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阳捕日
夏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
在某座满是泥路的小村庄中,对夏至,有着一个别称,叫做阳捕,村上人在今天多会来村长家中分得一些小麦,做成面条,寓意今年艳阳长久,捕入村中。
天色稍暗,离太阳升起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在村长家门口,老村长跟村长媳妇正在从一辆骡子车上慢慢将包裹着小麦的麻袋卸下来,放置到靠屋搭建的棚子里面,而棚子前头,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正在用葫芦瓢卖力地舀起麦子,放入一个个麻袋。
“哎哟喂,小捕儿,没跟二丫头她们去疯啊?”
驾着骡子车的老汉刚要检查下骡车的木轮胎,看到那正在舀麦子的孩子,感觉有趣,便走上前来,也没有帮忙村长一家的意思,只是盘腿坐下,看着那孩子,感觉十分有趣。
“小絮她们没那么早起来的。”
少年名为柳捕,是村长两口子收养的孤儿,虽然与村长两口子年纪相差接近半百,以爷爷奶奶称呼二人,心中却是视为父母。
两口子也有一个儿子,已经在县城成家,有了个差不多能糊口的小生意,今天这骡车拉小麦进村,便是老两口的儿子先下的定钱,赶了两趟,一趟拉到后山,一趟拉回村里。
这么小的孩子,早早起来帮忙分麦子,让骡车老汉感觉很吃惊,虽然之前就认识了柳捕,但真没想到一个孩子能这么懂事,心中生出一丝怜爱,便掏了掏自己随身的那个包裹,从里面摸出用油纸包好的一块糕点。
“喏,糖片子,县城里面那帮兔崽子老爱吃了,你也尝尝。”
这是老汉驾车路过早点铺子的时候碰见的,一文钱一个,小小的不抗饿,远没有馒头来的实在,但自家的小孙女可喜欢吃,便买了一个。
不过现在看来,还是等下回去路上再买一个吧。
“不用了伯伯,等下给我嘴养刁了,吃饭不香了咋办。”孩子也就看了那油纸包裹一眼,便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他可是要在村里人来之前,就把麦子分好的。
“嘿这孩子,让你吃你就吃得了……”
“去一边去张油头,咋地想用一块糖片子拐走俺家小捕是吧。”村长扛着一袋小麦放到柳捕身后,用披在肩膀上的布擦了擦汗,“那不成,那得你孙女来,上次俺看到那女娃娃就喜欢,正巧跟小捕定个娃娃亲。”
“切,那二丫头就不认我这个伯伯咯。”张油头收回油纸包裹,对村长摆了摆手。
“呵呵,没事,等过完这阵子,村子花苗成了,正好去城里面卖,我可以带小捕一块去,咱也买好多个糕点吃。”村长媳妇蹲到柳捕身边,揉了揉柳捕的脸蛋,笑道。
“您还不如多备点儿肉,入秋阿哥他们回来,还带点腊肉回去。”柳捕手上动作没停,一缩头躲开奶奶的手。
“哎哟真懂事。”
三个老人相视而笑,便继续各自忙活。
阳捕天热,太阳起的也早,不过半个时辰,便有赶早的人过来,想趁着天还没亮,拿上小麦去村中唯一的石磨那边磨粉,省的热中暑。
“哟,小捕儿今年都能帮忙了啊。”
一个妇人看到帮忙分麦子的柳捕也是意外,换做其他家的小孩子,现在不是在睡觉,就是搁哪玩的吧,不捣乱就不错了。
柳捕看了眼妇人,便拿出两袋小麦,说道:“四姨,您家算两户,这里两袋给您。”
“诶,好嘞。”
妇人不由得感叹一句,连自家算两户都知道。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到村长家门口,取走小麦,柳捕也是悉数记得其身份,家有几户,供几袋麦子,在太阳完全显露之时,正巧将麦子发完。
村口广场石磨前,排出一个长队,有人家各自拉磨磨粉,也有一些个力壮青年,帮家里男人需要农活的妇人拉磨,报酬便是多分得一些麦粉,或者各类野菜。
稍早来的一些人,已经磨好了麦粉,回家准备和面,而稍晚来的人便只能在艳阳之下晒着,很是熬人。
小柳捕在忙完小麦的分发之后也没闲着,让村长帮忙从后院水井里面拉上来两桶井水,放上村里自制的花茶,拉着一辆小板车,来到石磨这边。
“阿哥,喝茶咯。”
柳捕说着,从板车上拿起一个大碗,摇出茶水,递给正从磨盘上下来的一个力壮青年。
“谢谢啊小捕。”青年开心地接过茶水,两三口喝完茶水,感觉身上都凉快了几分。
“我去,二麻你自己喝上了!”
“小捕我也要!”
“给我也来一碗!”
柳捕笑着,开始给几个青年分茶水。
“都有,都有的。”
排队在石磨这边的人皆是啧啧称奇,谁家里不希望有个小柳捕呢?又乖又懂事,根本就不像一个小孩子。
待到石磨这边排队的人流散去,已经是正午时分,柳捕帮忙端茶,自然也分到了一些野菜,跟一小袋麦粉,虽然自己明说了不要,但耐不住大姨她们一个劲的往自己车上塞,感觉比刚才拉茶水还重呢。
快快步赶回家,村长家的厨房已经生起了火,柳捕将自己的“战利品”拿进厨房,又想帮着自己奶奶摘摘菜叶啥的,却被自己爷爷拎了出来。
“去吃饭,吃完饭去玩,谁家男娃一天到晚想着帮忙的?”
柳捕也只能奉命行事,吃完饭,跑到田里,这是村里孩子最喜欢来的地方。
远远看去,就看到四个小身影齐齐蹲在田边,看着一群蚂蚁搬家,见到柳捕过来,一个个开心地站起身,迎着柳捕跑了过来。
村里面的孩子不多,跟柳捕一般大的也就这四个,而这四人之中,柳絮跟柳捕贴的最近,因为柳捕跟其他的孩子天生不一样。
小姑娘一过来便拉着柳捕的来到刚才蹲着的地方。
“小捕哥,你看你看,这里有蚂蚁搬家耶,是不是跟你上次说的一样要下雨了呀?”
柳捕自己看了下,摇了摇头,说道:“这次是往低处走,应该是要把吃的搬回去洞里面而已。”
其余四人点了点头,柳捕总是对的。
记得以前四人来田里面看到有动静,感觉可能是山猫或者过山黑进了田里,就想叫大人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当时的柳捕就让他们不用瞎折腾,不过是野鸡筑巢下蛋而已,不要去打扰,过些阵子就能看到野鸡崽子了。
还有之前他们最喜欢拿着装水的碗往蚂蚁洞里面倒,一开始柳捕还只是看着,也不说话,直到有一次,四个人各自带了装水的器具,想要大展拳脚的时候,柳捕盯了他们半天,说了一句“换做我被大水冲走了,爷爷奶奶得找我好久的吧”,几个孩子便将水浇灌到田里,以后再没有水冲蚂蚁窝的举动了。
柳捕眼睛盯着花田道上,开口道:“等下面条应该就能做好了,咱们得各自回家,不然家里人拜拜的时间过了,就不好了。”
四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觉很有道理。
村里孩子可能是皮了点,祭拜算是唯一能让他们会上点心的事情了。
而我们的小柳捕,明明才出来没多久,便遣散了自己的玩伴。
一个人走在田中央,按照一个固定的轨迹穿过花苗田,来到旁边灌木林中,轻手轻脚扒开灌木,看着了一群野鸡,为首一只头部发黑,羽毛鲜艳,后面跟着的两只羽毛暗淡发灰,最后跟着一群小鸡崽儿。
柳捕看着那群野鸡,轻声说道:“花田最近收苗,不能去那边吃东西哦。”
为首那只好像听懂了,轻轻啼鸣两声,便转过身去,往灌木林深处走去。
柳捕微微一笑,走出灌木林,看着一片花田。
这是小村子世世代代的收入来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应该用来种植粮食的田地用在了培育花上面,也出产一些花茶,这两年因为村长老两口的儿子在县城有了门道,远销到县城,倒是多了不少收入。
因为等下就该有人来浇水了,柳捕便不想多留,走出花田,但没走两步,便停下脚步。
“不能乱采的。”
柳捕看到一个全身白衣,头戴道冠,头发斑白,长髯飘拂的老人,正要蹲下身,在取花田里的花苗,便出声提醒。
那位老人一脸诧异,转头看向柳捕,然后看了看四周,挠了挠后脑勺。
“您刚才在这边看了小絮她们很久,但看着不像是坏人,我就只当您是外乡的过路人了,可是这花田是我们村子里面的人种的,可不能乱采。”柳捕说道。
老人似乎确定了什么事情,单手托腮道:“奇了怪哉。”
“您是仙人吧。”柳捕说道。
以前村子里面或者山里头也会有这样的人,或是紫色道袍,或是青衫长褂,其他人都视而不见,柳捕也便没有在意,之前也有一个动手采花的,被柳捕制止住了之后,曾跟柳捕聊过几句,他们这帮人便是那种山上仙人,外出云游,用一些障眼法,让别人看不到自己。
“小友可真是好眼力。”老人说道。
一边说着,老人一边掐指算卦,可惜,啥都算不出来。
收手入袖,老人袖中滑出一张黄色符纸,手中捻符轻轻一挥,符箓在袖中消失,老人再次给自己施加了障眼法,想着就此离开。
转身刚要走,便又被叫住。
“老人家,那边是树林,没路的。”
老人脚下一僵,确认了,自己的符箓没有失去效果,而是这个孩子看透了符箓。
老人尴尬一笑,说道:“走错了走错了。”
“您不会再回来偷花吧?”
“不会不会。”
柳捕看来,老人心虚无比,看着就是想回来再采的吧。
叹了口气,柳捕也不再管了,如果只是一朵,就随他去吧。
转过身,柳捕便往回走,阳捕今天虽然艳阳高照,但花田里倒并没有啥炙热感。
今年收成应该会更好吧。
看着柳捕转身离去的背影,老人挽起袖子开始手掐剑指,一粒金光落在剑指指尖,随着手指滑动,一个个金色文字飞舞于老人上空,在最后一个字符写完之后,老人轻点眉心处,金色文字开始在身前组合,形成一道没有符纸承载的符箓,随即附着于老人眉心,融入身体中。
老人的眼中的世界开始有了些许变化,多出一条条不同色彩的丝线。
老人所施展符箓是能看出世间因果线的符箓,自己身上有百余条,有坚实沉重之感,乃是与自身因果有大牵连之人,透过天空,去往更高处。
而还有一条格格不入的,细弱如风中残烛的因果线,源头便来自刚才那个看破自己障眼法的孩子。
视线跟随着因果线来到柳捕身上,在老人眼中,孩子就如同一个线团,飘忽着杂乱无章的因果线,坚实的因果线连接到不远处的房屋之中,与村上的人们相连接,那些细柔的因果线,便连接于虚空,直指高天。
老人眯眼而笑,此子,好多仙缘。
老人一步踏出,脚步如落台阶上,步步登高,不时便来到云海之上,伸手向上,手指轻弹,天空如水波荡漾,泛起阵阵涟漪,此番作为无甚意义,只是老人觉得有意思罢了。
此处,乃是一块洞天,为所在区域的所有宗门共同维护,还连接有一块福地,方才老人所观察的花苗,便是洞天的特产之一,一种寒属的仙苗,种植之地下方多有性寒的地下水脉,其花制茶多能沁心提神,也可制成阵痛或者压制火毒的灵药。
“师兄,可否帮我运算一卦?”老人心生言语,传回宗门之中,不时便有了回应。
“何人?命理日月,生辰八字,可有?”
“没有。”
“那算个蛋。”对面心声轻呵一句,便要断了联系。
“算我算我,师兄,算我现在的命时。”
“算个蛋,你的我都帮你推演到几百年后的,有啥可算得,我还有两节课要讲,没空搭理你。”
“五十张千里追星符……”
“早说嘛,等等。”
心声那头,不一会儿便来了结果,说道:“你在朝真太虚洞天?”
“是的师兄,碰到了个奇怪的小娃娃。”
“我算到了,如有收徒的意思就带回来吧,没有也不打紧,只是那孩子身上的因果太多,还有人帮忙遮掩了命时,我看的不真切,唯一能确认的是,目前还是命里凡人。”
“确实有这个意思,这孩子身上的机缘颇丰。”
“严真人再有三个月便要封洞闭关,你抓紧点出来,误了时辰你可就要帮严真人干活了。”
“晓得晓得。”老人抚须而笑,身形化实为虚,在由虚转实之际,身形已落于地上,“既然与我有缘,那便多看看。”
小柳捕也没有急着回家,在河边跟小乌龟打打招呼,去井口旁帮那只大白猫捋捋毛,再去过几个家中青年还在田里干活的人家,帮里面的老人挑挑水,捶捶背。
远远回望,柳捕总是能看到那个白衣老人,或许是凑巧吧,总不能是跟着自己伺机下手的人贩子吧,不然早就动手了。
回到家中,便看到已经在简易木桌上摆好面条的奶奶,上头贴个红符纸,显出一丝喜庆。
见着了柳捕,奶奶开心地说道:“正巧,把你爷爷拉回来,搁屋里偷懒呢。”
小柳捕说道:“好的。”
找到村长爷爷,三人按惯例进行着流程,赶在傍晚之前结束,正好将面条煮了当晚餐。
餐桌上,一大盘面,一小碟飘着油星子的酱菜拌咸鱼,三人围坐一起,碗中搁点葱花,小两滴醋,便是一顿不错的晚餐。
“别说,咱这早麦做面条了是跟普通面粉一个味,就是费劲。”奶奶吃了两口面条,说道。
“早说了,买早麦好,看着磕碜点反正磨完粉看不出来。”村长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扒拉了两口面,就着酱菜下肚,长舒一口气,然后给柳捕夹了块咸鱼。
“去壳费功夫,你没看今天黄老婶子过来那个背都弓着,十几号人跑后山那边花了两天才泡完晒干,不然吃得上?”
“花些力气省点钱咯……”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柳捕只是默默吃着面条,配一口咸鱼。
今天这鱼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滋味却格外的好,很安逸。
一家人吃完了晚餐,村长拎了两瓶放了花片的烧酒,坐在后院的水井旁边,井盖子当桌子,就着碟炒黄了的麦子,一口酒下肚,冰凉清爽。
“你小子是懂生活的。”
中午跟柳捕碰过面的白衣老人,此时来到村长身边,随手拿了张椅子,隔空取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村长被吓得一机灵,然后看到是这白衣老人,便笑了起来。
“哟,游老神仙,今年是您老过来呀,怎么没再县城里等着跑俺这山沟沟里来了。”
“县城里面没啥可玩的,总不能让我一把年纪去喝花酒吧,还不如村里头盯着小屁孩和泥来的好玩。”老人挥了挥袖子,说道,“还有,你要么叫我柒叔,要么别叫,一天天老神仙的,跟谁学的。”
“俺爷他们不都这么叫您的吗?”村长再喝了口酒,然后进屋取了两个酒碟,放在桌前。
“咱俩用这个,喝的过瘾。”
老人笑了笑,给自己倒满一碟子酒,再给村长也倒满一碟。
村长笑着接过酒碗,开心道:“哎哟,那话咋说来着,您帮我倒酒,荣幸之至,蓬荜生辉。”
“边玩儿蛋去,没读过书就不要瞎起劲。”老人笑骂道。
两人又喝了几碟,开始聊起这十几年来村里头的变化,有些人进来了,有些人出去了,田地都翻过了,收成更好了,眼下就是等着时间过好日子了。
“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老人微笑着问道,“你这两年这么努力吗?”
“俺倒是想,俺媳妇儿那年生老大大出血给我吓死了,我哪敢再要一个。”老村长说道,“这乖孩子是俺媳妇儿七年前的今天,在花田里捡到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这么俊的男娃娃就舍得给扔花田里。”
老村长开始讲起孩子的来历及过往,因为见不惯一个孩子被遗弃,便收留下来,也跟村里的人说了点情况,这淳朴小村落倒是很乐意接济这一个孩子。
起先在村子里,也找了几户人家,或是孩子早夭的中年夫妇,或是有待产孕妇的人家,但孩子不管是谁接手,都会莫名其妙的哭闹,怎么都哄不好,只能再送回村长家中。
老两口一把年纪,又是操起了年轻时带孩子的精气,也好在孩子在他们手上出奇的乖巧,平时不哭不闹,也不生病,健健康康活了下来。
刚开始找过帮抚的人家,也隔三差五过来看看孩子,顺带给二老带点琐碎物料,或是吃食,或是棉麻;一个个的也都夸村长媳妇带孩子有一手,不哭不闹能吃能喝,都过来咨询育儿经验。
孩子逐渐被带到村中各出,或是街角小巷,或是村口摊贩场,或是朋友家中,慢慢被整个村子熟络,村里人也一起帮着村长夫妇二人干点农活,挑水生火之类的,赠送吃食一类的便更少不了。
这位名叫游柒的老人点了点头,说道:“也算半个吃百家饭的孩子,挺好。”
村长眯起眼睛,神色微变,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古怪地盯着游柒。
“怎么了小包?”游柒问道。
“以前县城里面来了个老仙儿,去了趟钱员外家里,给他家那个吃得跟馒头成精样的胖墩带走了,也是一来就问那孩子啥哪来的啥的……”姓柳名包的老人再喝了碟酒,放下酒碟,说道,“你老不会是想带俺家小捕去山里当神仙吧……”
“额,这个嘛……”游柒抿了口酒,说道,“你别误会,不会去山里。”
“哦,那就好……”
“是去天外。”
“噗!”柳包一口酒水喷了出来,“不是,您真要给我家小捕带走啊,我家就这么一个宝贝!”
“那不得看你愿不愿意嘛。”游柒说到,“你打小就聪明,我相信你能看得出来你这孩子的与众不同。”
“唉……”柳包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哪里能不晓得这孩子的与众不同。
“非去不可吗?”
“依你。”
“俺晓得咯。”
柳包好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俺跟媳妇儿还有村里几个说说,小捕要是出去了,村里头得炸锅。”
柳包起身,直接从后院走了出去,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走向村里头祠堂,要去那边敲响村里头的唤人锣。
游柒微微叹了口气,拿起身前的酒壶,开始自饮自酌。
屋里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孩子拿着刚才没吃完的酱菜咸鱼,吃了一口,还是老味道,能把人眼泪咸出来。
不时,清脆急促的锣声在村中回荡,村长媳妇跟几个村里管事的骨干开始往祠堂这边聚集。
等到人齐了,村长柳包直了直身子,开始向后面赶来的一众村民解释来龙去脉,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今天显得格外的褶皱。
“不走不行吗?”
“他怕不是个骗子吧!”
“对,哪里有啥山老爷,山神仙,我看就是个拐孩子的骗子!”
“不会的,你没听到吗,村长说了打小就认识那个老神仙。”
“对呀,几十年不变样,不是神仙那也是个人精了。”
聚集起来的骨干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柳包也是这边劝一句,那边说一嘴的,但效果并不好,只是让喧哗声更大了些。
“停!停口!”
这位平日和气,说话温吞的老人家,难得大声喊道:“俺们之前不是说了吗?等到阳捕过完了,俺们村里卖出去那些苗子,差不多筹够钱了,就给捕儿找个好点的私塾,或者帮忙送大户人家那边,做个陪读书,现在有仙人老爷来了,这位仙人老爷,从俺爷爷辈儿,不对,是俺们村祖宗辈儿开始!就一直在!隔个几十年就会过来帮忙俺们这看看花苗收成,俺们村上那个村大夫家的药方都是他老人家传给他们的!是真正的老神仙!现在好了,又能教捕儿识字,又能教捕儿本事,捕儿就是跟着仙人老爷去享福的!俺们还有啥好想的!”
“可是村长……”
“阿叔,您想好了,小捕去了那里可能几年回不来。”
“对呀,伯伯,小捕可是咱这边的心头肉啊!”
“俺能不知道吗?”老人家喊道,“恁个以为俺舍得吗?但是俺们这破地方有啥能给小捕的?恁几个告诉俺,靠啥子?靠那一年没两贯子铜钱的苗儿吗?”
“老头子,这……”村长媳妇,这位同样姓柳的妇人,声音颤抖,“你有跟小捕儿说这事儿了吗?”
“俺还没讲,那孩子听话,俺说道两句他回去的……”
“可您这太突然了呀叔叔。”
“是呀,太突然了……”
“小捕儿会乐意吗?”
“我去问问吧……”柳氏站起身,往家里走去。
村长家后院中,小柳捕已经站在游柒身前,一老一小正在攀谈。
小孩先是请教了老人的身份,所在何处就职,又问了自己后面会学到什么样的本事,在师门是否要忌讳一下自己的出生,之后下山返乡是否也有忌讳等等。
老人一一解答过后,小孩点了点头。
“那我就想通了。”小柳捕说道。
“真的想通了吗?”游柒再问一遍。
“是的。”小柳捕说道,“其实这些年,我也想过许多,我被遗弃究竟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就是不该活在这世界上的拖油瓶,这几年在家里,爷爷奶奶,不对,爹娘也对我之后发愁,想我去读书,他们希望我能更好,但哪怕想要集齐全村人的力量,也终究只是去县城里面读书,考个功名,寒窗苦读数十载,年年害的村子里连点余粮都剩不下来,那太拖累村子了,我并不愿意。”
“你倒是懂得真多。”游柒点了点头。
柳捕抬头望天,说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会离开村子,而且很快。”
游柒眼睛微眯,一点一点将柳捕身上的因果线慢慢拨开,直到最后,看到那根与众不同的因果线。
那根因果线,连接着柳捕的心脏,并将其包裹,形成一个伪造出来的无垢道心,且这根因果线直指天幕,另一头连接着洞天中的某处,如果所猜不错,应该就是这洞天的核心部分。
或许出了这洞天之后,这孩子的心境就会变成普通孩童那样,但这份因果线给他带来的裨益,会在将来孩子需要之时,显现出来,成就属于这孩子自己的无垢道心。
“会不会伤心?”
“会呀,而且我也怕村里的大家伤心。”
“那是好事。”游柒点了点头。
孩子的眼眶中泪水打转,但还是努力憋住不让自己的眼泪留下来。
游柒说道:“好不好奇我们这些修仙之人眼中的世界,跟你们眼中的世界有什么不一样?”
柳捕一愣神,不知道游柒是什么意思。
游柒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一道黄纸符箓,符箓飞过柳捕眼睛,柳捕感觉眼睛一花,然后回过神来,看眼前景象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柳捕没有马上跟游柒询问,而是定睛凝神看着井盖,井盖在他眼中看是变得细致,一条条木质纹路,木板拼合处的缝隙,缝隙中偶尔有些零碎的小石子,形状清晰可见。
木屑,裂痕,越来越多的东西映入眼帘,直到,那淡蓝色的光点出现。
越来越多的光点浮现在柳捕面前,从井盖上,地面,再到天空,柳捕站起身来,身形缓缓转动,缓缓伸手,将一团光点握在手中。
“此乃灵气,世间万物的根本。”游柒缓缓说道,手中剑指轻轻转动。
少年摊开手心,手中灵气随着游柒剑指旋转的频率旋转,随后灵气组成“柳捕”二字,并凭空凝练出两道符箓,将其中的“扌”字摘录出来。
“柳甫……”少年喃喃道。
“非要你改名,只是上山修行,暂时放下一些红尘过往,总能让你的心静下来一些。”游柒缓缓说道。
“而这个‘扌’字,就是你的点睛字了。”
游柒手一挥那张刻着“扌”字的符箓慢慢飞向柳捕眉心,然后划出丝丝金线,流入柳捕三魂七魄。
柳捕感觉自己身上仿佛忽然长出了无数条脉络,有条不紊地渗透在四肢百骸之中。
不对,不是长出来的,而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过罢了。
点睛,便是符箓一道的开窍之法,点睛字很多时候便是从名字之中取出一字,凝聚成符箓,帮助符箓修士开窍,通达自身的气穴经络,也能更好的看透符箓本质,跟剑修孕育本命飞剑,体修淬炼金身雏形,丹修铸造和气丹炉是一样的开窍法。
通常符修在初入修炼之时,如果没有引路人,那便只能研习一些简单的符箓之法,或者篆刻的符箓能力不全,无法精进,直到自己研习点睛之法,而如果有了师承,便能让师长代为领路,点睛之后,修炼事半功倍。
当然,世事有例外,有一些先天道种,天生大材可以无需点睛之法。
但眼前的孩子并不属于那类先天道种,而是仙缘傍身的凡人,既然有心收他为徒,游柒自然不会怠慢于他。
“另外这张本命名符,可随你处置。”游柒说道,喝完最后一口酒,缓缓起身。
“我还要再留足五天时光,你可以多考虑一下,是走是留,都全凭你,第六日清晨,我会在村子门口等你,若是过了辰时,那我便离开,你身上的点睛法,就当你我有缘,赠送于你。”
老人的声音悠悠远去,少年留在原地,手中攥紧了那张青绿色的符箓。
少年再一转头,看到那正在后院门口,掩嘴轻轻呜咽的妇人,默默无言,只是走了过去,将她搀扶回屋。
村长不多时也回到家中,看着院子里的空酒坛子跟酒碟,骂了一句方言,大概意思,就是外乡的死人贩子。
今夜天上无圆月,弯芽映水井中缺。
接下来的几日,柳捕要跟随仙人离开村子的消息,就在村庄中传开了,第一天便有许多人过来村长家中,都是在劝村长不要听什么山上神仙的话,柳捕不能去之类的。
村长也知道差不多的情况,干脆在后院摆了两张桌子,泡上茶,一坐就是一天,饭也不吃,专程等着那些个村民过来,一个个跟他们说道。
柳捕倒是如往常一样,继续去探望那些家中青壮下地干活的老人家,帮忙挑水捶背,聊一些家常;再去看看那些山鸡野狗,跟它们聊聊天,想让它们不要老去打扰其他人,可当真不容易。
碰到了自己的几个玩伴,一上来就哭着喊着柳捕不许走,抱住柳捕的四肢让他寸步难行,柳捕也不在意,只是干脆躺下去,任凭他们抱着,反正自己也挣脱不开。
“明天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奶奶好像说要托人去打两只兔子或者野猪回来,帮我……”
“才不要!吃了你就跟那个什么坏蛋神仙走了!”
“坏人坏人!要带走小捕哥的都是坏人!”
柳捕叹了透气:“你们说气话,可不能带脏字,不然神仙会听到哦。”
四人齐齐“哦”了一声,四人就这么抱着柳捕,跟柳捕一起在田里面睡了一下午,知道傍晚的夕阳,以一个莫名其妙的角度照射在他们身上,才让他们醒过来,五个人并排坐在田中央,也不说话,直到家里人过来喊他们回家吃饭。
柳捕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人来喊回家的孩子,因为村长他们不怕柳捕乱跑疯玩,而柳捕也确实如此,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见着了趴在床上的村长,和坐在床沿,帮村长揉着背的柳氏。
“这群人是真不地道,饭也不让俺吃,俺想站起来伸个腰都给俺摁回去,可怜俺这老腰啊……”
柳氏拍了下村长的腰肉,说道:“成了,说八遍了,这不给你揉着吗?”
两人的语气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家里面也是,唯一不一样的,可能就是饭桌上那盘腊肉炒菜叶。
“回来正好,吃饭吃饭。”柳氏笑着说道,然后拍了拍村长。
三人一起来到桌前,如往常一样围桌而坐。
柳氏似乎是憋了许久,开口说道:“既然你说仙人老爷没有问题,奶奶就信你,一定要听仙人老爷的话知道吗?走出去好,听说仙人老爷他们那里顿顿都能吃上稻子,比咱们这边强多了,要吃饱饱的,壮壮的。”
“也不知道那地方远不远,你这身上就这么一麻布,等下跟着仙人老爷走前,回屋带上那个小皮袄,就你大哥去年带回来的,我前几天帮你改好了,个长高点也没事,还能穿两年。”
“要是仙人老爷同意的话,有空回来看看,要是太远还是没空就算了,我们两口子也会照顾好自己,你就安心学本事就好了,还有学了本事坏事别去干,别跟其他那些小崽一样,也不能给仙长老爷找麻烦,但要是挨欺负了,一定要跟仙长老爷讲,咱不能受着气知道吗?”
村长挥了挥筷子,说道:“行了行了,就出趟远门,保不齐过个把月就回来了呢。”
“哪有你说那么快?”
村长也懒得跟自己媳妇儿掰扯,对柳捕说道:“你跟那个游老神仙去学本事,后面有出息了是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会村子里,俺这后面那三亩田你就安心种去,反正你大哥也看不上,就都给你。”
“净说些丧气话。”柳氏责怪道。
村长没有接茬,继续说道:“俺们都希望你成才,学了本事是你自己的,俺们享福是不指望你,就指望你以后有空就回来看看,别让你奶奶太想你就行了。”
“你自个儿不想吗?往我身上赖?”
村长实在是忍无可忍,就跟柳氏拌起嘴来。
柳捕静静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安逸,就是鼻子发酸眼睛发胀,有点难受。
“瞧你都给小捕儿说哭了!”
“诶,赖俺是不!俺今天就多吃点,吃撑着看你心疼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