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时间里，东川翼不再开口争辩，只是抿着嘴、扭着头看着窗外发呆。

    无声的“抗议”倒是也起了一点作用，毕竟这样的状态、这样的表现，在一年多前也曾有过一次。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坐上飞机，前往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似乎是有些担心这种事再次发生，东川凛的语气也温柔了些，慢慢地声音变小，最终陷入于无声中。

    宽敞的客厅里就这样保持了许久的沉默，只剩下柴火在壁炉里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艾琳。”恩佐柯林斯合上了手中的书，轻声喊出了东川凛的英文名字。

    东川凛揉了揉眼睛，缓缓起身走到恩佐柯林斯的身旁，蹲下来问道：“怎么了？”

    “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吧，好吗？”恩佐柯林斯握住了自己妻子的手，轻声劝道。

    东川凛微仰着头，注视着对方平静的双眼。她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在她身边缺失了很久的东西。

    “以前我没办法，现在既然我在这，就让我来吧。”这其中万千的情绪，大致可以总结成这样一句。

    “早该这样了。”东川凛轻声说出这句话，起身将恩佐柯林斯推到了她之前坐的地方。

    东川凛将桌上散落着的宣传册全都收好又接了两杯水放到桌子上。在离开客厅之前，她走到自己儿子身旁，将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东川翼十分浮夸地紧闭双眼，却只感到一只手在他的头上轻拍了一下，顺带理顺了他那有些杂乱的卷毛。接着脚步声响起，然后声音逐渐变小，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流着相同血液的男人。

    “里奥，你刚才总往我这看，是想让我帮忙说话吗？”恩佐柯林斯自己推了推轮子，往东川翼那边靠近。

    东川翼有些惊讶，原来自己的小动作早就被发现了。他也不否认，伸手帮恩佐柯林斯扶正了轮椅，两个人于是可以面对面的坐着了。

    可是坐回去之后，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东川翼突然想到，如果想让眼前这个男人帮他去决定自己的未来，也就相当于认同他作为父亲的身份了吧。

    “我猜，你应该有不少理由，说说吧。”恩佐柯林斯看出了东川翼的犹豫，再次率先发起了话题。与此同时，他拿起桌上的大学宣传册，一份接着一份，细细地翻阅了起来。

    “虽然在你看来可能只是小打小闹，但我在日本那边也做了点事情。。。”东川翼把自己之前想好的理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其中真假参半，听起来倒也有理有据。

    当他说完后，恩佐柯林斯却只是点了点头。东川翼耐心地等着，眼睛盯着恩佐柯林斯手上的动作，观察着后者的反应。

    五颜六色的宣传册如同放映着的幻灯片一般，在东川翼的眼前翻来翻去，提醒着现在时间还在正常流动。

    东川翼本以为，这样的画面会持续一阵，但恩佐柯林斯却在翻到其中一份的宣传册时停了下来。东川翼定睛看去，感到很是熟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所大学应该是自己母亲东川凛的母校。

    恩佐柯林斯用手在校徽的位置摩挲了一会，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接着关上了册子，看起来应该不会再翻阅剩下的那几份了。

    “劳拉她应该一直都在骂我吧？”恩佐柯林斯也抬头看向东川翼，突然转变了话题。

    “额...”东川翼张了张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知道恩佐柯林斯说的是他的外祖母劳拉，却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

    骂肯定是骂过的，只不过并非是恩佐柯林斯想的那样。实际上，在纽约的那个小家庭里，关于这个话题，大部分时间里是避而不谈的。

    “我曾经也有些自己觉得很充分的理由，驱使我做下决定。可惜事情并非我想的那样，命运女神并没有垂青于我，甚至还用她的高跟鞋，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东川翼知道，这是恩佐柯林斯在讲述自己的往事了，出于尊重，也出于一点好奇的心理，他老老实实地坐好，身子前倾，一言不发。

    “按理来说，应该吸取一点教训吧。可是之后呢，我又开始为自己找到了各种理由。”

    “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去做一些之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做一点能赚钱的生意。”

    “好在这一次，那些的理由驱使下所做出的种种决定，终于让我如偿所愿。”

    恩佐柯林斯抬头环视一圈，快速地掠过了那些油画、鹿角与其他的精美装饰，最终，他的眼睛停在了东川凛之前离开的方向。

    “就这样，我不停地给自己找理由、做事、然后赚钱，一直到几年前。”

    “那一天，鬼使神差的，我接受了一个邀请，去看了一个音乐会。在那里，我才再一次见到你母亲。”

    “后来我才知道，她大老远地从纽约跑到洛杉矶来，全是为了帮几个日本人在这边录歌。”

    “我在这边还认识一点人，为了有理由和艾琳她说上话，我就出手帮了帮那些日本人。

    “我安排了最好的录音室，找来了所有他们想要请来伴奏的乐队。连那几个人回日本的机票，都是我付的。”

    听到日本人和录歌这些字眼，东川翼的眼睛一亮，显得十分好奇。恩佐柯林斯看在眼里，沉吟片刻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开口说道：“其中有一个人，你应该已经在日本见过了。”

    在东川翼愈发困惑的表情中，恩佐柯林斯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抱歉里奥，可能说出来你会有些不高兴。但实际上，你在日本能进索尼唱片里工作，全是因为我请那个人帮的忙。”

    听恩佐柯林斯这么说，东川翼猛地想起在离开日本前，小衫理宇造和山下达郎在云上屋夜总会里说过的话。

    “他们当时只说是老妈帮了他们，没想到后面还另有高人。”东川翼在心里想道。

    恩佐柯林斯稍微停顿了一会，喝了口水，又继续说道：“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和他的一些朋友，甚至索尼唱片的一些人，对你应该都还不错，甚至很热情吧？”

    听到他这么说，东川翼不再像之前那样平静。他的脑中，闪过一些回忆：从在酒吧里打工、“意外”偶遇前来消费的索尼唱片高管到第一次写歌向公司投稿就被采纳；从若松宗雄的赏识到和杰尼斯事务所产生联系。

    之前就有感觉，是的，如恩佐柯林斯所说的那样，这些人对自己都还算不错，甚至有点过于主动和热情了。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恩佐柯林斯这里找到了原因，得到了解释。

    “唉！”知道真相后的东川翼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这个文抄公，失去了本就不多的成就感。自以为也算是被人看中了才华，结果是被一群人哄着骗着、蒙在鼓里，这让他感到有些郁闷。

    恩佐柯林斯看见东川翼这样的反应，倒是笑了出来。他很高兴能看见这不加掩饰的感情变化，这意味着两人之间的相处是简单轻松且没有什么隔阂的。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要看清楚自己有多大的能力，是吗？”恩佐柯林斯的笑声传进了东川翼的耳朵里，让他只能继续苦着一张脸。

    恩佐柯林斯咳嗽两声，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些，尽管嘴角仍旧挂着一点笑意，“不，正相反，至少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不管怎么样，里奥，至少你把握住了机会，不是吗？”

    似乎是看出东川翼并不吃这一套，恩佐柯林斯无奈，只能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我都没有和你母亲说过。你能向我保证，不要告诉她吗？”

    “我能说我不想听吗...”东川翼在心里吐槽，却还是很老实地点了点头道：“好的，我保证。”

    “有一首歌，歌名叫《Fortunateson》，听过吗？”问完，恩佐柯林斯还用指节敲着桌子，闭着眼，似乎是在回忆怎么唱。

    “Itain’tme，itain’tme，iamfortunateson。”东川翼的脑中闪过了直升机穿梭于热带雨林上空的画面，先一步想起了这首经典的讽刺歌曲，替恩佐柯林斯哼唱了出来。

    “是的，就是这首。”恩佐柯林斯睁开眼，鼓了鼓掌，“我是不是幸运儿，也不是参议员的儿子。但有一个人是。”

    “可笑的是，他还真信了政府说的那些鬼话，和我们这些为了赚一笔学费才去参军的人挤到了一起。”

    “直到有一天，我们连队被无处不在的游击队打散了，那个参议员之子，大腿被打穿，受伤很严重。”

    “那个永远大大咧咧的家伙，终于哭着喊着想坐飞机回家了。他甚至还喊了他老妈的名字，你敢相信吗？”恩佐柯林斯说完，拍着桌子笑了出来，东川翼也只好跟着尴笑了两声。

    “嗯，现在笑笑就好了，以后见到这位先生可就不能这样了。”恩佐柯林斯摇了摇食指。

    “为什么，我认识他？”东川翼问道。

    “不，你不认识，而且我觉得你也没必要认识了。但如果你经常看洛杉矶本地的报纸的话，应该见过他那张欠揍的脸。”恩佐柯林斯嘴角上扬，露出了有些玩味的笑：“那个家伙，现在还只是议员先生，不过以后说不定就是市长先生了。”

    听恩佐柯林斯这么说，东川翼大概是明白了，他们聊到的这位议员先生，应该就是所谓的正星条旗后人了。

    “那么你和他...”

    “你是想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对吗？”恩佐柯林斯没让东川翼说完，自问自答道：“是我将他从那个沼泽地里背出来的；是我将自己的止血带给了他用，是我替他踩了地雷。全都是因为我，他才能继续做他的‘Fortunateson’。”

    “所以那个天真的小伙子，至少当时还是算是吧。他在战后收了心，安安稳稳地走他该走的路子。我呢，也只不过是从他那拿到了一点机会，然后把握住了而已。”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里奥，不要在乎机会是怎么来的，是从谁那来的。你只需要牢牢地把握住她，然后大干一场。”恩佐柯林斯讲着讲着，还用伸出手在空中狠狠地虚抓了几下。”

    东川翼听了，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是认同。毕竟真要追究起来，他自己何尝不也是这样做的呢。但很快，他又将头摇了起来，“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恩佐柯林斯放下手，皱着眉看了过来。

    “恩佐先生，你好像已经跑题了。我前面已经说完了我想回日本的理由了，你却没给我答复。”东川翼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所以我的那些理由，打动你了吗？”

    恩佐柯林斯听了只是一笑，也不着急回答。他把东川翼招呼了过去，让后者将他推回壁炉附近。

    “说实话，你的理由，我根本就没听。”恩佐柯林斯说道，就在东川翼手上力道一松，似乎是想要将他就这么丢在过道中间时，他才开口补充道：“因为没人在乎，里奥。”

    “不管是我，还是你母亲，甚至是你的外祖父他们，我想，都不会在乎的。”恩佐柯林斯自己动手，让轮椅转了个圈，直直地看向东川翼，“所有的理由都是给自己编的，你明白吗？我不就是这样的吗。”

    “为了拿政府的补贴来读书，为了所谓的改邪归正，就说也不少地跑去参军，这样的理由，是能够被接受的吗？”

    “觉得自己会拖累别人，于是连是死是活的消息都不透露一句，让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这样的理由，是能够接受的吗？”

    “觉得自己是被亏欠的，于是就没有底线地做各种事情，以至于让曾经的战友被枪杀在了自家门口，这样理由又是可以接受的吗？”

    恩佐柯林斯越说越激动，直到东川凛推门而入，他才平息了下来，轻声说道：“你的母亲，不可能因为我曾经编好的各种狗屁理由就完全原谅我。她会接受我，也只是因为我还是我。”

    “你也一样，里奥，没人在乎你的理由，那不重要。你的家人们，如果我也算的话，在乎的只有你。”

    当东川凛走到他们身旁，恩佐柯林斯还在继续说着：“把那些话都收进你肚子里去吧，只要你自己认定了，就去做吧。”

    “至少我的经历证明了，这样的任性，可能并不会一帆风顺，但也还不错，不是吗？”

    “怎么回事？！恩佐，这就是你说的让我相信你？”东川凛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恩佐柯林斯见状，一把拉过东川翼，在他耳边说道：“拜托了，可以的话，请你先离开吧。相信我，我会说服她的。”

    东川翼早就见势不妙了，他连忙点了点头，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就跑出了客厅。当他刚关上门时，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了如“急风骤雨”般的呵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