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姐姐的有所谓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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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绝望的门

    绝望,齐司妙很难给这个词定性,每个人承受压力的阈值不同,对绝望的感受就不同,有的人看到屎里开出的花只觉得恶心,有些人却能惊喜污秽中也能孕育不可多得的美。现在的齐司妙是后一种,而十七岁前的她是前一种。

    齐司妙的人生从十七岁割裂,因为那一年她被朱琪引入了绝望之门。

    从钱湘离开附中考进安阳重点高中后,齐司妙在学校再也没有朋友了,作为长相和身体都比别人早熟的女生来说,无论她怎么打扮,怎么把校服修改出腰身,裙装剪短到膝盖以上,都藏不住她和年纪不符的老气。越自卑,人就越丑,齐司妙讨厌照镜子,那里的人无时无刻不是灰头土脸的。

    长相和身材相匹配,体育课跑八百米,齐司妙每每路过班级聚在一起的地方,男生们明目张胆地指着她脸上浮现捉弄的笑,他们把手搭在嘴两旁圈成个大喇叭,毫不避讳地喊她:“奶妈!跑起来,层峦叠嶂啊,奶!妈!”

    老师不是不知道,但只是喊喊而已,连脏话都没有,口头警告多了,谁也不当回事儿,反而大家都习惯了,也接受了这个设定,老师甚至几次不耐烦地表示齐司妙矫情,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学生,学习最重要,在学校只要学习好了大家都会高看你,谁敢不尊重学霸?”

    齐司妙努力了一学期,从年级一百五十名一跃跳进年纪前五十,老师高兴,父母高兴,只有她不高兴,因为她试图通过学习解决的问题一点儿没解决,那些喊她奶妈,说她土,对她露出玩味表情的人依旧如此。

    高一那年,齐司妙和所有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一样萌动出爱恋的欲望,她喜欢高中考进附中的男生陈诚,一开始是觉着他好看,青葱少年,白衣飘飘,阳光播撒春意的味道让她生出禁忌的猜想;后来接触过,她更对陈诚难以自拔,他礼貌,家教良好,陈诚从来不会语出不逊,他骨子里对人的尊重让齐司妙痴迷;高中的座位按成绩排,因为成绩相当,齐司妙和陈诚坐得很近,不是前后桌,就是隔壁桌,那段悄悄暗恋的日子是齐司妙整个中学段里最值得怀念的时光,她用余光就能看到他,能近距离听到他好听的嗓音,能在老师叫她回答问题时收到陈诚友好的提示,她也给陈诚提示,得到的是他专属给她一人的微笑。

    齐司妙的素描本里每页都有一双弯弯的笑眼,她并不擅长绘画,可只要见过陈诚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他。

    喜欢陈诚的人很多,有本班的也有隔壁班的,长得好看的女生会直接给陈诚表白,长相一般的会悄悄把情书夹进他书里,齐司妙这时就恨自己坐在他隔壁了,陈诚看那些情书时的笑容能把人融化掉,她知道,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一块总有一天会属于别人。

    高二是齐司妙的至暗一年,王萍的更年期到来了,她夜里睡不着,白天在单位伪装一整天正常,回到家就释放那些令人崩溃的喜怒无常。齐天军才不惯着王萍,她一闹,齐天军闹得更大,俩人上演全武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齐司妙眼看着原来就算吵得再凶也不会动手的父母,人到中年开始一个不让一个地打起来,简直窒息。钱湘住校不能打电话,她找不到朋友倾诉,常常放学后在每天都路过的清江大桥上站一会儿,天晴时清江的水很舒缓,能减弱她内心的汹涌波涛。

    因为时常在桥上驻足,她发现和她一样的还有个人,那是二班的女生,她们从初中就在附中,只不过从来没有一个班过。齐司妙知道那女生叫朱琪,而朱琪也认识齐司妙。

    “嗨,奶妈。”

    一天放学,朱琪主动从桥头走到桥中央,开玩笑地喊了齐司妙一声奶妈,齐司妙扭头就走,却被她拉住,她笑呵呵地说:“跟我还玩儿不起?那我道歉。”

    朱琪个子低低的,也是个长相和身高一致的女孩儿,她是娃娃脸,所以笑起来的时候像个精灵,她长着齐司妙很喜欢的一种样子——像个孩子,可爱年轻。

    齐司妙看到孩子气的笑容时气就消了,她问:“我最近才发现你好像天天在桥上待很久,为什么?”

    “你呢,为什么?”朱琪反问。

    “不知道,说不清。”齐司妙转脸看向平缓流淌的清江水,太多琐碎压垮的情绪,猛然提起竟没有可以破开话题的口子,不知从何说起。

    朱琪一副了然的态度,两人沉默良久,朱琪突然开口道:“我很羡慕你。”

    齐司妙大为震惊,羡慕?这个词对她来说简直天方夜谭,她不信,又一次质疑这个刚才喊她奶妈的女生是不是在羞辱自己,可是朱琪这时站上护栏的台阶,她仰着脑袋手臂直直地伸展,这才稍稍越过齐司妙的头顶,她说:“你个子好高,我站在台阶上才能到你下巴,太让人羡慕了。”

    第二次,朱琪连续说着羡慕,齐司妙这次信了,因为她个子真挺低,齐司妙没有故意安慰她,但真心话也是脱口而出:“我还羡慕你呢,娃娃脸,永远年轻,可可爱爱。”

    “谁说娃娃脸就可以永远年轻了?”朱琪摇头,“脸可以整,个子低没辙啊,听说打断骨头再接没几个成功的,多少都有后遗症,我不敢。”

    “整容也有风险,我也不敢。”齐司妙发现她和朱琪说话时毫无负担,她们都有种难得找到同类的轻松。

    在朱琪的讲述里,齐司妙才知道她也有困惑了整个青春期的外号:矬子。初中时还没人这么叫,高中之后,喊她矬子的人越来越多,朱琪用过很多方法长个子,可牛奶成箱成箱喝,运动一样一样做,两年只长了一厘米,还是早上量的。

    朱琪懊丧地说:“听说女生来例假之后就不长个子了,瞎说,长个子和例假没关系,我例假15岁才来,可我10岁就不长了。”

    一个矬子,一个奶妈,就像两个残疾人,在健全人的世界找到了精神平等的知音,两个因为长相缺陷的十几岁女孩儿成了不足为外人道却能互相理解的朋友。她们两人不在一个班,却一起上学放学,谁的老师拖堂了,另一个就等着,等多晚都行。

    朱琪看过齐司妙的素描本,她说她也喜欢陈诚,但是她们两个不用竞争,因为谁也得不到陈诚,两人说这话的时候一通嘻嘻哈哈,看不到希望本该是痛苦的,可却在两人之间成了稳固友谊的基石。齐司妙过去根本想象不到,她的世界里能出现这么一个人,可以互相口无遮拦地对对方禁忌的样貌评头论足。

    时间是连续的,人世间所有的好与坏很少能有征兆,人生大的转变惯常都开始得无声无息。齐司妙曾回忆过一次朱琪的突变,她想不起来确切的节点,因为她只回忆过一次,再有第二次她就叫停了自己,无用的不安只会制造焦虑,过去事和绝交的人一样,没必要再想起来给自己增加烦乱。

    但硬要说变化,朱琪是从得知一个新潮的词汇开始的:骨相。

    又是一个晚自习后的夜晚,回家的路上,朱琪对齐司妙说:“听说骨相好看的人小时候都会显老,但是这种人长大后花期会很长,因为美人在骨不在皮,男女都一样,好不好看全凭骨相。”

    齐司妙不知道朱琪在说什么,只觉着好笑:“跟咱有关吗?”

    “有关。”朱琪踮起脚摸了摸了齐司妙的下颌骨,认真地说,“你有希望。”

    “呿!”

    齐司妙摆摆手,只当朱琪说了个笑话,可是那次讨论后不到两个月,齐司妙的濒死之期无知无觉地来到了。

    陈诚缺了两节课,男生挤在一起直戳戳地问齐司妙:“阿诚怎么请假了,奶喝多撑到了?”

    莫名其妙,可齐司妙又敏感地察觉这种问题不是空穴来风。课间操结束,齐司妙被隔壁的班的女生拉到一旁,她们的脸色难看地打量齐司妙,各个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有人推了她胸脯一把,又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齐司妙大气都不敢出,她们人太多了。

    “陈诚再是烂好人,也不能瞎吧?”一个女生说完,点着下颌对齐司妙说,“说说看,你俩怎么勾搭陈诚的,我们跟你比还是嫩了,怪不得江湖人称奶妈,原来跟这儿等着呢。”

    齐司妙更摸不着头脑,但是她们攻击性的眼神让人害怕,她感受不到女生们手底下在她身上戳戳打打的小动作疼不疼,只是呆滞地看着围上来的七八个女生,不知道她们要对自己怎么样。

    “够了你们!”一只手拉把她从人堆里拉开,陈诚!而他另一只手里还拉着一个人,朱琪?在不远处,也站着四个女生,都盯着这边。

    见陈诚出现,女生们停下了动作,课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吸引来更多的人,陈诚不知是为了保护齐司妙和朱琪,还是要和她们划清界限,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所有人说:“我早上是去我妈单位取作业才来晚的,和她俩无关,我们昨天放学后谁也没见过谁,更不可能发生任何事,还有,我们互相不喜欢,从来没有喜欢过,这辈子都不会!不要再胡乱散播谣言,我已经告诉老师了,这种下三滥的诋毁一定会查出源头来……”

    陈诚后面的话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围观的男生从他说出那句“从来没有喜欢过”就开始起哄,女生们也都浮现出不经意的笑脸,齐司妙在一声声“奶妈波霸技”“矬子弹射功”的侮辱中头埋得越来越低,她偷偷看了眼朱琪,那人早已冲出人群跑出了学校。

    齐司妙一周没见过朱琪,她想问为什么不来上课,可是朱琪电话不接,清江大桥也不去,齐司妙一个人承受着持续不断的嘲笑,陈诚为了避嫌找老师调了座位,齐司妙不懂,自己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总会沦为笑柄?不堪的流言又是谁乱说的?

    因为齐司妙月考糟烂的成绩,开完家长会的王萍和齐天军互相指责,吵到最后又打了起来,一周以来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齐司妙连家门都没进就跑出院子,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任何意外,她站上了清江大桥,但意料之外的,她见到了朱琪。

    朱琪脸上的泪珠唤醒了齐司妙发懵的意识,她这才发现自己也在哭,她问朱琪:“你这一礼拜去哪儿了?”

    朱琪没回答问题,而是擦干眼泪,对齐司妙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你的成绩我看了,真恐怖,二百四十名。”

    “你还不如我,你连试都没考,倒数第一。”齐司妙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勾了勾唇角,能让她在如此疲惫的情况下还能笑出来的,只有朱琪。

    朱琪沉默一会儿,看着高桥下的流水,问:“这水有多深?”

    齐司妙摇了摇头,朱琪叹了口气,忽然站上了大桥的护栏顶,她说:“我这两天专门在这儿等你,一周了,我来来回回地想,还是应该和你告个别。”

    告别?齐司妙脑海里响起了爆炸声,她混沌的前路似乎被炸开了一条奇怪的路。

    “我不想活了,我没希望了。”夏天的太阳落下得很晚,七点的安阳天空依旧蔚蓝,朱琪就站在蔚蓝的天空下,她踩着护栏,高高的,她从来没有那么高过。

    见齐司妙发愣,朱琪笑道:“别想我,我可不留恋这个世界,离婚的父母,破烂的成绩,被喜欢的人当众嫌弃,谁都能踩一脚的身高,我一辈子都只能是矬子,可我不想做一辈子矬子,低人一等的感觉你不懂。”

    “我懂!”齐司妙不知道哪儿来的莽气,也爬上了护栏,朱琪的话字字扎心,句句戳她肺管子,谁没有破碎的家庭,谁没有烂糟糟的成绩,陈诚搬离座位时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厌恶情绪历历在目,男生们恶心地喊她奶妈时的淫邪,女生们细嫩的脸蛋和她自己怎么看都三十岁的成熟脸……伤害是比出来的,不和别人比说得到做不到,她只是个普通人,没那么超脱。

    “一眼看到头的没希望,没活头。”

    大桥步道上往来的行人大喊着向她们快速聚集,齐司妙和朱琪对视一眼,朱琪闭上眼睛,说:“我数三声。”

    齐司妙也闭上眼睛,听朱琪倒数:“三、二、一,跳!”

    身体猛地一沉,耳边略过呼呼风声,空气里的味道没有想象清新,砸进水的过程真疼啊……这些都没有让她立刻下坠,可当她在水中睁开眼睛,巨大的黑暗侵袭而来时,她错愕地发现,水里只有她一个人!

    只有齐司妙一人堕入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