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镇已没有所谓的千年古尸成因研讨会，当时的酒店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线索。

    之荔在镇上逛了半个多小时，吃了顿特色盖浇饭，坐上了一辆前往胡一的故乡胡家涌的小三轮。

    三轮车一路颠簸，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半路抛了锚。

    等了大半天，也没见修好，公路上没人没车，阳光慢慢炙热了，之荔只得在路边的树荫下等着，希望能碰上个车辆。

    眼看天色已晚，她改变行程，准备去池边塘村的桂格阿姨家住一晚。

    路上来了辆牛车。

    赶车的大爷戴着草帽，穿着红色棉背心，披着破旧的衬衣，皮肤黑黝黝的。

    看到蹒跚前行的之荔，大爷停了车，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之荔要去哪里，还说这一路都没车了，问她要不要坐上牛车。

    之荔没坐过牛车，望着盘旋前行看不到尽头的盘山公路，她犹豫着上了车。

    牛车颠簸，五脏六腑也被摇晃得七晕八醋。赶车的大爷递过来半块烧饼，俩人套了会近乎。

    原来这大爷姓胡，名老胡头，正是胡家涌人。说是相隔不远的池边塘村，老胡头很兴奋，说自己还认识黄桂格侄子。

    之荔这才放下心来。

    很快日薄西山，老胡头一路抽着旱烟，时不时吆喝几嗓子山歌，远远地，从荒原之外偶偶传来几声犀利兽鸣。

    之荔趴在用铁丝固定在车厢里的长条木凳子上，又晕又吐，剩下不到半条命。

    “老伯，还要走多久呀？”她奄奄一息，有气无力。

    “呦呦，你们城里姑娘就是身子弱，这才走一半不到呢。”老胡头悠闲地挥着鞭子，“我这头老牛，在这路上走了几十年，你怕什么！”那声音听在人耳朵里异常难受。

    “天都黑了……”

    “再黑也没关系，反正离得近，实在不行，晚上，你就去我那住一宿，让你大妈给整点野味你尝尝。嘿嘿，我说姑娘，碰上我，你就偷着乐吧，我家老婆子，那手艺，啧啧，没得说，”老胡头抽着旱烟喷着话，口沫横飞，“你不就去池边塘吗，明早我再送你过去。”

    一听这话，之荔急了，挣扎着坐起来，“不，不行，天黑之前，我必须走到……”

    “我说你就省省吧，姑娘，赶不到。”老胡头的声音少了温情，多了严厉。“这路上，狼多，别说你们生人，就我们这些专走夜路的老头都怕。听我说，我家就是前面不远，先去我那歇歇脚。”说话间，车已经偏离道路，向右边的小路拐了进去。

    之荔本能地打起精神。牛车在小路上颠簸前行，老胡头不再言语，全神贯注地赶车。四周迅速黑了，远远地看到零星的灯火挨个儿亮起来。离灯火越近，之荔越紧张，这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她开始埋怨自己的鲁蟒。

    “老伯，这是去你家？”她问。没有任何回应，耳边只有山风阵阵。

    没过几分钟，牛车再次转向，拐进一条田间小道，不远处的灯光也随之亮堂起来，耳边有了鸡犬鸣叫声，也开始听到一些时有时无的说话声。他们来到了一带房屋稀少、依山而建的小山村。

    牛车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下停下来。那是一座红砖灰瓦的三层小楼房，占地面积极大，没有粉刷，看得出没多少年头。看不到房子的正面，之荔站在树底下，只看着老胡头从一扇窄窄的小木门进去了。

    之荔扶着树一通呕吐，把胃里的黄水都吐了出来。

    从小木门里射出一道光来，之荔缓过劲，猫身看去，一个高瘦的黑影杵在手电筒灯光背后。“喂，你，跟我走。”声音尖尖细细，是个年轻男子。

    “去哪？老胡头呢？”之荔问。

    “那是我爹。你进来吧，外面风大。”男人很冷漠，立在原处等着。之荔抬头四顾，黑压压的群山环抱这湾小山村，稀稀拉拉的灯光在各个黑漆漆的山山林闪烁，四周一片寂静。

    既来之，则安之。法治社会，还怕他不成。她将背包结实地挎在身上，拎着旅行包，就着灯光近走男子。男子侧过身，让她先走。刚迈腿，男子扯住她的袖子，压低嗓子，急急道：“别吃腊兔肉，还有汤，都别喝。”之荔正要问个明白，老胡头过来了，“华子，还不让客人进来？”

    男子怯生生叫了声“爸……”，之荔感觉他在颤抖。

    “我儿子，老实巴结的。来，快过来吃饭，吃完饭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池边塘。”胡老头很热络。之荔看着那笑脸，有些恶心。

    穿过宽而空的没有铺水泥地板的大厅，来到一间尚未粉刷的小房间，中间摆了张不大的四方桌，四边各摆了条窄窄的长条木凳，桌子上方，是盏昏暗的白炽灯泡，年代已久。

    老胡头让华子把旅行包收起来，又来取之荔身上的斜挎包。之荔死死抱着斜挎包，说什么也不放下。

    桌上摆了四大碗，一碗浅浅的腊兔肉、一碗高高的炒青菜、一小碗酸萝卜，一碗豆腐汤。之荔偷眼看向华子，对方低垂着眼帘。华子五官精致，身材修长，大约20岁，很文雅的样子。跟他老爹一点都不像。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只皴裂的老手探了进来，紧跟着一个瘦弱的妇女身体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灯光下，妇女花白头发，黝黑的脸庞让人触目惊心。

    “懒婆娘，一有客人，你就缩手缩脚不像个人样！”老胡头暴跳，扬起手掌就要往妇女脸上落下去，华子眼疾手快，挡在母亲前面。“野种，翅膀硬了，敢对你老子下手了啊？”老头怒目圆睁，眼看就要发作。

    之荔急忙劝解：“大伯，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让大娘辛苦了。您歇歇气，有什么都吃了饭再说。”

    老头看了眼之荔，又恶狠狠盯着母子二人，手指着华子的鼻子骂道：“要不是这位姑娘给你们求情，今天晚上我非灭了你不可!好，老子饿了，装饭。”女人赶紧转身去墙边的老旧木柜里拿碗筷。华子摆好凳子，老胡头在主人席上坐下，又热情地招呼之荔坐他左手边。华子过去帮母亲装饭，老胡头又嚷着要喝酒，妇人又踉踉跄跄去后屋取酒。

    “大伯，大妈腿脚不方便？”之荔问。华子面部一阵抽搐。“懒婆娘，装的。别管她。来，这腊野兔肉好吃，尝尝。”老头笑呵呵地用自己的筷子夹了大块乌黑的肉扔进之荔碗里。华子将第三碗饭重重地放在桌上，抬头望了她一眼，又回去装第四碗饭。

    之荔看着那肉胃里泛酸。

    妇人拿了支浑浊的玻璃瓶来，里面盛着半高的橙黄米酒。老胡头两眼冒光，夺来倒进大碗里仰起脖子便去了一大半。“姑娘要不来一点？”老头半眯着眼，那迷离眼神在之荔身上上下游走。母子二人坐下，华子在之荔对面，端起白米饭狂吃，并不吃菜，妇人小心地给他夹两筷子青菜。

    “不，谢谢。”之荔说。

    “不要？那就吃肉，往死里吃，再多喝着汤，喝个痛快，他们两个野杂种可从来没尝过这美味。来，你多吃点。”老头借着酒劲又往之荔碗里填了块肉。

    之荔再也忍不住，她一手摁着包一手捂着嘴站起身，狂奔出去，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拼命呕吐。妇人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她感激地喝了。老头跟出来骂道：“还喝什么水，华子，给她倒点汤。”

    之荔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的包里有水。喝了几口热水，思绪也清晰了，显然，老胡头大有问题，饭菜大有问题，妇人和华子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想帮她。

    漆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辽阔的田野里，蛙声阵阵。这若是平常，真是难得的胜境呵。“来来，姑娘，你不吃肉就喝碗汤，热的，新鲜！”老胡头顽固地端了碗汤，硬要往她嘴里灌。她装作站不稳，借着背包的力敏捷地将汤碗碰倒，碗碎了一地。

    老头愣了，一脸狰狞：“姑娘，我一片好心，让你来家里吃饭，你不赏脸也就算了，还打碎我的碗……”

    “不好意思，我赔我赔。”之荔连连道。

    “这是老祖宗留传下来的，怕是你赔不起呀。”老头目露凶光，步步逼近。

    妇人拖住他的胳膊，怯怯地：“老胡，别，别吓人，别坏人家小姑娘……”

    老头用力一脚把她踹倒在地，“去你娘的，皮发痒了？老子的事，你他妈少管！”妇人一屁股跌倒在地，华子一个箭步过去扶起母亲。

    “这城里的小姑娘，皮肉就是细嫩。嘿嘿，我老胡头，这辈子还就没碰过城里的小姑娘……”老头那秃了的头和肮脏粗俗的脸挤在一起，一点点往之荔身边贴，直叫人犯恶心。之荔练过跆拳道，并不惧怕，却也大叫着向后退。

    老胡头吆喝华子拿绳子来。华子犹豫片刻，转身回房。妇女坐在地上，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老胡头的腿，口里低低说着什么。老胡头狠狠踹过去，之荔见机拉开阵势，飞腿对着老头就是几个勾脚踢，老头晃荡几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倒在泥地里揉着胸口“哎哟”了半天。

    华子拿了绳子出来，站在门口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头指着之荔冲华子拼命喊：“给我绑起来！”华子举着绳子缓慢走近之荔。之荔见势大声说道：“这老头不讲理，你也不懂事吗？他压根没把你们母子当人看。你这是为虎作伥。”华子迟疑了。老胡头愣了半秒，哇哇叫着“反了，反了”，从屁股后摸出个哨子，呜啦呜啦三长一短一通吹，华子和妇人大惊失色。

    “华子，华子，”妇人爬过去抢老胡头嘴里的哨子，回头泪流满面交待儿子，“放这位姑娘走，放她走，不能再出人命了，不能再出人命了……”华子飞快地从里屋抱出之荔的行李箱，推着她赶紧走：“走，快走，往东边的山顶跑，一直跑，别回头。快!”妇人拼了命死死抱住老头的腿，边哭边冲之荔喊：“快走，姑娘，走出去，别回头。到了外面，记得我们……”声音沙哑单薄，就像老朽的面料被突然撕开。

    “你敢你敢……”老头一边摆脱妇人一边挣扎着站起来。远远的，人声鼎沸，十几个手电筒的灯朝这边射过来，各种男人吆喝的声音汇集在一起，由远而近。

    华子急了，拖着之荔撒腿就往山道上跑。

    “臭婆娘，老子今天灭了你！”老胡头坐直身子，挥起拳头重重落在妇人太阳穴上，一下两下，抓起妇人的头就往石头柱子上撞，一下两下，血从妇人头上汩汩流出来……

    很快，从屋前屋后，突然涌现出十来中年汉子，个个亮着手电，握着木棍，带头的男子，大概50岁，肥头大耳，穿着一身黑色太极服，还背了杆气枪。

    “追，快追！”老胡头丢下妇人，冲上去对着太极服急得直跺脚，指着东边山顶直嚷嚷，“鲜活的上等货，跑了！跑了，快追！”

    太极服振臂一呼，一干人马奔腾向东，场面极其壮观。

    华子一手拎包，一手拖着之荔，在山林里敏捷地穿梭，转眼到了半山腰。

    山脚下，那帮子人也到了，舞动着十多支强光手电，声势浩大地一步步跟了上来。熟门熟路，速度极快。太极服选了块高耸的石头，在一个矮个子男人的帮助下站了上去了，手在嘴边拱成喇叭状：“华子——哎，你老娘晕倒了——你混账老子饶不了她，这山上虎狼野兽多的是，明天就拉你娘喂狼去——”

    喊了两遍，华子的脚步慢了。

    很快，他把行李塞给之荔，夜太黑，看不清他表情，只听到极低沉压抑的声音从他嗓子里挤出来：“一直往上跑，记住，别走大路，走小路，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上走，爬过山顶，一直往东边的山头走，不管遇到谁，躲开，一直往东走，有个松木屋子。走，快走！”他使劲把她往前一推，毅然转身往回。

    脚底下的男人们举着手电筒四处搜山。之荔提着行李寸步难行，她咬牙把包一扔，将斜挎包往衣服里一裹，没命地往山顶爬。好在她平日里锻炼得多，体力好，不然，早成了误入狼口的羊。

    很快，翻过山头，男人的声音渐渐远了。之荔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沉了下去，她深深喘了口气，摸索着在一块大板石坐了下来。此时，一轮金黄的满月突兀地挂在中空，周围也瞬间亮堂起来。她的脚边，赫然露出一个白惨惨的骷髅头！之荔吓得魂飞魄散，一蹦老高，双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刻转身没命似地往前飞奔而去。

    向东！向东！一直向东边的山头跑，别回头！别回头！那是之荔一生当中走过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段路。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被树木撞了多少下，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耳边的声响，只知道拼命向前，向前。

    之荔的衣裳被树枝荆棘划破了，脸上、手上、脚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肚子里空空如也。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思想，只知道一直向前走……华子不会骗她，松木屋一定有……在山林里，她又从早上跑到了中午，传说中的松木屋那么遥远。中午太阳格外刺眼，她看着那树叶间透过来的光，看到妈妈端着她最爱吃的葱油鸡，好香啊……她虚弱地唤了声“妈妈”，便没了意识。

    李大义买了个新包，给儿子买了个檀木骨灰盒。去火车站之前，他背着骨灰盒去见了胡一。

    一见到李大义，胡一就从床上下来，扑通跪下，对着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看守的警察急忙把这情形汇报了秦岭。秦岭看了看时间，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钟，跟同事交待几句，飞车前往胡一所在的医院。

    李大义凄苦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胡一，喃喃道：“小志，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记得爸爸叫李大义……”

    老人家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泪水。

    “小志……”

    胡一跪在地上，低埋着头，他愧对老人。

    老人家跪在地上，抱着骨灰盒痛哭，他对不起孩子。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很久之后，老人家稍稍平静了些，问。

    胡一缓缓摇头，做他们这一行的，别说私人物品，就是私人空间都不可能存在。

    “孩子，你不是坏人，你告诉我，小志他怎么死的？”老人家激动起来，扑上去扯住他的衣袖，恳求道。

    胡一别过脸去，沉痛地吐出几个字：“是我。我用哑铃砸了他的头。”

    老人家一愣，随即激动起来，他抓住胡一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秦岭正好进来，冲上去拉开了老人。

    胡一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他是杀人犯，他是杀人犯……”李大义痛心疾首，他怎么都想不到，杀了自己儿子的人，竟然就是曾经告诉自己儿子在哪、那个让自己感恩戴德的年轻人！

    “老人家，你冷静点。听他把话说完。”秦岭劝慰。胡一开口了，这是重大突破。

    然而，这之后，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胡一只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老人走了之后，胡一面无表情地爬上床，躺下，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秦岭看了下表，对着床上纹丝不动的胡一叹了口气，火速前往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