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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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赤面魔逞强南山寨 俏道姑拳脚认恩公

    诗曰:

    旧月曲如钩,犹有团圆意。

    天河万里阔,七夕尚可期。

    赤魔挥吴钩,神女心暗许。

    冲篱秋日花,缠枝结连理。

    前文记叙,安道全被汴京太医院征调,回京路中经过丹徒县城,来探杨志,发句牢骚被传旨官呵斥。安道全愤怒,摔了药囊,再出言顶撞于他。

    那京官自恃皇差在身,跋扈惯了,哪受得了言语冲撞?更兼安道全自离了梁山军秀州大营,便对他不理不睬,一言不发。刚行走两日那晚,居然趁夜逃走回秀州,是他们追了半日才赶上带转。早憋了一肚皮鸟气。

    今见他摔囊顶撞,便欲教训一下这糟老儿,出尽那口恶气。便喝令随行禁军,取绳索绑了老儿,押回东京。

    这边杨志本就恼怒了,见禁军要捆人,早忘了病痛,忘了“存身大计”,一纵身挡在安道全身前,喝道“哪个敢动?”待那两个禁军冲到跟前时,杨志却如戏耍婴孩般,指东打西、虚上实下,三两招、四五下,两个军士已经躺在地下,却不知拳脚着在哪里。

    趁乱,安道全附在杨志耳边悄声道:“休急,不可闹大,我这边自有主张。你收好我的药囊,对你有用。”

    言罢,迈步到街上传令官马前道:“你休张狂。小老儿虽不才,到京便是紫金医官,皇帝身边公干。你不敬我,日后有你尴尬处。”

    那人思量也是,犯不着得罪他,便道:“只要你安稳随我回京,我自然敬你;若再生事,还得绑你。”安道全应承了。

    安道全揖别杨志,随京官一行人,整队转过前衙来。安道全仗天使之威、借皇命之势,又到丹徒县衙吓唬张釜一番。再申“蛊清斋”端得紧要,着张釜小心伺候。京里几个传令的,敲诈盘剥地方官,原是行家里手。见安道全开言勒索,却是心领神会,张牙舞爪地加码盘剥。再令张釜备官船,从县里码头出发经扬州走水路,返回汴梁不提。

    再说,杨志送走安道全,拴了街门,忙取安道全药囊检视。先翻出七八块官凭衙牌,京营禁军、招讨使司、都督府属下皆有。背书官

    阶名姓,公干差使。杨志思量,这定是阵亡官吏所遗,被安道全有心藏下的。有此官凭,冒用死者身份,只除其本司衙门外,天下去得。

    再翻检一遭,见一个布袋拴着口。扯开绑绳抖出里面物事,倒把杨龙吓一跳,却是二三十片干皮,一大捆毛发。杨志拿起一片仔细看,倒吸一口凉气——俱是阴干人皮!

    思量半晌,杨志恍然大悟:此皆是人手臂、大腿内侧的皮肤,因而光洁无毛。想是捡拾死伤军卒的残肢、断臂,捡细腻无毛处割下,阴干攒下的。那捆毛发更不必说,战场之上亡者极多,割剪些毛发攒一捆,更是不难。

    杨志再忆起曾对安道全说,要“换个面目”,便知晓他攒这些的用意了——易容术。安道全攒人皮、毛发送自己,乃专供今后易容之用。以此物制成贴片,黏在脸上,遮盖金印胎记、更改五官容貌,的确是再好不过。

    再翻药囊,取出两包丹药来,于内各附一笺。其一是“血蛊丸”笺,记述药丸数一百粒,如何服用、如何忌口,再病例数六百余、见效者五百余,此后是药材、剂量,修合工艺等,言简意赅、惜墨如金。其二是“冷热疟瘟散”笺,记述药散一百剂,如何冲服、病历数、治愈数、配方、修合事项等。

    最后抖出一物,却是一盒参片。杨志识货,知其贵重,乃是上百年老参,切片晒制,功效不凡。杨志依稀记得,此乃宋江之物,害怕阵上着伤,吊气续命的应急所备。却被安道全带出,送与了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安道全对宋江已是失望透了。

    杨志得了安道全所赠药囊之物,顿觉困龙得水、猛虎归山。当即思量脱困,离开“蛊清斋”这个囚笼。遂对两个小厮道:“得安神医相助,洒家在此养病,现下好了六七分,性命是当保住了。又设计吓唬这里地方官,拿‘疫病’、‘毒药’谣传,阻遏他们登门盘查,你我主仆延挨了这许多日子。但终归不得长久。我有意潜出丹徒县城,去乡间选个所在,隐匿安身。你二人觉得如何?”

    杨青杨龙拱手道“全凭主人家吩咐。”杨志再讲:“算来今夜又是单提辖留宿县衙的日子,洒家盗了青花骢,离城游历一遭。多则半月,少则十日,便回来接你们。”二僮应了。

    杨志先选了一块京师禁军的衙牌,背熟那人名姓——杨志本就是京师殿帅府制使,禁军里规矩掌故无有不省得,经得住盘诘。再就是易容了——县里“赤面大盗”流传甚广,脸上红斑太显眼。安道全所赠,才是“及时雨”。

    杨志本就略通易容术——应武举之时,凡军旅武事博览群书,下过苦功。便吩咐杨青去街上杂货铺买回磨皮钢锉、刮皮刀及剪、锤等物,教二僮趁干时,将人皮挫薄。再用酒泡软,锤砸柔顺、刀刮平整。

    便浸在蜜水中,封坛保管。毛发洗净梳顺,按长短分别捆了备用。从午间直忙到三更才妥。其余各物,都一发藏了。

    夜里四更时辰,杨志起身自蜜水中挑一张略大些的皮子,贴在额上,正遮住那块红斑。换一身深色战袍,腰间扎个包袱,从县衙后墙翻进衙中。熟知路径,串门越栅,没一盏茶的工夫,已潜至马棚,果然见槽头拴着青花骢。

    杨志忍住心内狂喜,蹑足来至青花骢身旁。那马儿多日未见杨志,却仍认得出旧主,也不鸣叫,只将头蹭向杨志怀里去。双眼晶莹,似有泪花。

    一人一马亲热半晌,杨志见天已微明,不敢耽搁,给青花骢解了缰绳,便转身去开街门。那马也不用牵,跟着杨志便行到街上。虽是无鞍,杨志翻身上马,仍骑得稳稳的,径往城南一片矮墙破口驰去。

    丹徒县这几年多次攻伐,屡次易手,城墙早已多处残缺,南军亦未加修补。是故一月前吕师囊野战一败,便弃城遁去:非不想守,盖不能守尔。杨志随军征进,城墙哪里残缺、哪里宜攻、哪里可逃,那时便烂熟于心。此番潜出去,自然早有计较。

    行至墙边,天色将明未明时,恰是人最困倦时。单汴所统厢勇士兵,平日里便军纪涣散,此刻困倦时,哪有巡更者?

    看看无人,杨志下马,爬上城墙,看一看墙外地势,腾地跳下,再回身呼哨一声。那青花骢随着杨志脚踩之处,冲几步到墙上,脚步不停直接跳下去,落地后再往前跑几步,才蹬地站稳。

    盖战马高大沉重,登山翻墙之时,凭高收不住脚,必得一口气冲起来直接跳下,才过得去。那马起跑时看不到落脚地情形,还敢起步,必得极信主人,闻令即动。还需人与马多番配合,从未失手,战马才敢信主人,不虑伤残。有分教:

    六畜随人万千年,恩情深切共升仙。

    休说人间信义贵,禽兽从不食一言。

    却说杨志盗回青花骢,离了丹徒县城,心情大好,一头走,一头观山看景。不知不觉,南山在望。天色渐明,山间岭上渐渐现出人影,穿梭其间。

    扳指一算,恰是四月初八。杨志醒悟,今日乃是“浴佛节”,若遇禅寺,当有龙华庙会,定有一番热闹。杨志忆起在东京时,“浴佛节”逛一逛庙会,尝一尝僧人在路边“结缘”而赠的盐豆,那滋味仿佛还在嘴里。心内泛起一缕温情,不禁哼出几句秦腔来。

    座下青花骢似乎感染到了这份轻松,再兼许久未和主人踏春,遂撒开四蹄,驰骋起来。杨志在关西口外长大,自小便腻在马背上,深悉马性。但毕竟入军旅后,习惯鞍上动作。此时骑着光背马,也深感不适。但性格孤傲的他,既不肯扫了青花骢的兴,更不肯让一匹马看

    自己不起。便凝神屏气夹住马腹,控住缰绳,任它奔驰。这一来,只顾着不致落马,便顾不得抬头看路了,这才真个叫做“信马由缰”。

    好一会儿驰骋,待青花骢撒欢够了,慢下来时,杨志才有暇抬头看路,已是进了南山寨中。只见街边店铺林立,于路行人如潮。寨下渡口外,一条江水蜿蜒南去。杨志跳下马,拍了拍青花骢面颊:“你可真能疯!”那马喷个响鼻回应。

    一人一马来逛这寨内店铺。杨志先寻个皮具铺,闯进去大剌剌道:“洒家是禁军提辖,到此公干。没承想夜来被蟊贼偷了鞍韂,特来购置。”再把腰牌晃一晃。那主人家见是官军,不敢怠慢,忙自店中搬取皮鞍、銮铃、辔头等全副用具,亲手绑扣停当。再送一条催马皮鞭,双手奉与杨志,口称:“十分克己,只敢收体己钱三贯另六百文。”

    杨志此刻豪阔,将出一块花银,约有五两,丢与他道:“余下的赏你了”,便牵马离去。

    昔年大宋律例,民间不得喂饲战马。休说买鞍韂,便是平民牵匹战马行走,都会被衙役盘诘。若非恰逢战时,杨志又冒充军官,如何配得成?

    再行走几步,遇个面摊儿:一张糙木板桌儿,几个胡凳子,已坐满了人。卖的是大碗宽叶儿面,羊汤浇头,热气腾腾的。杨志顿觉腹中饥饿,叫过卖送一碗来,倚着青花骢吃。

    忽而对面酒楼,嘈杂起来,声响越来越大,引路人都去围观。杨志不愿多事,安心吃完面好赶路。猛然间一个人从酒楼里丢了出来,街面上滚几下,恰到杨志脚边。却见那人身穿破旧战袄,血迹犹存。一条腿膝盖下都被截去,摔在地下挣扎不起。再一物丢出来,一根拐杖,砸在那人身上。

    再过片刻,有四五个伤兵都被酒楼里的跑堂厨子们推搡出来。听几句骂,便知是溃散军卒吃霸王餐,惹起争执。

    面摊主人言:“这伙溃卒原是张招讨麾下,接收润州军人。途中遇南军接仗,伤残了被安置在南山寨中养伤,却未拨发钱粮。南山寨勉力照拂几日,奈何寨小钱少,便推到街上不管了。这家酒楼老板原是善心,赍发他们一餐,原指望他们吃了便离去。谁料这几人便讹上了,每日到店里诈吃诈喝,搅扰酒楼生意,已半月有余。今日酒楼主人家怒发,打人立威。”

    杨志闻言大怒,也就地下扶起断腿军汉,搀到面摊胡凳处。恰见一人身着灰白服色,背身朝外吃面。杨志怒气中,哪管许多?喝喊那人让开,给伤残者坐。

    杨志回身再行至酒楼门前,立在一地伤兵前面,对酒楼诸人呵斥道:“休对伤残了的动手,洒家也是军汉。你们手里的家什,都冲洒家来!”

    那酒店伙计们怒气未消,见有人叫号,哪管甚的,真个挥动锅铲笊篱之类,朝杨志招呼下来。杨志病患已经好了六七分,又是惯常上阵之人,一对精肉拳头对付十来个酒保厨子,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倒了,满地哀嚎。

    杨志抬脚便欲进酒楼,找主人家论理,忽觉脑后有风声,忙向前抢一步,让一般兵器过去,再回头时,见刚刚被自己呵斥让座的人,手掿一根拐杖,瞪眼朝向自己。怎生模样,但见:

    道姑立身七尺高,

    柳肩鹭腿衬纤腰。

    眉分弯月,双提凤眼媚;

    面若梅花,单衔红樱桃。

    灰白宽道袍,难遮酥胸挺;

    扎紧大袖口,更显玉臂娇。

    最寒黑瞳仁,闪闪冷光;

    一脸鄙夷色,阵阵怒涛。

    杨志回身看去,动手之人竟是个年纪小的道姑,手里拿着那伤兵的拐杖,瞪着自己。杨志刚欲开口,却见那道姑再一拐杖砸过来,虎虎生风。杨志无奈只得扯开架势,与她放对。

    七八个回合下来,杨志看出她身带功夫,一柄拐杖却被她使得颇合法度,急切间竟夺不下来,反被她扫到几下,伸臂去格挡,颇是疼痛。没奈何随手捡起条板凳,搁架她手中拐杖。觑个破绽,杨志拿板凳着力去磕她拐杖。腾的一声,道姑禁不起杨志力大,震得撒开拐杖,空手站立,气得面色通红,胸膛起伏。

    杨志撇了板凳,张口问:“你个出家人,为何偷袭洒家?”那道姑斥道:“乱兵劫掠百姓、搅扰店铺。你这军官不去管束,反来打伤店家伙计,是何道理?”

    杨志奇了,回口道:“官府剿匪,军人用命。伤残了无人体恤,讨口饭却被驱赶打骂,哪个不是人生爷养的?”

    道姑叫道:“休提什么官府剿匪,还不是官逼民反?哪个教这些天杀的乱兵来的?除了祸害百姓,他们也敢上阵?”

    还是杨志理智恢复得快,思量争这几句,便惹那小道姑说出“官逼民反”之语。再说几句,祸从口出,怕是要给她引出祸事来了。随即哼一声,转身丢几文钱给面摊,牵了青花骢便朝寨外走。那小道姑口词伶俐,正痛快时,岂容他溜走,拔腿便追,嘴里兀自不停。

    杨志无奈跳上马,朝寨外跑。街上行人如流,哪堪驰骋,一路跑引人一路骂。好不容易跑出寨门,寻一个僻静处,看看身后没人追来,杨志跳下马,将拴在腰间的包袱解下来,收进鞍后皮匣中——刚刚放对,腰间物颇有窒碍。再紧一紧新鞍辔的各处搭扣。都利落了,正待

    上马时,一枚粉拳却举到眼前。

    那小道姑挡在面前,凤眼圆睁:“哪里逃?”

    杨志已经心内平复,见她拦路,有些好笑:“你待如何?”

    其实这小道姑追半天,当时一腔“义愤”已经消散光了,只是见杨志跑,她便想着追上去。待杨志一问,究竟要如何时,她却是心内一怔,一时也想不出要如何:找他理论,论什么?伤兵可怜,百姓亦可怜。一头饿急了要讨吃,一头养家不想白给,谁能论清对错?找他打,为甚地要打?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何况明知打不过。但追过来已拦住了人,究竟想怎的?

    正急迫间,小道姑一瞥杨志,却发现他额上有异——蜜水粘贴不牢,再兼打斗出汗,那块人皮帖子已脱落了半片,露出一角红斑。联想起“赤面大盗”传闻,她遂轻声问:“你可是丹徒县做下大案的赤面大盗?”

    误打误撞,被她一问正中痛处,杨志大惊失色。一纵身至背后拿住她脖颈,虚抓着未用力,口中道:“你如何知晓洒家赤面?若敢擅动,立时捏碎你脖颈。”

    小道姑一时不察,被杨志触到肌肤,羞红了脸,再愤恨无俦。也不答话,霍地一个肘击,正中杨志肋下。不期这一颠动,正好引发杨志腹内隐疾,痛狠了,便蹲下身去。

    小道姑愤怒中,得势不饶人,再回身一脚,又中杨志额上。人皮帖子脱落,红斑尽现——此番却是擦破了皮,粉红斑杂着鲜红血,煞是骇人。此正是:

    人人皆知世事艰,以己度人易生嫌。

    男看女子云中雾,女看男时山外川。

    却说杨志终究还在病中,几番动手已颇疲倦。被小道姑击中肋下,引发蛊伤,再被额上踢一脚,瘫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

    小道姑武艺未成,手下不知轻重。见杨志倒了,额边见血。先是解恨,心道让你毛手毛脚,该当这般。又一想自己武功精进,一肘一脚就把赤面大盗打翻,心生得意。四下顾盼,恨不得此时有万千人围观,好出此风头。惜哉此刻日已西坠,南山寨内行人早已散尽。此间本就僻静,哪得人来看?

    再停一阵,看杨志捧着肚腹蜷在草地上,也不动,只闻鼻息粗重,额上红斑越发醒目了。小道姑好奇心起,还夹杂些许害怕、些许歉意、些许说不清的关切,走近去摇一摇他臂膀,开言问道:“你不会死吧?我可没想打死你,要是做了鬼,别来缠我。”

    杨志心知自己症状,也不担心,头脑清明。只是静待这场疼痛挨过去,便可起身了。见小道姑来问,言语天真,也不想吓到她,便凑趣道:“洒家被你打伤了,动弹不得。一时倒不会死,只是你须给我

    治伤。治不好,我便死了,做鬼那时,免不得找你吵。”

    小道姑初闻杨志暂不会死,有些释然。再听要做鬼来吵,又怕将起来。忙道:“我找人给你治伤便是,你不要死。”说完就来拉扯杨志起身。看官牢记话头。

    这杨志年近四旬,却从未娶亲。年少时一心科举,习文练武。待二十岁上下得中武举,在京中禁军派个差事,没几日发到西军姚家,塞外戍边,吃尽劳苦。满三年积功调回汴京,在殿帅府内公干。原指望熬个出身,尽心巴结。二十八岁那年,尽心打点才谋得个“花石制使”,去到杭州押运“玉玲珑”。却不料返航行到黄河里,风起翻了船,躲罪逃回原籍。家中老母早亡,父亲上阵带伤,回乡务农。原指望独子光耀门庭,再振门楣,却未料杨志丢官返乡。一气一病,老父呜呼哀哉。

    待到天子大赦,杨志变卖祖产,得一担财帛再赴京寻门路,却被胥吏诈尽钱财,高太尉一笔批倒文书,复职无望。盘缠使尽,无处安身。欲卖刀还钱返乡,遇到牛二来夺,杀之刺配大名府。好容易巴结上梁中书,再押“生辰纲”,却被吴用晁盖谋夺了去。遇到鲁智深,霸占二龙山,刚舒几日心,却被全伙并入梁山泊。正待聚义,大展胸中谋略时,却随着宋江招安了。

    看官且来观瞧,杨志自二十岁成年,至今又近二十载,起起落落,飘飘零零。哪里有个机缘,让他似常人般,安守田园,娶妻生子?

    书接上文,小道姑来拉杨志起身,那杨志岂肯在这女流跟前失了颜面,咬碎钢牙强忍疼痛,还是自己撑起身来。青花骢本在安静啃草,见杨志起身,快跑几步到跟前,恰好让杨志攀住鞍桥,扶稳身形。

    小道姑见杨志硬气,也暗自赞许。便趋近杨志身前道:“我姓王,单名一个玬字。你叫做什么?”

    杨志本待报那个假名字,却不知怎地,脱口而出:“洒家姓杨名志,关西人氏,在梁山泊军中任骠骑营正将。因患病,现羁留在丹徒县城里。”

    小道姑似乎对水泊梁山颇有好感,闻言欢喜道:“原来你是梁山好汉,那倒失敬了!”还拱一拱手,学个江湖样儿。

    杨志没料想此番发作,确是越疼越烈,无奈张口道:“洒家病症发作,越发疼痛。附近可有医馆?”

    小道姑玬儿问道:“你患何等病症?”

    杨志应口“血蛊之症”,玬儿接口道:“我娘…我家道长最擅医治各类时疫,小小血蛊症不在话下,我带你去找她!”便助力杨志上马,牵了青花骢,去寻那女道长。

    转过一架山梁,再行过一道溪间木桥,早看见一座小小药王观,背山靠溪而建,风景秀丽。怎生得见?

    六七簇修竹丛中,四五里方圆平旷,两三行草舍茅檐。

    向南傍溪,一座门楼书药字;云轻风静,石瓦空阁罩泥胎。竹篱围绕柴扉掩,药圃苗青中庭洁。

    晒干竹叶烹药汁,清溪明月映本草。

    落日一轮生薄雾,烟霞映水衬红云。

    院落中又一个小道姑,和玬儿一样打扮,正拿个小小药锄,给药圃松土。听到马蹄声,站立起来张望。玬儿到门前,隔着柴扉便喊:“姐姐,姐姐,我给寨中送药回来了”。

    见院中道姑一瞪眼,玬儿吐一吐舌,改口道:“请师姐回禀道长,路上还捡了个病患,得了血蛊之症,特登门求医。”

    小小院落,几间草房,便是庭院深深,也深不几许。玬儿一喊,里面便听到了。只见正殿内快步走出一位女道长,五十来岁年纪,精干利落却慈眉善目。站在殿前喊院内道姑开门,让玬儿牵着青花骢进来至殿前,亲手扶杨志下马,搀进殿阁。按在右手边板榻上,为杨志诊病。

    却见她与安道全诊断的路数大致一样:先拨看眼瞳,次探看舌苔,再品一品脉象。去杨志肚腹上,隔着衣服这里按按,问一声;再那里揉揉,又问一声。

    杨志回应问诊道:“昔年在杭州时,便有医者说,洒家患的是血蛊之症。此番再到江南,此症重发。已吃过丹药,还服了汤剂,已觉大好了。不料今日使力,肋下又遭一击,故而发作,疼痛至此时,约有半个时辰了。”

    那女道长沉思片刻,取银针数枚,选准穴道给杨志施进去,不时捻动,慢慢地杨志腹痛退去,微微出汗。

    女道长取净银针,被叫作“姐姐”的道姑已端进汤药来,适口不烫,递与杨志,女道长和那道姑便起身离殿,留杨志一人在殿内歇息。

    饮下那汤药,略躺一会儿,杨志觉得四肢百骸皆顺遂了,起身下榻,到院中拜谢道人。

    却见两个小道姑头凑在一起,低声嘀咕些什么,间或笑起来。女道长坐在一旁剥一筐新摘莲蓬。青花骢跟前小筐里,是一捧青黄野菜,正嚼得香甜。夕阳将落,金辉洒满山间林地,一派祥和。

    杨志走到女道长跟前,深施一礼,口中称谢。女道长见惯了病患称谢,也不起身,口中客气几句,手里活计不停。

    杨志去马鞍后皮匣内,取出一块碎银,约莫二两多。顺便拿出药葫芦——装满了安道全新修合的丸药。杨志思量讨口水吃药,再用碎银谢过道人,便启程走了。

    却见那女道长看见杨志走来时,一双眼死死盯住那药葫芦看。忽而腾地站起身来,伸手便去抓那药葫芦。也不顾莲蓬莲子洒了满地。

    杨志和二女都惊诧,连青花骢都嘶鸣一两声。

    女道长仔细端详葫芦半晌,反复用手指抚摸那个篆体“枳”字,一行清泪流淌下来。猛地抬头,伸手来抓杨志手腕,问道:“你是如何得此药的?”

    杨志见她流泪,心中一动,仿佛有了记忆,遂详细讲述“重合元年,在杭州王神医家,贺氏诊病送此药等等”。听到此处,那两个小道姑也是流起泪来,母女三人抱头哭作一团。

    杨志呆立着,记忆渐渐清晰——面前三人,年老的便是贺氏,大一点的是淇儿,与自己打斗的竟是玬儿。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十年后几人竟在此相见,真个巧也。

    哭泣良久,贺氏拉二女给杨志行大礼,感谢当年救命之恩。杨志让贺氏年长,不敢全受,半跪回礼。拜罢,贺道姑主位、杨志客位、淇儿玬儿打横,四人在桌旁坐下叙话。

    贺氏端详杨志额上红斑,开言道:“记得早年间,恩人额上有块青胎记,怎地近日点洗了去,还扩大了这许多,是何缘故?”

    杨志本性孤傲,最忌讳有人问及往事。今日再见到这母女三人,却好似亲眷一般,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头叙述,一头流泪。说到伤情处,竟号啕起来。十来年往事不堪,他自家从不敢想、从不敢碰。如今一遭倾泻出来,痛煞人、气煞人、恨煞人哉!

    杨志抓着贺氏的手,只顾不停嘴地诉说。中间玬儿拉他进屋、拉他在饭桌旁坐下、摆上碗碟,他都不过脑。一口气说到丹徒蛊清斋,才算讲完。

    说痛快了、哭痛快了、骂痛快了,杨志此时才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哑。见自己坐在桌旁,眼前摆着一大碗糙米汤饭、几碟山野菜蔬。毛竹削成箸,曲木磨就匙。

    贺氏见杨志停了口,叹息一声:“哪知恩公竟遭受如此多的磨难。原想我母女被官府欺压,杀夫夺宅,飘零山野,已是可怜人。不想你这堂堂丈夫,也能被如此欺辱,苍天真个无眼。”杨志才想起问贺氏,为何在此?贺氏简略说来,已不觉悲戚。

    原来那年杨志放了母女三人,不敢再回杭州府,母女讨饭来至南山寨。因军汉常有伤损,贺氏便在此偷偷行医。慢慢有些名气,安身下来。两年前恰好寨中有个军官奉调,山中一片草堂出卖。母女思量买下来,但家中无有男丁,怎能过户?再者草堂偏僻,三个女子如何撑起门户,不被欺凌?有好心人出主意,建成“药王观”,母女都扮作女道士,掩人耳目,撑起门庭。有道是:

    兴亡扰攘天下事,悲苦皆由百姓承。

    茅屋也须立木顶,无梁风雨任意倾。

    萍水相逢便一别十年,因恩义而识却不相知。杨志和贺道姑话头

    打开,不停嘴说了一个时辰,两个小道姑在旁听着,却是插不进嘴去。看看天已黑透,不得不止住了口。桌上素斋早就凉透了,杨志却觉出饿来,借着皎皎月光,他拿出关西人豪气,大吞大嚼起来。

    那娘儿仨悄悄退到厨下商议,恩公到访,晚间如何应对。淇儿谨慎些,先开言道:“咱这观里,从没留宿过男子,待恩公吃罢饭,还是请他先回去,待天明了再来。”

    玬儿觉得自己打伤了恩公,颇有歉意,便不管不顾地维护杨志:“这是咱们恩公,是旁人吗?况且他还病着,天已黑透他又不识得路,让他回哪儿去?”

    玬儿的性子,嘴不饶人。一般是话先说出口,脑子才跟上。但她有一个绝,就是舌头和脑子一起跑,舌头快几步把话抛出去,但脑子总能追得上话脚,寻个理由再把话头拽回来。可见聪慧。

    这次又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想想道理在哪儿,脑筋一转又被她找到了:“要不是当年恩公私放了咱母女,被那狗县令押回城里,下了狱,一定跟爹爹一样,那时就被折磨死了。咱这三条命都是恩公给的。你还乱忌讳什么?”

    淇儿生性恬淡些,学医做事都稳当扎实,嘴上的功夫,确是自小便输给妹妹。眼见玬儿爆豆开锅般抢话,料知说不过,便不再作声。只抬眼去看贺氏。

    贺氏略想一想,有了计较:“恩要报,礼数也要讲,恩公人品尚不知,也须谨慎些。这样,让恩公歇在药王殿诊台上,送套絮被过去。今晚我们娘儿仨宿在一起,把门拴牢了,和衣捱一夜,不要都睡着了。”玬儿说:“这样好,总不能赶恩人出去。咱仨居一室,你俩尽管睡,我来守夜。他要不是君子,我再给他打趴下。”

    商议半晌,终有个主意,三人才举碗灯出来,欲安排杨志歇息。只见桌上碗碟皆空,已摞在一起。人却踪影不见。四下找寻,玬儿眼尖,看见院外溪桥边一株大槐树下,有一小堆篝火。青花骢卧在篝火旁,就着杨志手里,吃着甚么。

    玬儿开了院门,奔跑百来步,到杨志跟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天都黑透了,怎不回房歇息。”

    杨志道:“白天与你讲了,洒家的青花骢是今晨偷回来的,可还记得?”玬儿想想,好像他是说过。

    杨志接着编扯:“青花骢是宝马,和洒家心意相通。平日里每五天,洒家就得陪它打坐一晚,冥思默念马语,和牠说话,才保得神通不灭。前面已经一个来月未跟它打坐说话了,再耽搁些时日,神通灭了,再上阵岂不危险?”

    这时贺氏和淇儿也寻过来了,杨志之言皆听在耳。贺氏见玬儿听得将信将疑地,遂先对玬儿说了句:“恩公果然有要事,你不可搅扰。”

    再对杨志拱手道:“恩公高义,真君子也。”

    贺氏吩咐玬儿跑回去把絮被抱来,再和淇儿去周遭寻些枯枝败竹,堆在篝火旁。玬儿絮被也抱来了。

    贺氏对杨志致一声歉:“虽是恩公要跟神驹修炼神通,毕竟野外露水重,山风也硬,实在是慢待恩公了。”

    杨志起身回了一揖道:“洒家是个军汉,休说露宿,死人堆里也睡过十来遭,何足挂齿。”

    贺道姑挽着淇儿、玬儿回观里,那玬儿还不住回头看杨志一人一马,满心好奇。

    有分教:飘零半生终得偿,只缘初时一念良。不惑中年惜豆蔻,谁言梨花欺海棠。

    毕竟杨志重逢贺氏母女,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