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石岭镇派出所环境简陋，工作人员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听说是来自国际大都市海新市的法制记者，都很兴奋，所长还亲自欢迎。

    和之荔寒暄几句，秦岭马不停蹄带着一帮人走了，之荔不便问去向，只说回头见。

    之荔机警，重要物品都在身上的挎包里，除了衣服日用品等东西，别的都完好无损。女警员在镇上帮忙买了身衣服，医生给看了伤势，作了专业处理。之荔梳洗好换好，将洪姜源的衣服仔细折叠收好。给家里电话报了平安，说是因沿途风景太美耽误了去看桂格阿姨之类。稍作休息，便在女警员的搀扶下，去了餐厅吃饭。

    食堂也简洁窄小，大堂总共四张大圆桌，一个包间，包间里一张能坐下大概12个人的大圆桌。所长等五个人已经在等着了，桌上，已经摆好清翠红艳的农家小炒，全是乡下菜，看上去非常好吃。

    几天来，之荔没好好吃过菜，这一碗新鲜胡萝卜炒腊肉便让她大快朵颐，连吃下两碗米饭，农家自酿的米酒也入咙绵柔，不由多喝了两杯。

    酒足饭饱，大家容颜也生动起来了，话也多起来了。

    所长姓胡，名胡家劲，本地人，中等身材，已到退休的年纪，话多，爱吹牛，喝点小酒口沫横飞。副所长姓张，四十岁上下，高瘦，戴了副眼镜，话很少，精明能干的样子。作陪的女警员之荔比较熟悉，一路都是她在照顾，另外三位男警员20出头的样子，内敛拘谨。

    谈聊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生活小事，之荔以观光游玩落入深山为由，避开了老胡头家的事，打听了这边是否常有外乡人，是否出过命案。

    胡所喝了点酒，听到命案二案稍稍发了会怵，接着便道：“你们记者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好好的要提什么命案。这里地势高，山多水急，偶尔有个落崖溺死的也有，不多。这地方，都是石头破树，没什么看头。”

    之荔又试探地问了这路上是否经常有外乡人出没，路上是否牛车之类比较多。。胡所不懈一顾，表示：“这一路都是个贫穷落后的山村，青壮年劳动力常年在外打工，都只剩下些老弱病残，能有几个外乡长人？你们年轻人，尤其是记者同志，就好猎个什么奇，捕个什么影，俞记者，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们干公安的，见得多，人啊，要自觉。在我们这落后山区，一定要格外小心，你又年轻漂亮的，说不准，就被山里的野人抓了当媳妇去，哎呦，那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你要说，这边有个叫胡家涌的地方，别说我们这小地方的警察，就是省里来的大部队，也是连边都挨不进去的，那些穷人，直接拼命的……”胡所喝多了点，言语也大胆起来。

    听到胡家涌，之荔竖起了耳朵。

    “胡家涌？听这名字，挺熟的。我想起来了，我在山里迷路，救我的那位就是胡家涌的，他当时还说，说那里情况复杂，像我这样的女子很危险，还说他母亲是被拐卖过去的……”

    胡所摆摆手，不耐烦道：“那呀都是人家的家务事。你能从那种地方平安出来，已经谢天谢地了。俞记者，听我说，赶紧地回去，回大城市当你的大记者多好，这世上的事，管不得，也说不清，人呀，要懂得避嫌，不要惹祸上身……”他抿了口酒，叹了口气，似有满腹牢骚，“年轻时，我也天不怕地不怕，端着道义二字，出生入死，结果呢，还不是一辈子窝在这么个穷地方……”

    之荔惊讶，瞬间理解，谁都年轻过，谁都正义过，但生活需要苟且。

    张副所见所长醉得开始胡言乱语了，连连夸奖之荔警惕性高，重要物品保管得好。之荔礼貌回应，洪姜源是对的，报警并不能救华子或者其它人。

    女警员扶之荔回房的路上，悄悄告诉她，胡所的老家就是胡家涌，那地方以买卖媳妇出名，胡所心里苦，也是没办法。之荔诧异万状，买卖人口那可是犯法的事，居然能从一个警员嘴里如此轻松地说出来？

    女警员叹了口气：“我们所一共才不到20个人，天高皇帝远的，拿什么跟地头蛇斗，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呗，我已经打了申请，希望能早日离开这地方……”

    倒在派出所内部招待所松软的大床上，华子母子备受欺凌的模样一直在之荔眼前晃。“快走，姑娘，走出去，别回头。到了外面，记得我们……”老妇人绝望的眼神揪着她的心脏。她惊坐起来——要为他们做点事！

    正想着，张副所长来访了。

    之荔腿伤，坐在床上。张副所长一进门就有些不自在地小心关了门，把椅子拉到远离之荔的地方，局促不安地坐下。之荔并不意外，刚在饭桌上，他几次欲言又止，她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俞记者，”他开口了，嗓子有些干哑，看来还没下定决心。“……胡所的话，你别全信。”他接着说。之荔审视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他紧张地看了之荔半分多钟，下定决定说实话了。

    原来那胡家涌原是个穷得响叮当的原始山村，座落在深山老林里，只有一条狭窄山路进去，历来没有姑娘愿意嫁进去。改革开放后，里面胆量大的年轻人出来闯世面，慢慢地带回些外地姑娘，有些说是买的，有些说是自由恋爱谈的，生儿育女，倒确实解决了不少治安问题。这些年，这个村子突然间人多起来，有些家庭还慢慢富裕起来，村长家围了半边山，建起了三层大别墅。附近也有些姑娘愿意嫁进来了。这村子，买卖媳妇、买卖儿童也算是公开的秘密，没出人命，派出所也不好管……其实近几年经常有外乡人进进出出，路上还多了好些豪车，镇里各色的饭店歌厅等服务场所也多了起来，民间传闻有一个红极一时的红枫集团曾在这小乡镇扎根了，开过不少厂子，后来都倒闭了……但也都是传闻，没有人去证实过。这一带的盘山公路上，出过不少人命，有车祸的，有刀伤的，有自尽的，还是枪伤的，悬崖下面的河里，光去年就捞上来七八具女性尸体，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30岁……这些，张副所长早两年就打过报告，都被胡所压下来了，他说这些给上面知道对所里没好处，反正死的都是外乡人。前几天，镇上出了个场事故，一辆外地牌照的奥迪莫名着火了，也没见人报案，派出所也就不了了之了。

    “前几天，红枫镇边境上还发生了命案，有辆面包车出了事故，连人带车烧了个干净，司机面目全非……这里，并不太平。”张新无奈地摇头，他只觉得闷得慌，有些事在心里积蓄了很多年，总得找个出口。

    之荔无言以对，法治社会，买卖媳妇、买卖儿童，只要没证据证明出人命了，就可以不管了吗？她突然想起老胡头往死里揍妇人，想起月色下惨白的骷髅头，想起那句“明天拉你娘喂狼去”，真的没有证据吗？

    她挣扎着要起来，张副所长连忙过去扶。她握住他的手，在对面坐下，道：“谢谢你，张副所长！”

    “我叫张新。”他扶了扶眼镜，笑：“老家东北的，困在这里十多年了。”听到“困”字，之荔快速收回视线。

    “俞记者，你们当记者的，见得世面大，认识的人多，我想请你把这里的事报道出去。”他语气热切，带着恳求的意味，“这样的事，由你们来发起再好不过了，你知道，我，我们，身不由己。”之荔突然想起洪姜源，他也说过，报警未必有用。

    “你觉得我该怎么报道？”她问。

    他想了想，咬了咬牙，解开上衣纽扣，从毛衣里掏出一个半个A4大小的文件袋，放在膝盖上摩挲，抬头郑道：“这些年我收集了一些资料，俞记者，我不是白吃公家饭的人……”他把文件袋递给她，“这些，就交给你了，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接到文件袋，沉甸甸的。“请问，你为什么这么放心我？”她问。

    他咧嘴笑了，岁月沧桑并未带去走内心的光明，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去过胡家涌了。能从胡家涌那种地方逃出来的女孩，不管你经历了什么，都值得钦佩，你又是法制记者，你有这个本事，关键是，你有这个心。”

    她沉吟片刻，问：“你知道这种内容见报是有风险的。”

    “我知道，所以直到今天它还在我手里。”他盯着她的眼睛，满是托付。

    对面的男人山一样的重托，之荔挺直了脊背，她郑重点头，把文件袋放好，道：“谢谢你！我会用心办好的。”

    “我代他们感谢你。”他说。那个“他们”是谁，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去追问，他们只知道“他们”需要真相，罪恶需要被揭露，恶人必须受到惩罚。

    张新走后，之荔愣了很久，又想起了姜源。

    晚上，秦岭等人回到所里，也住进了招待所。他还来探望过之荔。之荔问起蕙香，秦岭含糊其辞，表示，一定会很快找到。说起胡一案，秦岭长叹口气，把李大义和胡一见面的情形说了出来，他说：“真没想到，他真是杀人犯。”接着，他又告诉之荔，白天他们去了胡一的老家胡家涌，见到了他父亲老耳，感慨说：“那老耳肥头大耳，一个人住着一所极大的宅子，劈了半边山，我觉得大有问题。可这老耳，绝口不提儿子胡一，只说他儿子死了。”

    听到胡家涌，之荔再也不淡定了，顺势就把她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又把张新给的资料拿给他看。

    秦岭仔细地翻着资料，越看脸色越凝重。最后，他把资料整理好重新交给之荔：“这个你先收好。我回去向上级汇报下，明天，再探胡家涌。”

    秦岭走后，她将张新给的文件又拿出来细细阅读。

    文件多半是偷拍的照片，模糊不清。张新很有心，在照片背后都注明了时间、地点、拍照原因等。照片里的女人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表情麻木；有几张看上去是精神病患者，赤身裸体，被铁链拴着，在猪圈的，有柴房的都有；更有一些是尸体，溺水的，上吊的都有，看上去，生前都受到过非人的凌辱。也有男性，面无表情的小青年，眼神冷漠的老头，身首异处的年轻死者……有些照片的年代已经久远，黑白的，泛黄了，有些还比较新。

    看得出来，在早些年，张新很用心，照片数量多。近些年，他似乎也怠慢了，照片数量锐减。时间最近的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的主角是一个35岁上下的男青年，粗壮，高大，穿着深蓝色登山服，只露出一个背影。张新给出的备注是：外地人，左眼有长约5厘米的刀疤，虎口纹莲，疑似曾将一名聋哑女性送至派出所。后又备注：经查实，聋哑女已被认领，认领者为胡家涌某村干部。另一张的是小店门口燃烧的奥迪车，备注上写着：外地奥迪车失火，无人报案，无人伤亡。

    这天早上洗漱好下楼时，发现那个伤疤男出现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饶有兴趣地看着正下楼的蕙香。

    蕙香甩了他一个臭脸。独野从冰箱捧出一盘红提，笑道：“气色不错。我还担心你住不惯，看来，这风水不错。”

    蕙时不理他。

    他又说：“一会吃饱，下午要出发。”

    “去哪里？”蕙香问。

    “送你回家。”独野吃着提子，头都没抬。

    “为什么？”听到回家，她并没有惊喜，只觉得奇怪。

    “没有为什么。回去之后，依旧做你的大记者，别再多管闲事。”

    “伍淑贞他们呢？”她追问。

    “活着。”

    “一会，我陪你去海边走走。还得辛苦你两天。”独野和颜悦色、心平气和地，仿佛，他们从来就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