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之上
繁体版

    其实如今职场里的白领和以前的流水线工人本质上没有区别,唯一的差异只不过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写字楼而已。有些地方更是把实习生当成牛马韭菜,打着“传帮带”的口号白嫖着廉价劳动力——因为正式员工往往都价格不菲,毕竟在社会上磨砺一圈的人大概率是不好欺骗的,只有还在学校的学生能为这一百块的日薪和实习证明跋山涉水。子建的同专业同学大多分布在各大互联网企业和金融机构,不仅实习工资低得可怜,日常加班更是苦不堪言。不过叶子建傻人有傻福,他这两年光顾着谈恋爱去了,找实习的时候海投简历数十份都石沉大海,最后只能找到这个小公司暂且落脚;又碰巧遇到了一个不那么热衷剥削员工的老板,所以才暂时不至于面临身为牛马的命运。

    虽然子建身为日薪一百的实习生,但已经算是荣星资本元老级的员工。叶子建投简历的时候公司也刚刚组建,算上他一共才十多个人。面试当天由许老板亲自坐镇充当面试官,子建鼓起勇气乱编一通,硬是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专业名词都用了进去——结果这番胡说八道直接把许老板都震住,只当他真的才华横溢能力超群,当即拍板把他录用下来。

    荣星自从成立以来其实已经壮大不少,正准备从小麻雀成长为大麻雀,于是又四下网罗人才。这段时间公司又将新来一个海归女生,据传曾经留学欧洲五年,精通德英法三门外语。说起来叶子建也学过二外,可惜他的第二外语是俄语——虽然语言本身没有贵贱之分,但是在学外语的时候是有雅俗之别的:好比法语就显得比俄语浪漫雅致许多,法国人讲话如同欧罗巴人的吴侬软语,而俄国人开口总有一种要上阵拼命的感觉。这女生除了学历背景一流,长相身材更是超群,据说长得像石原里美。以上都是子建的部门领导张经理口述,内容真假未知。叶子建对此表示怀疑:留学五年精通三门语言还长得像石原里美,那样优秀的海归人才不去大企业当高级白领而选择到这草台公司,这实在匪夷所思。

    这天叶子建正照常在工位摸鱼,突然办公室里一片沸腾,接着所有人都纷纷站起身。子建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前方,只见张经理缓缓带过来一个冷棕色长发、身着褐色风衣、身材窈窕的女生,含笑着向众人介绍道:“各位同事,这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同事骆敏媛,暂时就安排在投资部。大家以后慢慢认识啊。”

    张经理话声一落,那女生也跟着开始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骆敏媛,叫我小骆就可以。非常荣幸可以和大家成为同事。以后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叶子建粗略打量了骆小姐一番:她的皮肤是冷白色的,但是却并不显得娇弱;一双杏花眼圆润有神,长长的睫毛随着笑容不时地扑闪着;玫红色的嘴唇水润光泽,如同熟透的小樱桃;这大长腿怕是比子建的腰都要高,又有长靴的加持就更显得高挑了。旁边几个男同事都热情异常,纷纷主动跟她加微信搭话——这几人其实都是已有女友家室的老男人,骆敏媛虽然没有拒绝这些人的搭话,但是对他们都保持着同等距离的客气。

    子建后面的工位上乃是一位单身多年的适龄男青年,名叫马庄。马庄的年龄和子建相差无几,只不过读完本科就出来闯荡江湖。如今马庄在同龄人里算得上业务精英,因为公司里的业务难题往往都需要他出马,同事们都尊称他为马老师。马老师其实长相还算端正,虽然算不上“眉清目秀,鼻直口方”,但是基本满足“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条件;可惜因为忙于事业经常熬夜,马庄年纪轻轻就已经英年早秃,平日里总要戴着遮阳帽示人。人毕竟都是视觉动物,这种早早聪明绝顶的男人当然吸引力有限,更何况这行里拜金属于职业素养,所以马老师这些年的女人缘着实一般——久而久之马老师也对情爱之事淡漠了许多,几乎已经丧失了男性的荷尔蒙冲动。不过今天看到骆小姐的瞬间马庄的眼光就被吸引住了,只见这女生皮肤白皙五官立体,水汪汪的眼睛温柔如月,衣着打扮也落落大方,完全就是他心目中配得上他的样子。

    这时候马庄突然起身主动把靠近自己的空工位擦拭干净,然后摆出一个法国绅士的笑容对骆小姐示意道:“这个位置之前是没有人坐的,电脑也是新的,小媛你就坐在这吧。”

    “啊,这……”骆小姐没有想到走来就有人亲切地喊她乳名,一时被这声“小媛”叫得愣住,只能转过头去看向张经理。

    张经理见状便赶紧给骆小姐介绍:“敏媛啊,这是我们投资部的经理马庄,以后你们的沟通合作还会很多。这个小马可是我们公司的宝贝啊,而且人特别好,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请教他。”

    听到张经理这样说马庄也适时地伸手,作势就要和她来次亲切友好会晤。骆小姐架不住马老师热情似火,只能被动接受成为马老师邻居的命运。

    叶子建在旁边看着这场面,不由得感觉有些滑稽,这时候张经理又带着骆敏媛走过来:“敏媛,这是我们这里的才子叶子建。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是学经济学的高材生小帅哥啊,你们专业差不多可以多多交流一下。”

    子建没有料及还有自己出场的份,他心想自己万万算不上“才子”——顶多算个“混子”,帅哥倒是贴切。叶子建弯着腰对骆小姐挤出一个大方的笑容:“才子算不上,李总开玩笑的啦。啊……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帮忙。”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心虚不已,除了讲他最看不上的经济学他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长处可以用来助人的,不过这留过洋的海归想必不需要他这土鳖的指导。

    骆小姐听叶子建这么热情便对着他微微颌首致谢,又转过去对李总小声私语了几句。子建悄悄地用余光又仔细打量了骆小姐一番,不禁感叹她不愧是海归派的美女,相较之下马庄这纯国产的男人就显得又老又土气了。

    在感情这件事上叶子建的经验比马庄要多几分,马老师纵横江湖多年至今还保持着感情的贞操,子建却已经算是半个情场老手。子建对马老师怀春的心思看得通透无比,但是马庄却没有自知——他已经暗下决心要勇敢一次,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叶子建今天心情大好,因为他晚上和林孟有一个约会。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走到楼下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橘红色的阳光洒在高低错落的写字楼间,一瞬间这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片燃烧的草原。

    今天地铁站的人流不多,不过入口处却多了一个卖花的摊子。看在摆摊人是个花甲老太的份上,子建一时同情心大起,当即豪掷重金买了一束标价最贵的艾莎。叶子建平时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一直觉得送花这种事情是商家塑造出来的消费主义陷阱——不过今天这花既满足了做好事的成就感,又给了他做一个浪漫绅士的机会,所以这一百来块钱还是花得意义非凡。

    在地铁上子建兴冲冲地给林孟打电话分享这几天的种种见闻,但是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林孟这几天被论文的事情扰得心烦意乱,她对这论文花的心血不算少:这个实验她跟了差不多三个月,写文章又花了一个月,等待审稿前后花了小半年。十月怀胎的母亲当然希望生出来的孩子能被周围人夸赞“聪明漂亮”,林孟内心也觉得这文章起码可以发C刊。可惜这期刊的编辑没有感受到她的赤诚,决绝地把论文打了回来,还劝她“重新考虑实验逻辑”。林孟没想到自己怀胎十月落得难产的下场,在心里暗骂这编辑傻逼。奈何主动权在人家手里,她也只能忍着继续改。

    叶子建虽然听出来电话那头的林孟心情不佳,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孟孟,今天我们去吃什么?”

    “要不然我们今天暂时先不吃了。”林孟吞吐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的论文被拒了,等一下要去找赵老师商量下怎么修改。”

    叶子建倾诉的欲望被拦腰截断,犹如一瓶已经开罐的汽水又被生生摁了回去。他内心虽有些失落,不过也只能安慰林孟道:“文章这东西本来就是‘三分文七分改’的,那爱迪生不也是做了好多次实验才成功的嘛,放心吧你肯定可以的。”

    既然今天约会取消了,子建就索性随便找了个面馆对付一顿。不料这路边面馆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菜品价格却不低——叶子建便览菜单都没有看到二十块钱以下的东西,只能忍痛点了一碗二十六块的特色牛肉面。不料这面条硬得像是塑胶,一口咬下去居然有韧性,细看之下汤上似乎漂浮着彩色的油沫,面上仅有的几片牛肉还带着难抑的馊味……这面吃得叶子建直犯恶心,只扒拉了几口便丢了筷子。

    出门的时候天空渐渐开始下雨,这个季节的雨自带着冰冻的效果,叶子建感觉到雨水流进衣服的瞬间就结成了冰渣。子建在雨里一路飞奔着,到了校门口突然感觉两手空空貌似是少了什么东西——他的花居然被忘在了面馆!不过现在下这么大雨,回去取也不现实。还是罢了,既然约会都取消了要那束花又有什么用呢?

    子建回到宿舍已经是九点多,见他身上下都被雨水淋透,室友沈霖诧异地发来疑问:“外面下雨了吗?”

    叶子建一时被冻得思维掉线,只是颤栗着摇摇头。沈霖又给他转来一条群消息,提醒他刘老师明天的组会务必早点到场。

    刘老师是叶子建的研究生导师,大名唤作刘树文。他在这一届有三个弟子,子建不才,正是沈霖的同门师弟兼室友。刘老师平日里遵循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对自己带的三个学生都基本放养,联系大多通过微信或者邮件,叶子建也是几个月都难得见他一面。

    刘树文早年其实是学古汉语出身,当年读书的时候他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叫“汉廷”,准备用刘汉廷这个名字杀入文坛——遗憾的是因为和酒店撞了名,汉廷先生惨遭同门取笑了两年。大学期间刘树文笔耕不辍,靠着对文学的热情写了小说散文将近五十万字,按照计划他很快将成为新生代的青年文学大家。不料就在此时网络文学兴起,一堆日更万字的网文作家横空出世,他猛然发现传统文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种情况下坚持去热爱文学无异于1949年加入国军,大概率只能成为新生代的炮灰。因此刘老师果断地改换门庭又去学了经济学,然后一路读了博士并来到这学校任教。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临近中午,子建睡眼朦胧地摸出手机,上面显示着沈霖的三条未读新消息。打开林孟的聊天框,记录还停留在昨天晚上七点十分,叶子建心里略有些失落——不过开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他只能匆匆翻身下床洗漱。

    到教室的时候同门的沈霖和邹明之都已经等候多时。邹明之是子建班上的第一名,也是这一届经济系里唯一发过十篇文章的人,号称“经济系第一才子”。叶子建内心对这名号颇为不屑,毕竟经济学这种专业哪有才子可言呢。不过看到他们俩的桌子上各自摆了一摞书和读书笔记,子建心里还是不禁感到心虚——他这几个月一直忙着实习和谈恋爱,已经许久没看什么学术文献,更别提什么读书笔记。眼下子建可以说是腹中无货脑袋空空,倘若刘老师今天要查进度必然难以招架。

    这时候叶子建又瞥了一眼旁边的沈霖,心虚地对他说:“你们看的书不少啊,我这都没什么进展的。”

    沈霖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高级计量经济学》,听子建这么说他直接把书撂在一边,撇嘴说:“我哪看了什么书啊,我这书是刚刚从图书馆里找过来充数的。要是说卷这位才是卷王,看人家的笔记本比我的书还厚。”

    说完沈霖把手指向他旁边的邹明之,只见他面前的笔记比一本书都厚。邹明之听沈霖突然聊到自己,于是点点头微笑着说:“我其实也没看多少文献,这笔记都是自己平时的一些小想法而已,有的东西容易忘,记下来方便找。”

    为了充实门面子建还是厚着脸皮找沈霖薅了两本书放在桌前,以表自己也是有备而来。这时候刘树文终于姗姗来迟,刘老师本身就是一个萧伯纳式瘦削的男人,几个月不见他倒是又瘦了不少,想必是治学过于辛苦了。看子建三人都各自摆着一摞书,刘老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前段时间我在外地出差,没怎么和你们交流。看样子你们看的文献还是不少,简单说说各自的进展吧。”

    邹明之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理应先开口:“老师,上次您说让我研究下近三十年来货币政策的变化史,我收集了这三十年的相关资料并做了一些笔记,我觉得这个可以专门写一本书来说明这个问题。我目前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构思,正准备请您指点一下。”

    “不错,你回头发我看一下,等我看完再和你细说。”刘树文缓缓开口说道,突然又把眼光转向叶子建和沈霖,“你们俩呢?说一说近期的工作吧。”

    叶子建没想到邹明之开口就要写书,内心慌张得不得了。好在沈霖舍己为人抢先发言给了他继续思考的时间:“老师我最近在看债券方面的研究,目前我搜集了近五年的数据,相关的文献也看了一些,这是我做的笔记。”

    刘老师接过稿子翻看了两页,点点头说:“数据够了,不过文献还是偏少,需要回去再多打磨一下。”

    眼看要轮到叶子建,子建退无可退,只能临时信口胡编:“老师,我这段时间主要是在实习,在工作中发现了一些行业问题和现象,所以我在准备写一篇关于国内投资行业的文章。目前还在构思阶段,稍后我把东西整理下发给您看看。”

    听完前两个人的汇报其实刘树文已经快要耐心耗尽,没有心思再去认真听叶子建的胡诌,更懒得去做评语,便说了句话作结尾:“看来你们还是很有自觉性的,搞学术研究这件事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最重要的还是自我的驱动力。我下周还得去南方开一个培训会,你们抓紧时间把各自的初稿发给我,我好给你们针对性地讲解一下写作方向。”

    开完组会刘树文大手一挥,直接豪气地带着三个弟子去了附近一家私房菜馆聚餐。席上几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邹明之妙嘴生花一直巧妙地拍着刘树文的马屁,赞他为“国内经济学界中生代泰斗”,是未来可比肩任泽平李稻葵的人物,希望有机会跟着他继续深造读博。沈霖和叶子建在一旁自顾自低头吃饭,子建只觉得这一幕甚为好笑,颇有三国时候吕布认董卓为义父的滑稽。

    虽然叶子建这几年在专业上不学无术,除了《资本论》外再没看过几本大部头专著,但是他的废书倒是看了不少——从历史小说随笔诗歌到天文风水神学,甚至连《LonelyPlanet》这种地理杂志都不放过,可以算是古今中外百家之学无所不包。子建杂书读得多了,也读出了一些感悟:他觉得历史乃是唯一有意义的人文学科,因为真实的历史是人类文明的记录;天文学虽然浩渺,但却是探索宇宙奥秘的钥匙;文学艺术自不用说,那是人类作为智慧生命创造力的明证;就连风水学也是玄妙无穷,唯独经济学是人类生造出来的一堆猜想,除了闹笑话和发论文之外实在找不出其他价值。

    虽然叶子建内心瞧不上经济学,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学经济的人在所有文科生里还是比较容易找工作的。这就好比年轻人往往嫌自己的老父亲土里土气,可是真遇到事情了还得是老头子来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