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一人拉一车在苍茫的天地间狂奔向前。脚下车底都是雪花碎裂发出的震颤。

    出了城门后，那条宽阔的大路已经被连日不断的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在夜色中发出惨白幽微的光。远山和树影婆娑，黑色的剪影在眼前连绵不绝的翻涌。只有几点寒鸦挂在树梢，被他们经过时粗重的喘息惊起，在空中徘徊一圈后又回到原点，蜷着身子，缩着脖子，嘀嘀咕咕几声便又没了动静。

    “先生这是要回家吗？”在经过几次颠簸后，车夫试探地开口攀谈了起来。

    年根上看戏的多，最近连轴转了几场陈金海有些吃不消了。刚上车没多久就昏沉沉地眯住了，听得车夫说话，叹了口气，答应道“回家！”可这俩字说出来，连连欠欠，并不那么自信彻底，自己也有些怀疑了起来。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来，他有些不自在，便也没再往下说什么，只是盯着车夫手边那盏用以照路的昏黄煤油灯。

    车夫在这京师城里拉车多年，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便识趣地没有再问了，机灵地转了话题“先生，您坐好了，雪天路滑，有些颠簸是难免的。但您放心，我驼背贵五的车技是咱京师城数一数二的，保管您安安全全地送到咯！”。

    “嗯。”陈金海从喉底挤出一个字，便没再搭理他。现在能让大名鼎鼎的陈老板睁眼用嗓的，怕是只有皇亲贵胄了吧。他暗暗思忖着“等明年开春了，买个汽车。到时候雇个司机，岂不风光自在。哪用天天搁这和这些下等人混杂！”

    正出神地规划着买个什么牌子的汽车时，车夫又开口了“先生，前面有个人，您留心看着，是不是熟人在等您哦！”说话间，车夫放慢了脚步。

    陈金海定睛细看，可不是！远处那个身影他再熟识不过了——那是他的女儿，小蝶！

    小蝶也看到他，也赶紧向他跑过来，招呼道“爹爹！”。

    “你娘让你来接我的？”陈金海有些得意“这么冷的天，等了多久了？冻坏了吧……”

    还没等陈金海说完，小蝶便扶着车喘着气连连摇头，她知道自己的父亲素来好面子，瞥了车夫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娘让我来告诉您……如果不是戏班子的事情，就请您回去吧。”一只手圈在嘴边，声音更低了些“说是不想见您！”说完便一脸窘迫地站在车边，等着陈金海发话了。

    听到这话的陈金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愣了愣神，才挤出几个干巴巴的笑“无妨，你多陪陪她也好……你……小娘……她有喜了，还盼着我小年早回去陪她呢……”说完从腰间取出钱袋来，抓了一把银元要给小蝶，嘱咐道“明天去集市上买些好酒好肉，多陪陪你娘！”

    小蝶伸手去接，可是钱币超过她一手的可握的数量，从指尖滚落了下去，掉在雪地里。父女二人赶忙弯腰去拾取，却在低头的一瞬间都愣了神。

    陈金海反应过来，将那枚银元渥在手里，又从钱袋里拿出一枚来，把整个钱袋递给了小蝶“这样就能拿得住了，这样安全些，快些回家去吧！天这么黑，这么冷的……”

    小蝶顺从的接过他手上的钱袋，将手里的钱装好，眷恋地看着陈金海“爹……”

    “爹没事，你快回去罢。”陈金海故作轻松“你先走，爹爹给你在后面看着路呢！”

    小蝶抹了抹眼角的泪，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看在雪地里看着她的父亲，她想不明白，昔日恩爱的父母，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父亲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是那么扎眼，他眼角又添了一丝皱纹……想到这儿，不免心疼起来。

    看着小蝶的身影渐行渐远，在远处那个小院落前又一次回头后就转身进了大门，这才放了心，叫车夫回城。

    一路无言，沿着来时的车辙印，车夫也驾轻就熟了起来。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这个孤独的中年男人脸上，融化成水，来不及滚落就淹没在那条不知何年何月生长的深深的皱纹里了。他闭着眼睛，回忆着这些年的种种，千般情绪涌上心头，眼皮轻轻发颤。

    “先生，到了！”车夫提醒道。

    “哦，哦！”陈金海睁开眼，掸了掸身上的碎雪。走到门口后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王贵五。”

    “哦，王贵五……贵五……你在家里排行老五？”

    “是了，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家里穷，养不活了，我就跑出来找个活养自己！”此刻的王贵五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说出这些话。

    陈金海从口袋里摸出刚刚留好的两块钱，颠了颠放到王贵五手上。

    “您给多了。”王贵五接过两个银元，眷恋地攥了攥，感受着上面残存的体温，下了很大的决心又还了过去。

    “你拿着吧，多的钱，去买双棉鞋！大冷天光着脚，冻坏了，以后怎么养活自己！”陈金海看了看王贵五，眼中全是慈祥“你叫贵五，可见你父母多看重你，他们要是知道你过得不好，心里会难受的。”见王贵五手足无措地想要感谢，他赶紧摆摆手，闪身进了院子。

    王贵五手里捧着两块银元，站在京师城寒冷的风雪中，肩膀微微颤抖，像个孩子一样啜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