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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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壶

    小雷家里有一把紫砂壶,放在母亲陪嫁的木制衣箱里。箱子是姥爷亲手用榆木枣木做的,通体黑漆,箱盖上有一缠枝荷花纹铜饰,一个铜制箭簇型锁搭,锁搭下是一黄铜锁扣。小雷小时候见过一把长柄铜锁锁住木箱,铜钥匙样子很奇怪,比现代的长,是青铜打制的,很像古人用的武器青铜戈,或者三国时吕布用的单枝方天画戟。钥柄是一花冠状纹饰,通体金黄。木箱八角各嵌精美的黄铜箔饰,保护箱角不被磕碰。

    小时候箱内放着父母的应季衣物,随礼的布料,还有一把银制的童锁。那是姥姥送给小雷的“长命锁”,银制的锁链连着一个元宝状空心银锁,一面绘有麒麟图案,身披鳞甲昂首挺胸,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两边镌刻“麒麟献瑞”四字。一面画着缠枝牡丹图,牡丹上方有“福”字。银锁下坠有四个银铃铛,婴儿时小雷戴着银锁动起来就会“叮当”做响,环珮有声。

    如今“长命锁”已不知所踪。那把姥姥送给母亲陪嫁的紫砂壶依然放在箱底。那把宜兴紫砂壶是姥姥家祖传遗物。红紫的壶面不复当年的光鲜,暗淡的紫红却蕴藏着历史的厚重。

    姥姥姓张,名叫张秋芳,娘家住豫北张唐马村。姥姥家祖辈都是当地的大官僚大地主。姥姥家有一祖庙祠堂,里面供奉着先祖名人张缙彦,他在明朝崇祯年间曾官至吏部尚书,因此张家祠堂又叫做“尚书祠”。因他做官清廉刚直不阿得罪当朝宰相,贬官杭州刺史。后因清军入关,明朝亡国,张缙彦投靠洪承畴,作了清朝的官。张缙彦喜爱结交名士游山玩水呤诗作画,后因“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文字狱,举家流放“宁古塔”。“士可杀不可辱,士可辱不可改其志夺其节”,苦寒之地的张缙彦照样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写有(宁古塔山水记)(域外集)流传后世。

    姥姥的爷爷时已家道中落,但依旧富甲一方。姥姥的爷爷是清光绪时的举人,当时也有千亩良田,丫鬟仆人无数。光饮茶的宜兴紫砂壶就有十个,饮龙井叫龙井壶,饮铁观音的叫观音壶,饮普洱茶的叫普洱壶,专壶专用。

    姥姥的爷爷只有一子,从小娇生惯养,“千亩良田一根苗”,自然万般宠爱在一身。姥姥父亲从小侍宠而骄,不学无术,结交狐朋狗友,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姥姥六岁时,姥姥的父亲由于经常出入花街柳巷,又迷上吸大烟,年纪青青被掏空了身体,也掏空了祖业。“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姥姥的父亲嗜赌如命,败光了千亩良田,偷卖家里的古董珠宝。

    姥姥的爷爷无奈将儿子用铁链锁在桂花树下,强制戒赌戒毒。姥姥的父亲身体瘦削孱弱,脖子上套着铁链,像一条丧家之犬倦卧树下,爷爷派专人每日给水给饭。姥姥的父亲开始大吵大嚷,后来破口大骂,再后来毒瘾发作时围着桂树满地打滚,指甲扣烂皮肤,牙齿咬破手臂,像饿极了的狼“嗷嗷嗷”叫,像一条两眼发红的疯狗见人就咬。姥姥的爷爷说“七七四十九天,如果不死瘾就戒了”。

    一个月后的月圆之夜,姥姥的父亲双眼塌陷,毛发掉光,瘦的皮包骨头。秋夜凉风起,姥姥的父亲破衣烂衫倦在树下发抖,好像风中摇晃的火烛,一阵风来就会熄灭,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死去。父亲到底是父亲,姥姥实在不忍心看到他就这样死去。“秋芳,秋芳,拿钥匙救我”,桂树下父亲有气无力的乞求。姥姥耳边响起爷爷的声音“谁放了他,谁就是家族的罪人,杖击一百,逐出家门”。姥姥的父亲又说“秋芳,好闺女,爹快死了,拿钥匙救爹”。姥姥想起骑在父亲脖子上大街看戏,想起父亲爬在地上让她当马骑,想起一家三口那些其乐融融快乐的回忆,双眼湿润,眼泪无声流下脸颊。她用小手擦干泪水,一咬牙转身跑入爷爷卧室。

    铁链被打开,姥姥的爹双眼通红,脸上肌肉抖动,像一头被困一个月狡诈的饿狼重获新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踉踉跄跄跑到墙跟,翻墙而出直奔大烟馆。

    清晨醒来,姥姥的爷爷见桂树下空空的铁链,知道大势已去,从此再也无力回天。医者治病之未,如今儿子已病入膏肓,纵使扁鹊再世也束手无策。

    一个月后爷爷病倒了。丧葬那天,他唯一的儿子没来。街坊邻居议论纷纷“丧尽天良的儿子”,“富贵养逆子”“不忠不孝,连狗都不如”,观丧的人群中一白胡子老人连连叹气“逆子横行,家道不兴”。代替父亲披麻戴孝的姥姥走在送葬队伍前面,她手捧爷爷遗像,纸钱如雪漫天飞舞落地无声。姥姥泪已哭干,后悔自己那个月夜的慈悲同情心,害了功亏一篑的父亲,也害死了爷爷,害的家破人亡,自己才是家族罪人。

    爷爷死后,姥姥的爹更加肆无忌惮,光明正大拿走家里财物,成了當铺常客。半年后房契地契也被抵押进當铺。

    姥姥的爹赌钱和吸大烟卖光了房产和地产。此时姥姥已十六岁,身体发育的前突后翘,肤白貌美,长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东屯村有一个大土匪叫吕老大,新乡县那一片提起来无人不知,街上小孩哭闹劝不住,一提“吕老大来了”,小孩吓的立马停住哭闹,投进大人怀抱。吕老大从小跟武术名家刻苦学艺,打遍新乡县无敌手。还练有一手好枪法,号称“梅花五点枪”,吕老大黑布蒙着双眼,五米外随手向空扔出五枚铜钱,吕老大听声辩物,手中勃郎宁手枪“膨膨膨”连发五响,铜钱应声落地,枪枪击中钱心。吕老大手下有“五大金钢”,全是歃血为盟一个头磕到地的结拜兄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吕家军劫富济贫令地主豪强心惊胆战,令政府官员头疼不已。

    有一次吕老大率吕家军去和获加县的“红枪会”火拼,重创“红枪会”,一把烧了“红枪会”老窝程操楼。回军路过张唐马村看见姥姥出门泼洗衣水,此时头发花白五十多岁的吕老大相中了年青漂亮的姥姥。吕老大问部下“这是谁家的俊闺女?”。有人笑着答“烟鬼张有廉家的”。

    第二天媒婆烟馆里找到姥姥的爹。张有廉躺在炕上正在贪婪的吸着大烟,屋里烟气弥漫,满屋有一种诱人的异香。经过一场讨价还价,张有廉以五十块大洋将姥姥卖了,卖给吕老大做小妾。约定三天后花轿来接。

    张家老仆人,感恩姥姥爷爷这么多年对他全家的照顾,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姥姥,并劝姥姥连夜赶快逃走,落入土匪之手只有身败名裂死路一条。

    姥姥换了身破旧的讨饭衣,脸上摸上锅底灰,离家时背着一个破旧包袝,手里拿一根木棍一只破粗瓷碗。包袝里放着家里唯一剩下的那只宜兴紫砂壶。从此姥姥踏上了漫长艰辛危险的讨饭之路。

    姥姥的爹花光了姥姥的卖身钱,吕老大挆掉了他的一只手。

    一月后姥姥的爹死在大烟馆里,死时骨瘦如柴,剩下那只手还紧握着烟枪。

    本家兄弟们用一张破席将他裹了,葬在村外乱坟岗,连祖坟都沒让他进。

    一九三八年,蒋介石为了挽救国军败势,下令炸开了郑州花园口的黄河大堤。汹涌黄河水如脱缰的野马,豫北粮仓沃野千里大平原顿时变成了一片泽国,洪水所到之处墙倒屋塌。离黄河堤近的福宁集村,原本是中原闻名的“渔米之乡”“福居安宁”之地,洪水过后整个村庄被淹埋于泥沙之下。原本居民稠密的黄河北岸变成了荒无人烟的黄泛区。“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从原阳,延津,长垣,封丘走出一队队背井离乡拖家带口的乞讨大军。

    一九四二年,姥姥十八岁。那年整个春天豫北地区几乎沒下雨,靠天吃饭的农民大部分冬小麦被旱死,欠收已成定局。临近夏收时,一场蝗灾断了农民最后一丝希望。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的蝗虫,所到之处所有的绿色瞬时变成一片枯黄,庄稼颗粒无收,树皮和草根都被吃光。当时民间流传一句谚语“水旱黄汤,河南四荒”。

    那一年的天灾人祸,河南饿死了300万人。

    姥姥讨饭来到高庄村。二十岁的姥爷躺在破旧的屋里,守着最后一个红薯,等待着死亡来临。姥姥来到门前有气无力乞求“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我要饿死了”。姥爷挣扎着爬到门口,看到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姥姥,将仅剩的一个红薯递给她,也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姥姥。

    姥姥将红薯掰开,将另一半递回给姥爷。俩人靠着墙坐地上,流着泪一口一口吃下半个红薯。憨厚老实心好的姥爷给了姥姥活下去的信心,善良贤惠坚强的姥姥给了姥爷活下去的希望。姥爷把家里的麻包剪成片,煮成一锅“麻包片汤”,用姥姥带来的紫砂壶烧一壶水。互相帮助互相鼓励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艰难的捱着日子。

    值得庆幸的是,俩人都沒死。姥姥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救自己命的这个憨厚的年青人。

    姥姥有了孩子后,家里的开支大了。姥爷编些柳条筐进城去卖。临行前姥姥拉着姥爷的衣角嘱咐姥爷“货卖完,快回,外面不安全”。姥爷逗着姥姥怀里的儿子随口应着“放心吧,货卖完,赶早回来”。

    挑着柳条筐进城的姥爷没想到,刚进城门口就被汤恩伯的部队抓了壮丁。心急如焚的姥爷知道,没有他家里的娘俩怎么活。一队持枪的士兵看着刚抓的一群壮丁向城里的兵营走。夹在人群中的姥爷看到邻村发小赵二,赵二和姥爷同岁,小时俩人一起放羊一起割猪草,赵二家里还有八十岁卧床的老娘,“赵二走了,老娘岂不活活饿死”姥爷这样想着,就想到了他的秋芳和他的孩子。赵二给姥爷使个眼色,姥爷心领神会,俩人并排走着,赵二低声说“前边十字路口东西两条斜街,我往西你往东,同时跑,跑一个算一个”。快到路口时,赵二已经蹭到队伍西边,姥爷忽然看到东边巷口有灯光,“一辆军车”。己经晚了。路西的赵二一个箭步跑了出去,快到巷口时,“膨膨膨”一阵枪响,赵二倒在巷口的血泊中。

    姥爷吓出一身冷汗。一时逃不了,姥爷只好混在队伍里拉车运军粮。队伍是向北走的。这是一群败军之兵,总是躲着日军走,路上一旦遭遇到皇军,一个个跑的比兔子快。和地方游击队碰上也是打一枪就撤,只是对老百姓比土匪吕老大都狠,以抗日的名义要求百姥捐粮捐钱,吃拿卡要,烧杀抢掠无所不能,见年青男人就抓补充队伍,见年青女人就抢。所到之处烧杀奸淫,鸡飞狗跳被老百姓称为“麦蚱兵”。

    姥爷跟随部队来到内蒙古,被地方正规武装包围在山谷里。运粮兵里姥爷熟识了湖北兵老曹,老曹家住湖北商南县和河南信阳紧邻。老曹离家整整四年,单身一人的老曹原本只是想当兵混口饭吃,如今听到四面炮声不断,硝烟四起,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越来越多。老曹对姥爷说“小高,准备逃吧,我们已经被包了饺子,再不跑只能当炮灰”。“四边围着,往哪逃?”姥爷问。老曹用手指着南边说“南边炮声稀,每到晚上七点就会停止炮击,那是部队在换防,晚上七点往南跑”。老曹经历无数次战斗,每次都能死里逃生,跟他一起出来的一百多个老乡都死了,他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兵。姥爷看到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肠子都炸出来了,更多尸体一堆一堆的丢弃在战场,被闻着血腥味的野狼野狗撕咬啃食。姥爷相信只有跟着老曹才有一丝活路。

    战壕里,姥爷跟着老曹等到天黑,南边的炮声越来越小。老曹领着姥爷跳过一个个炮坑一道道战壕向前摸。战壕里尸体胡乱叠压着,炮坑边散落着零碎的血肉模糊的胳膊和腿,到外弥漫着硝烟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远处有无数个绿莹莹的光在黑夜里晃动,那是狼和野狗在啃食尸体。

    临近敌方阵地时,老曹扒下两套敌方士兵尸体的军衣。敌军换防时,老曹和姥爷混进换防的队伍。

    走进一片树林时,他们已逃出包围圈。天亮了,东方升起一轮火红的朝阳,生活又充满希望。

    临分别时,老曹送姥爷一把汉阳造手枪和十发子弹。他们相拥撒泪分别,各自找寻回家的路。

    路上姥爷换上逃难难民的破旧衣服,藏着手枪子弹,混在难民的队伍里一直向南走。渴了喝河水,饿了吃野果树皮草根,走到荒效野外时,用枪打野狗烤着吃。

    一路翻山越岭,一路饥餐渴饮,一路日思夜盼,一路乞讨流浪。姥爷从内蒙经河北到河南,终于逃回到豫北的高庄村。

    从姥爷被抓壮丁到回家整整四年。

    走时是春天,回来时又是春天。姥爷的三间土屋更破了,阶前己长出青青绿意,门前那株他和秋芳植下的柳树,烟绿色的柳枝在春风中飘摇,似秋芳日思夜盼望夫归。

    院子里寂静无声,一个红薯静静放在窗台。姥爷的泪再也忍不住,他双膝跪地,嚎啕大哭。四年来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思念这一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他哭的那样痛,那样的不顾一切,那样的酣畅淋漓。四年来所受的所受苦所受的累都是值得,他知道他的秋芳在等他。

    虚掩的门被推开,他们像当初那样相见了。六年前,姥爷在门内姥姥跪在门外,姥爷舍己救人的一个红薯使得两颗将死的心结合。六年后,姥姥放在窗台上的红薯见证了爱情的忠贞,见证了奇迹的发生。他们相拥而泣,久久不能平静……。

    姥爷被抓走的第二年,两岁的儿子因营养不良得病死了。姥姥藏好紫砂壶,怀揣一只破碗,手拿木棍重新开始了讨饭生活。不管春夏秋冬,她总在窗台上放一只红薯。丈夫回来看见红薯就知道秋芳没放弃还在等他。

    母亲出生在一九四九年,和新中国是同龄人。因为母亲是独生女,从小就得到姥姥姥爷的宠爱。母亲从小就很要强,姥姥为了母亲早点上学就虚报了两岁,上学时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因为个子长的高,学习又好,所以一直是班长。母亲升到二年级时,班里来了个墩了两班的李同学,身体瘦小,鼻涕时常流到嘴上,棉袄袖因为常擦鼻涕变的又亮又硬,因为墩了两届学习还是跟不上,总被老师安排坐在最后,同学们都叫他“鼻涕虫”。等到母亲升到三年级时,“鼻涕虫”期末考试两门课加起来只考了二十分。李同学又一次留级了。

    母亲小学上到四年级时,因为成绩优异,破格被市完小录取,(完小,小雷理解是不是小学初中连读的)。

    一九五七,五八年,国家提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祖国最需要农村去锻炼。母亲和她的同学回到农村的家,从此她们再也没有踏进学校的大门。(此处删除两千字)。

    小雷依稀记得家里有一张母亲年青时的旧照片,是一张三寸黑白照片,母亲梳着两条双黑又粗的麻花辫,穿件格子上衣,有点像(朝阳沟)里的银环。

    十八岁时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父亲。父亲兄弟四个,五个姐妹,父亲排行老四。只有一个女儿感到人丁单薄的姥爷,也许看重的是父亲一大家子人丁兴旺吧。

    春日的黄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父母相约两村间的芦苇池塘边见面,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春水绿波荡漾,嫩绿的芦苇绿波中轻歌曼舞。父亲低着头腼腆地说“贵枝同志,我们曾经是同学”。母亲望着又黑又瘦,个子不高的父亲很吃惊“是吗?你几班的?”,父亲不好意思拽着自己的衣角说“二年级三班,我常坐后排”,母亲掩嘴笑出了声“你,你,你是鼻涕虫”,母亲笑的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父亲的小黑脸红了。

    一般女儿出嫁骑小毛驴,母亲出嫁那天骑的是高头大马。母亲身穿大红嫁衣,乌黑秀发梳的黑亮,头上插着各色鲜花,罩着金丝绣花红盖头。乐鼓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将母亲送进李家大门。姥爷亲手给母亲打制陪嫁的黑木衣箱和家俱,姥姥将珍藏一辈子的那把宜兴紫砂壶放在箱底。母亲出嫁前夜,姥姥将紫砂壶擦了又擦,想起了娘家的大宅门,想起疼爱自己的爷爷,想起月圆之夜的桂花树,想起爷爷的葬礼,抬头看姥爷时已泪湿双眼。遂想起逃难的日子,想起姥爷那只救命的红薯,想起六年后的劫后重逢。灯光下的紫砂壶发出悠悠的紫光,姥爷搂着姥姥,姥姥依偎着姥爷,幸福的哭着,幸福的笑着。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土地分包到户。娘下地割麦子,姐让我提着紫砂壶给娘送水。

    这是个金属提梁式宜兴紫砂壶,通体紫红,器型流畅,砂质细腻,双肩有耳,耳上一黄铜金属提梁,壶底有四字篆刻“成化御制”,大概是明宪宗成化年间官窑烧制。姥姥祖上张缙彦明崇祯时曾任“吏部尚书”,也许是皇帝赐给张家祖上的。怪不得那些饿死人的岁月里,姥姥吃树皮,吃草根,吃观音土,也舍不得将它卖掉。只是原来供皇帝品茶的珍贵皇室用品只能用来盛水当水壶。

    后来几经搬家,紫砂壶壶盖丢了,连水也不能盛。八十年代时,紫砂壶静静躺在黑木箱底只能当储物罐用。里面放着父亲工作时攒下的粮票,有全国通用的,有地方通用的;有买鸡蛋的蛋票,买肉的肉票,买布的布票,一捆捆用橡皮筋整齐挷着,静静躺在壶底。还放着一张用毛笔写的地契,是爷爷给四个儿子的分家字据,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工整清楚。还放着父亲的工作证,退休证,一本父亲记录工作技术经验的蓝皮日记本。

    这个从明朝就传下来的珍贵皇室御用品,混的越来越差,竟混成了普通百姓家里的储物罐。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