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台阶上的亚洲老头笑得眯起了眼，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语。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像是许久未见来人，反倒和平日里的家长里短一样寻常。

    散步回来，偶遇放学回家的孙子，差不多就是这样。

    东川翼笑了笑，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继续蹲在地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终于，东川翼拿出了一瓶用红绳捆着、包装精美的酒，起身递到矮个老头面前。他顿了顿，开口用日语问道：“爷爷，你看看这个正宗吗？”

    老头子接过酒，也就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乐呵呵地拍了拍东川翼的肩膀，“翼君，你知道吗？”

    “嗯，知道什么？”

    “其实啊，老头子我，喜欢喝红酒。”

    老头子眨眨眼，看着东川翼发愣的表情哈哈一笑。他慢慢地弯下腰，率先提起一个小箱子，“开玩笑的，谢谢你的伴手礼。回来了就好，进去再说吧。”

    “哈哈，还是老样子呢，看着老老实实的，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东川翼在心里吐槽道起了自己的外祖父，也就是眼前这个日本名叫东川信，英文名叫乔的老头。

    东川翼跟在东川信的身后，把门廊下的大包小包拖进屋内，往墙角随便一堆。

    随之脚步轻快地走到沙发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整个人都软倒在了上面，就和曾经放学回家时一样。

    他这坐没坐相的样子，老妈看见了大概率会训斥他，劳拉外婆看见了也许会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着电视。

    而这个初代日本移民的外祖父则会像现在这样，自顾自地准备着茶水。顺带掏出口袋里藏着的小零食，连同热茶一起摆到东川翼的面前。

    “阿里嘎多，嗯，我闻出来了，还是从唐人街那边买的茶啊。”东川翼从茶几上端起杯子，轻轻地吹着气，享受着水蒸气迷茫在脸上的感觉。

    “话说，翼君去的是东京吧，我没记错的话，你说的都是关东口音呢。”

    “是的，爷爷。”东川翼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脸上挂起了愧疚：“抱歉，当时没和你们打招呼就走了。”

    “没事的，这也不怪你，都是凛那家伙自作主张，完全没考虑你的感受...”说到这里，东川信就停了下来，平静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感慨。

    话说到这，就不知道怎么进行下去里。一老一少的两人各自坐在沙发上，吹着热茶，相顾无言。

    东川翼在这个家庭里从小长大，一直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十多快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的母亲东川凛忙于工作，支撑着家庭，也一直都是单身。

    关于他“亲生父亲”的话题，很少被提起过。这似乎是这个不完整但很和睦的家庭里，隐藏起来的小禁忌。

    半响过后，东川翼张张嘴，轻叹一声道：“唉，不管怎么样，都是老妈的选择吧，我想她是有理由的。”

    “什么见鬼的理由！”劳拉外婆从走廊里冲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满脸的怒容，“那小子从小就在街头上混，跟着那些意大利人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后面看着倒是老实点了，结果呢，说不见就不见了...”

    “好了！”一向随和的东川信突然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开口打断道，“在孩子面前就不要说这些了吧，至少不该让我们来说。”

    劳拉外婆的气势依旧很足，直接瞪了东川信一眼。后者连忙缩了缩脖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起了桌上洒出来的水。

    东川翼对这样的场景早已见惯不怪，继续小口抿着茶。

    只不过劳拉外婆那没说完的话，终究还是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丝好奇的涟漪。家里这两位老人，似乎都认识他那位，未曾见过一面的便宜老爹。

    “劳拉外婆，饭还没好吗，我真的快饿死了...”东川翼把握好时机，装着可怜，开口缓解了弥散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劳拉外婆脸上的表情稍稍好了些，她哼了一声，也不管客厅里两人在干嘛，直接就关上了灯。

    “行吧，过来吃饭！”劳拉外婆抛下一句话，气呼呼地转身离去，在走廊里的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沉重的“咚咚”响声。

    “抱歉，翼君，别在意你外婆之前说的话。”

    “有些事，需要你自己去了解。”东川信苦笑了一下，走到东川翼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见了东川翼脸上的表情，叹了一口气道：“不用等了，你妈妈不会来的，她不在纽约。”

    “啊？”东川翼的表情更加困惑了，心里也犯起了嘀咕，“明明是她叫我回来的，怎么自己还不在啊。”

    “怎么，不想在纽约陪陪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东川信开口打趣到。

    “没有，我只是...”

    “哈哈，没事的，先在这呆几天吧，我估计啊，到时候你妈妈她会打电话过来的。”

    东川信用他不大但温暖的手拉起东川翼，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摩挲着慢慢向明亮的厨房走去。

    “这个老太婆也真是的，又不是十多年前了，还这么抠抠索索地省着电。”

    “乔，你又在说什么呢！？”劳拉外婆的大嗓门响起，从厨房里传来，东川信立马捂住了嘴，拉着东川翼快步赶了过去。

    ...

    劳拉外婆做菜其实是算不上好吃的，就是典型的白人菜：预制的牛排、烤过的吐司、各种香料混着熏肉煮成的汤。

    不过东川翼倒和曾经一样，吃得像个饿死鬼。劳拉外婆看在眼里，脸上满是自得的神情。

    橱柜上的收音机里放着东海岸的晚间新闻频道，演员出身的总统罗纳德·里根正在里面侃侃而谈。他入住白宫才一个多月出头，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几年后，在他的发动下，日本将签下那个著名的广场协议。繁荣的，虚幻的，如烈火烹油一样的时代将会降临。

    东川翼和里根一样，也在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向两位老人讲述起了自己离家这一年里发生的事：

    租房被骗、身无分文、大病一场...

    华人餐馆里洗过碗、歌舞伎町里端过盘...

    认识些客人、录音室兼职、被雇主看中、进入大公司...

    抓住了机会、创作了歌曲、认识了朋友；第一桶金、离职、创业...

    当然，东川翼省略掉了一些意外、一些细节。

    讲述完这些事后，东川翼自己都有些感慨，有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恍惚之间，竟然经历这么多。

    没心没肺如劳拉外婆，也忍不住用她胖胖的大手抹了抹眼角，嘴里唠叨个没完。

    东川信则是安静的听着，面上含着笑，不时帮东川翼面前喝空的杯子里倒上橙汁。

    并非是他无情，只不过是心态乐观，看淡了很多罢了。

    这个儿时就来在美国，少年时经历过二战的老头，遇到的事情远比东川翼多，也更加曲折坎坷。

    现在的他，一袭黑衣，随时戴着十字架，兜里揣着圣经。昄依教门，既是原因，也是结果。

    ...

    “我明白了，翼君还是打算回日本是吗？”许久之后，东川信开口问道。

    东川翼和劳拉外婆都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见东川信又摆了摆手。

    他往东川翼的杯子里倒空了纸盒里最后一滴橙汁，调皮地眨了眨眼，躲着劳拉外婆的视线向东川翼投去了鼓励的目光道：

    “借用一下你刚才说过的话”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吧，我相信你是有理由的。”

    说完，老头就立马站起身，像躲避什么似的一把推开后门，脚步匆匆，藏进了昏暗的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