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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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羁鸟归林

    “爹爹,阿兄——”

    禾满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捂住乱跳的心口,像竭泽之鱼骤然得水,大口大口喘气,等看清面前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压藏在心底多时的委屈,立马扑进榻前中年人的怀中,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哽咽起来。

    “是真的,这才是真的。”

    抱住中年人实实在在的臂膀,禾满只觉整个人昏昏沉沉,像坐在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舟上,灵魂从肉体上剥离,清醒过后,经历一次死的震荡与生的回归。

    守在榻前的中年人与另一青年见禾满这般被夺舍模样,不禁红了眼眶,中年人轻轻抚慰怀中姑娘发丝,柔声哄道:“昭昭不怕,爹爹同阿兄一直在呢,什么脏东西都不敢来招惹昭昭。”

    青年也拍拍姑娘脊背,放平语调:“昭昭不怕,这是真的,爹和阿兄都是真的。”

    打秦子钰把禾满送回后,她就一直昏迷不醒,嘴里还时不时喊着禾忠良与禾沉,他们试图把她唤醒,可禾满始终坠入梦魇,看着她那眉头紧锁的样子,让人不由揪心。

    禾满从中年人怀中坐起,吸吸鼻子,看向眼前青年,招招手,“阿兄你过来。”

    “怎得?”虽不知所以,青年仍老实照做,靠近榻上姑娘,须臾,屋内响起一声惨叫。

    禾满咧嘴一笑:“是真的,确实是真的。”

    “死丫头,”青年不停揉搓方才被掐过的左臂,“看来是真没事了,刚醒就有这么大牛劲。”

    禾满象征性摸了摸青年胳膊,“我这不是大梦初醒,不知真假,想再确认一遍嘛。”

    青年无言:“你若想确认,掐你自己就好,干嘛掐我……”

    “臭小子,”中年人出声打断:“你妹妹刚醒你就吵吵,再吵滚出去。”

    禾满冲青年吐吐舌头。

    看见姑娘“小人得志”的模样,青年还欲分说,却被身旁人一记眼神警告,只得悻悻闭嘴。

    话说守在禾满身前的两人是谁呢,青年乃北魏禾大将军嫡子、禾满的兄长、当今骁卫将军——禾沉,而中年正是令周边各国闻风丧胆的北魏骠骑将军,禾沉与禾满的父亲、秦子钰的师父——禾忠良。

    “爹爹,”禾满问:“我昏睡多久了啊?”

    禾忠良长叹口气:“你昏睡了整整三日。”

    天晓得那日见到禾满落水后昏迷不醒的样子,禾忠良是有多心惊胆战,甚怕出什么意外,百年后,他无颜面对他们的娘亲。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三日,禾满于心中默念,一重梦境一日,若非最后,不知还要多久她才能苏醒,现在回想,她仍觉梦中场景太过荒诞离奇,却又过分真实。

    她从不信鬼神,却还是被最后一幕吓出心悸。

    禾沉轻哼一声:“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再贪玩,呶,”他抬手端起小几上的药碗,递给榻上姑娘,“你未来一月的‘甜浆’。”

    “啊?”禾满瞬间垮下脸,“我哪有这么脆弱,要喝一月的苦药?”她望着身前青年,一脸可怜兮兮。

    “这招没用,”禾沉强硬道:“要么你自己老老实实喝完,要么我喂你,自己选。”

    姑娘撇撇嘴,不情不愿接过药碗,一口气咽尽,随后满脸嫌弃地把药碗放在离自己最远的桌沿上。

    刚放下,忽觉什么东西塞进嘴里,瞬间,口中无尽苦涩被绵密甜香代替。

    品了品,禾满眼前一亮,“甘棠乌梅!”

    禾沉轻啧:“看样子是不喜欢了,那算了,我那儿一大堆还是都分给别人吧。”说罢,作势要离开。

    “不行!”禾满手快,一把扯住青年袍角,急道:“我喜欢,阿兄不要送人!”

    “那你还喝不喝药?”

    “喝!”

    “以后还去不去水边?”

    “不去!”

    禾沉满意点点头,“那我可以考虑考虑分你一点。”

    对这个答复不甚乐意,禾满刚想还嘴,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将军,京中密报。”

    亲卫进门,呈上信笺,禾忠良接过,打开一看,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又拧作一团。

    “爹,何事?”

    禾忠良把信递给禾沉,看清信上内容,只见方才还嬉皮笑脸的禾沉,此刻脸上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发生何事了?”看见两人不算好的脸色,禾满好奇询问。

    “京中密报,陛下让我们即刻启程回京。”

    “什么?”禾满大为震惊。

    世人皆知,八年前,当今乐丰帝派禾家远赴云城,美名其曰镇守漠北,然而其中是贬是赏,难以琢磨。不过这八年以来,也算是风平浪静。八年后又让他们重返京城,究竟是福是祸,无人可知。

    禾满脑中突然闪过梦中最后一抹片段,玉巧仙子的话萦绕耳旁,挥之不去。

    “禾满,我们还会相见的。”

    谁想和她再见!禾满使劲摆摆头,企图摇散脑海中那一帧帧诡异画面。

    屋内沉默许久过后,一道声音打破静谧:“爹爹,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

    与漠北大风呼啸的天气不同,四月的京都,燕语莺啼,桃吐丹霞,满城春意盎然。

    池塘畔,碧水荡漾,一座亭子坐落中央。微风拂过,池旁柳垂金线,婆娑起舞,池中荷花摇曳,流转春光,如梦似幻。

    一女子正站在亭边给池中鱼儿喂食。

    但见她身着一袭橙红色长袭薄裙纬地,外套茜红披风。腰间束着一条橙红色海棠花纹锦带,右侧佩带有一块上等梅花金玉佩。一头锦缎般的长发用一支红玉珊瑚簪子挽成坠月髻,额前挂坠着一排红玉珠帘。

    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淡的梅花妆,更显妩媚雍容。

    “主子,都在路上了。”

    一名婢女走至那女子跟前,低声道:“不过,秦伯江之子秦子钰也在其中。”

    女子顿了顿,随后轻哂:“无妨,人多,岂不是更有趣?”

    说罢就把碟中鱼饵尽数撒至池中,引来一众鱼儿们的争先恐后。

    有的鱼儿为争抢更多的食物猛地一跃,一时激起池面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得平息。

    “看啊,鱼儿们都知道争抢,更何况那群老泥鳅们。”

    女子拍拍手,“好戏即将开场,看来,这京都是要越来越热闹了。”

    ……

    因着云城与京都相隔甚远,所以四月启程,至五月中旬才堪堪到京。

    自云城上京,一路所见,无不可谓壮观:

    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到车水马龙、花团锦簇,从关隘高耸入云、戍楼威严挺立到楼阁鳞次栉比、商铺星罗棋布。

    或雄伟壮观,或秀丽宜人,皆是独属于北魏王朝的魅力。

    一行车队浩浩汤汤来到城门口被城守备军拦下,待看清令牌,晃神片刻,这才点头哈腰,匆忙放行。

    马车徜徉在大街的青石板路上,绚烂日光普洒在这遍眼都是的绿瓦红墙之间。

    城中街市,人潮如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遍地都是,宾客如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街头巷尾,摊贩林立,卖茶卖花的、测字算命的、耍杂演艺的,处处充满繁华。

    放眼所见皆青楼画阁,绣户珠幕,雕车争相停靠于天街,宝马纵情奔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小儿嬉戏,妇人笑语,老者悠然,一派祥和之景。

    京都盛况,如画卷般一一铺展,使得打进城后禾满就未放下过帘子,若不是一旁禾沉拉着,恐怕此时她早已跑下车,不知所踪。

    车队缓缓驶出热闹街市,又行一段时间后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只见眼前府邸雄伟壮观,气势磅礴。抬头看去,“将军府”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门前石狮耸立,威风凛凛。朱红大门紧闭,门上铜钉闪烁,彰显着将军府的威严与尊贵。

    就在这时,一白发老者从府内开门而出,待走近看清一行人后,两眼泪水,似泉涌而出,沿遍布沟壑的面颊滴滴滑落。

    老者双唇微颤,欲语却无声,唯泪流不止。

    半晌,老者平复好心情,哽咽地喊了声:“将军”。

    “哎”,禾忠良含笑轻应:“李叔,让您久等了。”

    “李爷爷,李爷爷,还有我呢,您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

    “您老有没有想我们啊?”

    “我们没在的日子里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这么多年您都过得还好吗……”

    一旁的禾满在看到老者后立马咋咋呼呼起来,瞬间打破方才沉闷气氛。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李爷爷怎么答得过来?”

    禾沉出声打断禾满一连串的问题,又眉眼弯弯,喊着:“李爷爷。”

    看到两个意气风发的孩子,老者双眼噙泪,“阿沉,昭昭,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啊。”

    “行了行了,先进府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叙旧。”禾忠良开口。

    待一行人走进屋后,府内景象逐一落入眼帘:

    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曲径通幽。花园中百花争艳,佳木繁茂,假山水池点缀其中。练武场上,刀枪林立,旌旗飘扬,尽显英勇之气。厅堂内,摆设古朴典雅,书画悬挂四壁,给威严的府邸又平添几分清蕴。

    虽久无人居,但仍一尘不染,可见打扫之人的用心。

    至于为何禾家人对这老者都如此尊敬,只因这老者是先前跟随禾老太爷一起征战沙场的贴身部将,出生入死多年。

    禾老太爷去世后,老者一直跟着禾忠良。

    在他们被派遣至漠北后,他也并未离开,而是隔段时间就回府打扫一遍,为的就是他们回家后能住得顺心。

    前段日子得信说他们要回来,这才每日都待在府里,等着,盼着,今儿总算是把人都望回来了。

    由于信上说得匆忙,回来时一行人只带了些常用物件,再加上李叔早已把府里都收拾得井然有序,因此拾掇起来也颇为迅速。

    戍边武将回京后要第一时间觐见,是故,在家休整片刻,禾忠良与禾沉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皇宫。

    与此同时,秦子钰也匆忙赶回家中。

    秦府,秦伯江夫妇俩早已等候多时。

    看见儿子平安归来,秦夫人多年思念之情在顷刻间化为泪水,潸然落下。

    秦伯江也拍了拍秦子钰的肩膀,牵挂之心,不言而喻。

    因着皇帝亲点要秦子钰觐见,他亦是在家停歇片刻后就立马往宫中赶。

    恰巧在宫门口时遇到禾家父子,三人在内侍带领下结伴而行。

    太和殿内,乐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双目微闭,神态安详。

    他双手自然垂放于膝上,手指不时摩挲着扳指,仿佛世间万物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周围宫女和内侍们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皇帝静养。

    宫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让人感到宁静舒适。

    此时的乐丰帝,宛如一尊沉睡的神祇,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安详。

    一旁的内侍弯腰低声,“陛下,人都来了。”

    乐丰帝听后缓缓睁开眼,“宣。”

    在内侍的宣召下,禾忠良三人进入殿内。

    “微臣叩见陛下。”三人屈膝而跪,异口同声道。

    “私下里不必这么见外,都快快平身吧,赐座!”

    话音刚落,三名内侍各端一把黑大漆彩绘交椅放于三人身后。

    三人躬身拜谢,正襟危坐于椅上。

    乐丰帝含笑开口:“三位爱卿舟车劳顿,辛苦了,有三位,是我大魏的福气。”

    禾忠良听后立马拉着两个年轻孩子起身弯腰行礼,“我们臣子之所为,皆为陛下之旨意,为国家之福祉。身为臣子的,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望,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听完禾忠良的话,乐丰帝龙颜大悦,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意,微微颔首,以示对刚才话的认可。

    “都说了,私下里不必如此见外,当平常闲谈就好,快坐下。”

    见三人坐下,他又接着道:“三位之忠义,朕深感欣慰。汝之功绩,朕铭记于心。今得三位辅佐,朕如得利剑,定能再创我大魏之盛世。”

    “这几日,三位爱卿就不用上朝了,都好好在家歇歇。朕特准许休假三日,三日后朕将于宫中设宴,望三位届时赴宴。朕亲自为三位接风洗尘。”

    “好了,都下去吧。”

    言罢,乐丰帝摆摆手,示意三人退下。

    “臣等告退。”

    三人轻声走至殿外,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出宫门。

    ……

    “师父,陛下这是何意?”

    让人过去却又什么都不说,秦子钰不明白。

    “对啊,爹,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马车内,两位年轻人满脸不解。

    禾忠良闭目摇头,“圣心难测,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