满?那群村民向他索取那般多,凭什么他不能向他们索取一次了?”

    “是以他找到一伙山贼,他答应山贼事成之后五五分,山贼也答应他,只会拿钱,不会伤人。但山贼之所以为山贼,难道会如此讲诚讲信吗?他高估了那群山贼们的道德。”

    “当那伙贼人进入村民家中看到大把钱财时,顿时红了眼,把之前的允诺彻底抛却脑后,为争抢财物大开杀戒。”

    “王村长看到劫难之后的小山村亦是痛心不已,但此时的他几近癫狂,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所以拿到钱后他很快又找到那名大夫,但谁知那大夫不过是个坑钱的江湖骗子,骗到钱后立马把他半瘫的儿子丢下,连夜卷钱逃跑。”

    “隔天看到空无一人的药馆,王村长适才幡然醒悟,然,为时已晚。”

    “清风谷的村民已死伤过半,山贼被捉拿镇压,他自己被官兵带走后,儿子也因无人照顾,在晚上不幸翻滚下床,早上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然冻僵,气息全无。”

    随着故事结束,禾满最后一尾声音也消失在了空旷的大殿内。

    不知何时,原本随意坐着的乐丰帝此刻已然端正坐直,一双眼睛空洞涣散,良久,他才从故事中拉回思绪,哑声询问道:“那最后王村长怎么样了?”

    “择日行刑,暴尸荒野,无人祭拜,臭名远扬。”

    四个词便定下这位为民操劳大半辈子、临了却误入歧途的可怜人最终的结局。

    禾满漠然道:“法不容情,法不阿贵。法无禁地,法无宽私。在王村长找到山贼的那刻起,他就该早已预判到自己的结局。”

    “那他可有遗言?”

    “他说他终于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有人为这位积德扬善大半辈子的村长摇头惋惜,有人咒骂这个利欲熏心的极恶之人无德无行,却从未有人想过这位村长的前半辈子过得是如何艰辛:父母皆亡,妻子离世,儿子瘫痪,只有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或许每日巡视村庄也不是真的关心村民安危,每日聆听村民话语也不是真的在乎他们生活,不过是因为脚停了、耳静了,心也就空了。

    而终于知道自己儿子可以有机会像正常人一样下地走路时,作为一位父亲他是该有多高兴啊。

    高兴到愿意放手一搏,高兴到甘愿被如此荒谬的言论蒙蔽双眼,高兴到愿意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声名,高兴到抛弃自己守了大半辈子律法良德。

    此时的他只是一名父亲,只是一名救子心切的父亲。

    然,法终究是法。

    法之施行,贵在严明治裁。令必行,禁必止。有违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也许他这一辈子,只有在最后行刑的那刻对他而言,才觉释然、才是解脱吧。

    又一阵沉默过后,乐丰帝开口:“朕知道了,这个故事很好,朕亦受益匪浅。说吧,你们想做什么?”

    若是现在还听不出禾满这则故事中的深意,那他在位多年也是空有其名了。

    为民护民大半辈子的村长,最后为自己的孩子走上不归路。

    后世不会记得那位村长的功勋与辛劳,只会记得他的阴损与狠毒;不会有人看到父亲的悲悯与苦心,只会看到村长的残暴与无德。

    说来也是可笑,即便前半生勤勤恳恳、一心一意为民着想,但却并无一人知晓他的真正名字,当村长前大家叫他王猎户,当村长后大家叫他王村长。

    从始至终,他的名字,活着的人无一人知晓。

    更可悲的是,为保护村民,抵抗大半辈子土匪流寇的人,最后却与土匪流寇沆瀣一气,残害自己保护了大半辈子的人。

    这与今时的乐丰帝又有何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