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九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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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 两个温馨的故事

    心有猛虎,细嗅山涧茶。

    意随云舒,浅酌海边月。

    一千两百年前,华夏。

    柠檬色的天空阴霾密布,隐约雷鸣。

    云如沉墨,倾盆大雨撞击丛林之巅,雨响似织,氤氲湿气逼人,水帘如倾斜瀑布,遮天蔽日。

    隐约可见,古老山峰挺拔,苍翠覆盖。

    深山九亭,宛若仙界飞阁,环顾四周一色。

    山脚下,男子面容清癯,一袭云纹青衫,仙袂乍飘。他右手拉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女孩穿着一件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一个竹叶吊坠,脸色白嫩无比,似乎要滴出水来,眼神灿若星辰,给人一种幼鹿踏春的活力。

    “准备好了吗?”青衫男子透出一种无情的锋芒,每个字都冰冷如刻。

    “嗯。”小女孩扁了扁小嘴,勉强挤出一个字。

    青衫男子抬头,目光穿透绵绵雨丝,凝望着山中的第一座亭台,那里匾额上书“业火断疑”。亭中,一位面容枯萎的老僧端坐于莲台之上,头顶没有僧侣戒疤,却刻着无量寿印。

    青衫男子牵着女孩,缓步走入亭中。

    “阿弥陀佛,云沉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止步吧。”老僧在抚掌合十的恭敬姿态中回应着二人的到来,双目紧闭,如同静坐的山岳。

    “空行大师,佛说因果,乃是宿缘,今日至此我身后已无路。前行,虽有三玄,三藏,三圣坐镇于九亭,却也未必能拦我云某人将竹儿送至云顶。”云沉眼中精光四溢,似剑芒刺破苍穹。

    “施主乃举世真无敌,老衲自然阻拦不了。但羽寂大劫在此,老衲不得坐视不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空行依旧双目未睁,坐如山岳。

    云沉此刻透出的深沉宁静,如深渊:“竹不卖姿,节不负重,翠不争眼,疏不畏寂。因你口中的劫难而要一个无辜的孩童去死,这就是你所谓的佛法吗?”

    “一人即是苍生,苍生也是普天下的每一人。杀一人而救苍生,实非贫僧所愿。贫僧因此愿下地狱,今日守亭九人,皆愿如此。”空行老僧如石塑精舍。

    “好一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九亭屹立,非障亦非界,命运所指,必达云巅。”说着云沉左手轻轻一推,将小女孩远远送出亭外。右手伸出,一本金色书册乍现。一时间风云变色,水滴悬浮,空气静止,天地唯我。

    “好一个内圣外王,凝纯到金色的浩然正气,贫僧也想见识一下。”老僧睁眼,金刚怒目。

    云沉向前一步,右手轻划,一张金色书页从书册中飞出,“山涧钟-时咏”,一声声吟唱如洪钟大吕般响起,以云沉为圆心,四周的空间被庞大的气机压榨得似水波一圈圈向外炸开。

    空行大师神识一清两澈,但却被定格于这永恒的片刻,时间为他停滞,空间为他凝固。

    不动如山的老僧现在真的是一动不能动。若仔细观察老和尚的周围,雨滴悬空,衣角不再随暴烈的罡风摆动。然而,穿透僵定的外表,却可见老僧的神情中流露出的坚毅。老和尚右手中指,无名指弯曲向大拇指,左手食指,中指扣向掌心,双手结两印,分别是:佛火-牙突,禅心-如意足。

    如意足乃是佛门灵慧至上的解缚法门,而牙突更是撼山拔海的绝学。菩提影境的老僧出手不凡。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只见老僧周身百丈火海,佛火-牙突冲破了儒家浩然正气的空间束缚。

    “游龙戏画”,老僧周身的火海,化成一个巨大的火焰龙头,瞬间将周围的雨水蒸发得一干二净。

    火龙如白虹贯日,直撞云沉。

    他不闪不避,依然是书页轻划,又一张金色光芒飞出,“圣贤接引”,一个威严的圣人虚影浮现半空,将火龙吸入腹中。“舞墨挥毫”,只见虚影圣人手中大笔一挥,刚刚吸入腹中的火龙随笔游走,反朝老僧袭去。

    ……

    不知过了多久,亭子周围的空间终于停止了激荡。老僧面无表情站立着,一动不动,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云沉在老僧身侧两丈处负手而立,嘴角渗出浅浅的血丝,几缕烧焦的头发卷曲,衣衫被撕开一道道口子,可见他被佛火和罡风伤的不轻。

    这时一个奇特的画面出现了,亭脚处微风携尘而过,当风沙吹到了老僧身旁时被一分为二:上面的风沙裹挟着泥土贴着僧袍自然拂过,下面的风沙却在老僧腿部悬停,带着泥沙因而显出一道道痕迹的轻风,如画卷般在老僧的大腿根至脚踝处铺展开来,凝滞不动。

    “大师,你的双腿永远被留在了时间长河之中,无法自拔,也无任何他救的方法。”云沉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悲悯,“这场争斗亦本非我所愿。”

    “无妨,三玄观往来已知晓劫果。”老僧依旧淡然。

    “救这个孩子是你执,贫僧也有执,羽寂大劫是我执,拯救苍生是我执,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了”。老僧语气平和,话音和最开始没有任何区别。

    与此同时老僧右手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五指深深的插入了腹部右下澜海的位置,这个动作用力过大,老僧躯体的上半部分从大腿根处滑落,躯干与大腿的斜切面平滑光洁,没有丝毫的血迹。

    “大师!”云沉话音未落,老僧已经用伏魔指捏爆了自己的澜海。亭子里的气机瞬间鼓荡,金芒好似浪花般掀起一阵阵细微涟漪,层层叠叠,推进,铺散开来。

    老僧出手太狠也太快,金芒毫无征兆的印在了云沉身上。

    老僧用自己的死,给云沉施加了一道九尘印之一的净土印。任何单独一道九尘印都没有实质性伤害,但当九道印记叠加于一身,即使是神佛仙,也将被打入尘埃,十死无生。

    临终,老僧自爆澜海,遂宏愿。

    云沉心里五味杂陈,老僧为救苍生不惜身,不能说错;自己有错吗?为救苍生而要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死,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

    “走吧”,云沉没再犹豫,牵起小女孩的手,抬脚向更深的山中迈进。

    第二亭“玄风隐语”已显轮廓,道家三玄之一的天隐真人已静候多时。

    观往来境。

    六年前,东周,江南道,奉天府,甄县。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美服华冠,面如温玉,显然是常年保养得当。在周遭一片萧瑟、破败的环境衬托下,男子的气质衣着格外的显眼。

    他先是环顾了一圈儿,确认没人才起手轻敲了三下门。应门的是个女子,粗布麻衣,未施粉黛却难掩俏丽的容颜,只是猫一样的眼睛里似乎有种不寻常的浑浊。

    女人没有言语,示意男子进屋,然后将房门轻轻的关上。

    过了不到半刻钟,房门重新打开。女人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出现,男孩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但神态却像一潭即将枯竭的泉水,水面没有半点涟漪。

    女人如行尸走肉般的前行,而男孩却静立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开。他望向没有炊烟的村子,远处山坡上的田地,一片荒芜。路旁狭小的菜畦里,野草正疯一样侵压着弱小的菜苗。

    ……

    王桧像往常一样窥探着邻居家的小院,这种窥探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隔壁母女是他生平仅见的靓丽风景,她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三十多年单身带来的敏感且无处安放的欲望。

    此时已至黄昏,天色暗淡,但隔壁小屋却未见升起烟火。“她们一家三口都不在吗?”王桧寻思着,脚步开始向隔壁移动。

    他没有压抑住好奇心,轻手轻脚地推了下门,居然没锁。他走了进去。室内陈设简陋至极,在这个吃蝗虫、树叶、草根甚至泥土的年头,这样的简陋并不稀奇。但屋里挂着两重黑色厚幔帐的窗户还是格外引人注目。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他好像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人头。

    ……

    “怎么样?”男人一袭皂色公差服,头戴平顶巾,中气十足。

    “吴头儿,应该是砒霜中毒。”仵作答话,示意了下手里的银针,针头发黑。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穿着粗布麻衣,七窍流血,很是狰狞。她猫一样的眼睛瞪的溜圆,死不瞑目。捕快们来到案发现场时,一对兄妹正趴在尸体上嚎啕大哭,看到孩子那个模样,周围的人心都碎了。

    “砒霜?这个女人会和谁有这么大的仇?”吴捕头轻捋着下颚不算浓密的胡须,低头沉思。

    “砒霜掺在萝卜干里,萝卜干里的辣椒能很好的掩盖砒霜的辛辣口感。”仵作补充道。

    “那两个小孩没吃吗?”捕头吴三平有些疑惑着踱步到门外,尸体已经被收敛,这对兄妹已经被拉到了门外,依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小妹妹,你今天早上吃了什么?”女孩相较男孩稍大几岁,所以吴头儿先询问女孩。这个女孩有两个特点,一是颀长的脖颈,总是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她应该知道自己脖子很美;二是猫一样的眼睛,每一个眼神都似乎在讲述着一个故事。配上完美的脸型,小小年纪就已经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男孩则普通许多,唯有一双丹凤眸子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

    女孩抬起手背,把眼泪从眼角拭掉,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吃的米糠粥,然后就和弟弟上山砍柴去了。”女孩还在抽噎,但声线却十分稳定,没有因为哭的伤心而带有丝毫颤音。

    这个年头还能吃上米糠粥,这个人家的日子过的可能没有家中陈设看起来这么窘迫,吴头儿琢磨着。

    “有吃萝卜干吗?”他继续追问。

    “没吃,萝卜干比较少能吃到,所以我们想着留给妈妈。”小女孩眼泪含在眼圈,又要哭出来了。

    哦,原来孩子没吃,吴头转身要走。

    “萝卜干是隔壁王伯伯昨天送来的。”旁边的男孩补充到,他的情绪看上去比女孩稳定许多,几乎没怎么哭,但是声音却微微发颤。

    “隔壁王伯伯”几个字使吴三平头脑霎时清明,发现尸体和报官的人也是隔壁的王桧。

    吴头儿马上吩咐手下人将王桧控制住,并开始搜查他的屋子。

    王桧对于指控坚决否认。前几日他为了给地里的菜苗杀虫,确实买了砒霜,剩下的半包被他放在了杂物间的壁橱里。但是衙役们在他家里大肆搜查,却没有找到包砒霜的油纸包,这让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丹凤眼男孩似乎从母亲去世的悲痛中恢复了许多,他跑到隔壁的院子里关注着捕快们的一举一动。

    “阿亮,小心点,别掉下去。”隔壁院子里有一口枯井,男孩探头探脑的在观察着井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姐姐担心地提醒着,喊的格外大声。

    “姐姐,你快来看,井底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男孩好像发现了什么异宝,兴奋的叫嚷着。

    姐弟的对话吸引了在院子里的吴三平,他快步走了过来,朝井底仔细观望,“什么都没有啊?”此时天色已经一团漆黑,他举着火把,却灯下黑。

    “井底,有个白色的东西。”男孩的答话异常肯定。

    吴三平将火把抬高了几分,再度仔细观察,“张顺,你下去看看。”他朝旁边的捕快示意。

    绑好井绳,捕快下到井底,取上来一小团油皮纸包,里面还有残余的白色粉末。

    “是砒霜。”仵作再次用发黑的银针头示意。

    “把他带走。”吴头儿指着王桧,声色俱厉。

    ……

    今天的进展令人满意,一桩命案,几个时辰就人赃并获,回去可以好好做做文章了。临走之前,吴头儿又看了看王桧指认放砒霜的柜子,周围布满了灰尘,旁边齐腰高的灶台上有几个小小的脚印。

    “不能吧。”

    他摇了摇头,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