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由于前一晚喝了些酒，之荔起得比较晚。

    8点整，门铃响了。桂兰开门一看，见是位身着警服的青年，不由脸色一沉，下意识地想关门。

    秦岭一把挡在门上，把警官证亮在她面前，道：“您好！我是警官秦岭，有点事想找俞记者协助调查。”

    “我知道，前天那案子我是报案人，见过你。”桂兰明显的不欢迎，“我家女儿还没起床呢，有什么，等她上班再说吧。”语气也挺不客气。

    “那您帮我叫她一声，我不进门，就在门口等着。”

    “你爱等就在小区花园的亭子里等着。一大早上我们家门口站着，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怎么了呢。去吧，就楼下花园里里有个亭子。我也没泡茶，就不请你进来了。”桂兰不客气地关了门。

    秦岭也不恼，乖乖下楼，找到花园的亭子等着。

    “妈，刚谁啊？”之荔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洗手间出来问。

    “一个警察。真晦气，大清早地上门说找你协助调查。我把他打发走了，你一会，去花小花园亭子那看看。”桂兰许是年纪大了，越来越穷讲究了。

    之荔一听便知是秦岭，所为大概是尸体的事。她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很快下了楼，远远看见在小亭子里吸烟的秦岭。

    秦岭来访确实是为小区男孩尸体的案子。

    据秦岭说，他认为该案与正在追踪调查的某大型犯罪集团有关，由于长年报道类似案件，之荔可能已经受到该集团关注，又或者，那位新闻报料人是想扩大此事的影响。就他分析，就目前情势来看，这并不像警告或威胁，倒像是某种暗示。他还透露，其实，前几年发现开膛破肚内脏遗失的小孩尸体不是新鲜事，但都是在郊区野外，这种发现在市中心的，还是第一次。去年，局里就接到过一封匿名举报信，里面提到“红枫集团”，说这个集团以海新市为据点，涉及全国范围的人口拐卖、黑市器官的犯罪活动，省局对此高度重视，于半年前成立了专案组，而秦岭本人，便是专案组的主要成员。

    “之所以一大早来打扰，有两个原因，一是，寻找当事人。警方怀疑报料人就是抛尸人，该人员极有可能还匿藏在附近，他费尽心机将尸体运到这里，极有可能是住在绵纺小区，至于原因，八成是针对你。此人对警方极不信任，他希望你把此事大肆报道，以引起相关部门的关注，造成较大的舆论压力。二是提醒你不要慌张，千万不可将此事擅自对外报道，以免打草惊蛇，一则对当事人不利，二则容易置你的一家于危险境地。”秦岭着重陈述利害关系，他也确实是为之荔的安危着想才一大早上门打扰。

    之荔理解他的好心，替母亲道了歉。

    “这些我也有想过，原本昨天就想把案子梳理下形成文章的，怕对你们办案有影响，搁了下来。”她说。

    “你对这小区熟悉。要是不急的话，协助我侦察侦察。”

    之荔给唐易打了个电话说明事情原委，便和秦岭在小区里开始了侦察工作。

    案发时在监控视频里发现的那个高瘦男子，他们在早期的视频里又发现了，该男子半个月前搀扶着一个青年进小区。但，当天傍晚即离去，再未露面过。

    经查证，当天，整个小区就新入住一位租户，登记名是徐军，身份证件显示，是靖川市人，入住的是一个由车库改造的单间。

    老小区，房租低廉，住户流动量大，进进出出的流动人口多，而这徐军奇就奇在自从住进去之后，小区出入口再也没他的出入记录。

    那是由车库改造的一个单间，通风不良，湿气重，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普通一个单间1500左右，这种只要800多，旺季时供不应求。

    单间安装的都是简易的铁皮门，门边一个窗帘的铁丝玻璃窗，是整个房间唯一的通风设备。之荔和秦岭在门口站了几分钟，轻轻敲响了铁门。里面一个虚弱的男音传来：“进……来，门，没锁。”

    推开而入，一阵发霉腐臭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作呕。15平方左右的房子里除了一张窄小的木床，没有一件家具，桌子椅子都没有，床边一地的外卖饭拿，臭气熏天。床上堆着床了颜色浑浊、非常薄的棉被，被子里缩着个小小的身体，男子病怏怏的脸露在外面，双眼深陷，嘴唇干裂，面无血色。

    床头，有个拉开拉链的旅行包，一件黑衣单衣凌乱地搭在上面。

    秦岭亮明身份，问：“叫什么名字？”

    “徐，徐，军。”男子有气无力。

    秦岭也不便多问，四处检查。

    之荔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站在男子床前，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生病了？”她问。

    徐军微微点点头，缩在被子里的身子一动不动，虚弱地动动嘴唇，之荔并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你想要什么？”她凑近些问。

    “水……”徐军艰难地说出一个字，似乎用尽全部力气。

    房里没有一滴饮用水。“你等等。”之荔从保安室倒了热开水，又给他买了份粥饭。徐军挣扎着要坐起身，胸口激动地起伏，却只是仰长了脖子。之荔急忙想凑过去，秦岭推开了她，接过水，坐在床上，将徐军扶起来，喂他喝了几口水。

    一股浓重的腐臭从被子里散发出来。

    徐军呼吸逐渐平复下来，说了句“谢谢”，拿起粥和饭就狼吞虎咽，吃着吃着便泪流满面。

    徐军，靖川市百里县红枫镇人，据他说，这是朋友帮忙租的房子，朋友把他安置进来就没再回来了，身上没钱，身边再无朋友，不知道是不是要瘫痪了……说到这，他泪如泉涌，嚎啕大哭。

    一听百里县，秦岭瞳孔放大了，他当即检查徐军的左手，仔仔细细查看虎口的位置，问：“你纹身过？”

    “没。”

    “见过左手虎口纹身的人？”

    徐军先是摇头，后又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见过？”

    “我朋友，好像，就有。”

    “他叫什么，在哪里？”

    “胡，胡一……”

    “胡一人在哪？”

    “不知道。”

    之荔要给他打了120。徐军慌张地阻止，说自己身上没钱。

    秦岭想了想，让之荔出去后，掀开了他的被窝——徐军的两条大腿血肉模糊，有几个大的创口已经生出细细的蛆虫。

    “这些伤，怎么回事？”秦岭问。

    徐军见瞒不住，哇哇大哭，骂那些人是天杀的。

    “他们是什么人？”秦岭问。

    徐军挣扎了一阵，吞吞吐吐说出来事情真相：今年刚满20岁的他，原本在一家塑胶厂做学徒，被人骗光了积蓄，还被囚禁起来。由于他长得瘦小，面容惨淡，惹人怜悯，那些人便将他弄残了扔到街上乞讨。

    半个月前，碰到了老乡胡一，救了他出来，还给弄进这小区里来，给他一些钱，当晚就离开了，再没回来。他用那些钱买了几天外卖，两天前，钱用完了，再没钱叫外卖了。

    秦岭不再说话，给他盖好被子，合着被子一起扛出来，送进了市公安局的定点医院。

    蕙香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垃圾中转站小孩尸体的事，在送徐军就医的路上，之荔接到她的电话。

    之荔电话里简单陈述了秦岭的观点，告知她这消息暂时绝不能见报。

    蕙香也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虽然近年来，流浪汉乞讨儿并不像往前那样常见了，零零散散总还有。但最近大街小巷的乞讨儿童行动莫名地多起来，活动也频繁起来。”她说自己想做一个关于这方面的专题，问之荔的意见。

    之荔和秦岭交换过眼神，给了回复：“这是好事，但务必把握分寸。”

    蕙香此刻正在办公室，她的电脑显示屏上各种乞儿照片，肮脏、凄苦、压抑，其中一个瘦弱黝黑的小乞丐捧着个铁碗追着对情侣，表情木然。

    安顿好徐军，秦岭回了警局，之荔在医院陪着检查。检查结果是，双侧大腿粉碎性骨折，立即安排手术。之荔垫了5000块住院费，给他办了住院手续。

    双侧大腿粉碎性骨折，以后这孩子可怎么办啊？坐在医院的走廊上，之荔忍不住替他悲伤。

    秦岭打来电话，告知：胡一查到了，靖川市百里县怪石岭镇胡家涌人，8年前在因打架误伤人命潜逃，被警方立案追，至今下落不明。现要查到了，胡一最后的工作地点，是本市西南郊区的缔卿服装厂。

    缔卿服饰有限公司，坐落在西南边远地区，依山而建，远离尘嚣，自成体系，员工流动量小，常年保持在2000人左右。往年以女士内衣加工生产为主业，承接“三来一补”订单，近年振兴民族品牌，建立了多个自主品牌，不仅设计制作销售内衣，还涉足女士时尚服饰领域。

    门卫处，之荔出示记者证，两位保安手忙脚乱给什么人打电话。几分钟后，一位穿藏青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和一名靓丽时尚年轻女性过来了，正是沈小卿。

    沈小卿对之荔印象深刻，一见面便夸她文笔好、有魄力，上次的活动给他们公司的新闻稿写得特别好。之荔笑笑，心里明白不过是客套话，所谓新闻稿，不过都是主办方给的新闻通稿。

    缔卿工业园上了年份，绿化很好，树木林立，早春季节，竟也百花盛开，阳光下，蜂蝶成群，花香四溢。七八栋六层楼的厂房沿山道两侧有序地排列，出货仓前，两辆六轮大卡车正装载货物，五六个工人有序地来回忙碌。办公楼建在最高处。走过三四个绿化带，沿着坡道爬往上爬，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水声潺潺，别有洞天，眼前竟然出现一座雄伟壮观的假山，山上楼亭庙宇，水流草长，十分气派。

    “这么好的环境，在这里上班，心情都会特别好。”之荔由衷赞叹。

    李总微微一笑，点头道：“多谢夸奖。我们老板注重企业环境和人文关怀，公司客源充足，有2/3是欧美那边的订单。从2016年开始，我们做自主品牌，沈总就负责品牌部。别看她年轻，在法国呆过四年，连我们洪总都夸她撑起了缔卿的半臂江山。”

    “李总过奖。有您、罗总和洪总他们在，我哪敢呀。”沈小卿礼貌接话道。她是典型的江南美女，细眉大眼，白皙皮肤，小巧鼻子，精致小嘴，四肢纤细而修长，身材凹凸有致，举手投足间温柔大方，端庄典雅，让人如沐春风。声音很好听，不急不躁，温柔大方。

    “沈总美得让人嫉妒，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吧？”之荔问。

    对方笑而不答。

    李总接过话茬：“哎呀呀，俞记者您说得太对了，我们沈总芳名远播，追到公司的各地青年才俊，估计都得有一个营了，都是身家背景、才貌俱佳的主，我们这乡下地方的小公司可沾了大光。”

    “应该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欢沈总这样的。”之荔真心喜欢，“那沈总现在是名花有主了？”

    沈小卿脸上泛起一丝绯红，刹是可爱，微微低头轻声细语道：“没呢。我喜欢的人，还一直没动静呵。”

    “哟，那是有喜欢的人了？呀，是什么人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总打趣道。

    “李总，您就爱取笑我。”沈小卿笑道。

    办公楼很气派，一栋16层楼的现代化西式建筑。停车场内停放了一辆张扬的军绿色汉兰达，那外形十分眼熟，仔细看车牌，竟也有几分眼熟。

    “咦，这车霸气，颜色很少见哦？”之荔问。

    “我们洪总的。他这人，跟别人不一样。”沈小卿接过话。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之荔继续问。

    “仗义，很男人。”

    “还长得帅，有品位。”李总补充道。

    “那旁边那台奔驰呢？”之荔又问。

    “哦，那是我们罗总的。最边上那台宝马我的，我是没办法，老婆是宝马公司的，不得不支持，为这事，我还专门跟罗总、洪总汇报过……”说到妻子，李总喜形于色，一种叫幸福的味道在空气里荡漾开来。

    罗总，洪总——之荔想起那个忘记带钱的中午，想起张牙舞爪的大猩猩和他敦实肥胖的老友。

    缔卿，缔造卿之所爱。大堂的正面墙壁上镶了这样一句标语，金黄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大堂两侧均有宽大的台阶，中间有部电梯，在左边台阶旁边不起眼的地方，竟然还有部观光电梯。

    李总安排好俞之荔后，便礼貌告辞了。留下沈小卿全程陪伴。

    “你们公司人很多吧？”在一楼会客厅，之荔喝着茶，问。

    沈小卿淡淡一笑：“不是，这楼一到六层是办公楼，七层是图书馆和资料室，八、九楼是教室，十到15楼是员工宿舍，顶楼是健身房。我们的健身房还是值得一去的，四面落地玻璃窗户，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设备比较齐全，还有舞蹈室和瑜珈房。看俞记者身材，应该是经常锻炼的。”沉默半秒，她又说，“叫我小卿吧。”

    之荔恍然大悟：“缔卿这名字不是由你的名字来的吧？”

    沈小卿噗哧一笑，解释：“缔卿跟沈小卿没半点关系。缔卿是很多年前一个叫沈洁的女人的梦想。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她丈夫。”说话间，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沈洁非常完美。只可惜……俞记者，你相信吗？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

    气氛变得太突然，之荔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便打着哈哈道：“我对这个没什么认识，但有诗句就说，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人不能十全十美，上苍造物总有他的道理。不过，像小卿这样的可人儿，在我眼里就十分完美。”

    一席话说得沈小卿心花怒放。

    两人正说笑，李总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让之荔不愿再见却必须面对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