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剑,江南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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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情深处 上

    今日的虞府有着往日没有的热闹,得幸换了新衣的家仆在外迎客,一面接收拜帖,一面调度着收取贺礼。老夫人的寿诞可算是是他们这些下人一年里最舒心的一天了,老人家心善,不轻易责罚家仆,甚至时有赏赐,这与家主是截然不同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自然也为能给老夫人庆生感到愉快,当然这天能收到的打赏倒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另一个我,这里人好多,我好喜欢。”

    【这么多人……好吵。】

    “这么热闹,等会儿肯定有不少乐子。”

    【等会儿说不定要放炮,你到时候躲远点。】

    亢奋的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脸色有些苍白,却又在须臾之后恢复了镇定,这让安琉感到十分奇怪。

    今日的安琉换下了那身素裙,取而代之的是这件明艳的红裙,应当是为了贴合外祖母的寿诞,原本不施粉黛的俏脸也为今日的拜访添上了几抹淡妆。

    “叔父,我们去递交拜帖吧。”

    其中一名家仆在查验了递上来的拜帖之后,跑回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折返了回来迎二人入府。

    “侄女需要先去向两位舅父问好,不宜带着叔父,就请叔父稍作等待,或是在周围转转吧。待寿宴开始之前,我会来寻叔父,然后将您引荐给舅父与外祖母。”

    安琉离开了,莫散自由了,等候多时的人也发现机会了。

    “另一个我,燥起来!我们……”

    “敢问是莫散,莫空山兄弟吗?”

    “一位白衣公子走至莫散身前,此人之貌,不下于恰似玉树临风前的莫空山,其身也似庭中松柏,其笑也如春风满怀……看来是笑里藏刀之徒!”

    “额……在下齐朗,字载诚,家父现领左中郎将,居会稽内史,此行是代父前来给虞家老夫人拜寿。”

    “另一个我,他这都能忍住不吐槽的吗?”

    【你给我正经点儿,看来齐家的人找上门了。】

    “齐公子怎么会认得我?”

    莫散当然知道他为何认识自己,不过就是想听听他能编出个什么理由。

    “莫公子应当是谢家的贵人吧?我家与谢家世代相交,前几日谢璋承泽兄弟与我分享了谢尚承安兄弟的来信,原本我们想一同拜见空山兄,奈何承泽兄今有要事,我便捷足先登了。”

    “哦,原来是冬瓜公子,那就说得通了!”

    事实上,谢尚的来信确实无误,但其寄来的时间是两日之前。齐家在那场屠杀之后的第二日便已经开始高度怀疑莫散的身份,并确认了他与谢家的联系。

    说来也不难,只需要从他入城那天开始查起就行了,那日负责检查莫散的兵士恰好曾经是谢家的家兵,故也能确认莫散这位谢家贵人的身份,而齐谢两家穿一条裤子,所以齐家在对莫散展开调查之后第一时间就获取了这部分信息。

    此人有着当街抹杀刘球儿的实力,这也是齐家高度怀疑他的原因,哪怕不能确定,但他就是嫌疑最高的那个。故在齐修向他的伯父上报了情况之后,收到了这样的回信:不要主动挑明他的身份,避免节外生枝,只需与他接触,他是聪明人,自然会明白我们已经发现他了,到时候他自己会动,我们静观其变。

    当然,这些信息目前仅齐家得知,若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无法封锁消息,它也就称不上执牛耳的顶级门阀了。

    “是啊,我与承安贤弟交好,如今得知有位少侠曾助我贤弟脱困,理当前来拜见,与之结交。”

    “载诚,你今年多大啦?”

    “额……虚岁二十有一。”

    “哦吼,走吧朗弟,哥哥带你去玩!”

    就这样,一脸懵逼的齐朗被莫散拖着走了,未来的他如果能回到今天,大概会宁可烂在家里也不出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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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琉跟随家仆的指引向着内厅走去,亭亭玉立的身姿惹得从她身边经过的少年公子们频频侧目,但还好他们清楚能来这里的都是什么人,也没上演什么喜闻乐见的经典桥段。

    “你……你是阿琉!长这么大啦。”

    迎面走来一俊朗青年,见了安琉后愣了一下,随后高呼出声。

    “小妹见过表兄,表兄安好。听闻表兄远游,不曾想今日得在此相见。”

    来者是家主虞征的次子虞辩,安琉已经四五年没见着了,听说他是拜某位名士为师后就随其出门远游,在虞家长期属于查无此人的状态。

    “哎呀,前些日子被我爹催回来成个亲,又恰逢祖母过寿,就先留了下来……你是来拜见父亲和二叔的吧?他们就在前面的内厅之中,最近似乎因为某件事关系闹得比较僵,还得麻烦小妹你来调和调和了。”

    虞辩在把这一大串话讲完之后就离去了,安琉也就继续朝着内厅走去。侍女的通报是非常迅速的,待她进入,就发现两位舅父隔着整个内厅相对而坐,呈对抗之势,不过似乎是见她来了,二舅父起身相迎,虽然那表情还是有些许僵硬。

    “阿琉来了啊,是来给你外祖母祝寿的吧?快坐,让舅父好好看看你。”

    “阿琉向两位舅父请安,但长辈在此似有要事相商,侄女不敢失了礼数。”

    正在气头上的虞征见状,也明白了侄女的意思,站起身来,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阿琉教训的是,长辈之间的一点琐事倒也不能让你这个晚辈操心,寒暄就免了,我们这就领你去拜见你外祖母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才有了一丝松动,安琉也得以在虞家兄弟的引导下来到了虞府中气氛最为安宁祥和的地方——老夫人的庭院。

    虞家亲戚之间的人情味不如安家浓厚,这或许是受每一代家主的影响,又或许干脆就是一脉相承的传统。但这一代的虞家祖母不同,她是当年过江的先帝为了收拢南方豪族而下嫁给虞家的一位宗室女,虽然不似公主尊贵,但好歹也算皇亲,故而少受虞家风气的影响。

    进入庭院,一眼就能看见地上随意摆放着的小玩具,大都有些破旧,看来是经历过风霜。孩子们喜欢来祖母的院子里玩,十几年了,总有旧人长大离去,但也会有新人发现这里——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地方,这在虞府里是少见的。祖母会把孙辈们丢下的玩具收集起来,开始时是想留作纪念,但后来总有新的孩子来,就把那些旧了的小玩意儿重新拿出来,一遍又一遍。

    虞征上前轻敲房门,里面没人回应,但能听到绵长的呼吸声,三人不再言语,就只是静静在原地等候。

    许久之后,一老妪轻轻推开房门,翘婆婆是当年陪嫁过来的小丫头,几十年了,一直守在主子身边,确是一种幸运。

    房间并不大,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再就是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老人躺在床上,哼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曲调,不似江南曲调,倒像是北方的。她不喜欢梳头,老了以后就一直不喜欢,可翘儿总是不许,会教训她,所以花白的长发始终像它尚乌黑时一样柔顺。

    当老婆婆瞧见自家的孩儿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开怀的笑容。

    “阿大阿二哟,怎得还把大妹带来啦,大妹不是在玄知他们家当媳妇吗?”

    “母亲,这是阿琉,采盐的女儿。”

    安琉连忙上前行礼,她看着外祖母,外祖母也在慈祥地看着她。

    “是阿琉啊!怎得都这般大了,不是还是个小肉团儿吗?怎么你妈妈不和你一起来啊?”

    “外祖母,孙女长大啦,能自己来看您了。妈妈过些时日就能来看您啦,您还不知道,妈妈现在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她越来越好啦……”

    安琉轻声细语,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她发现母亲的身体越好,她就越容易哭,而母亲未来会变得更好,到那时自己是不是就成了个爱哭鬼呢?

    还没等自己母亲发话,一旁的虞征和虞城先按捺不住了,两人的内心翻涌,却都不敢表现出来。

    “尽说瞎话,大妹自从嫁给玄知后不是一直都好吗,回门的时候也爱笑啦,玄知真是个能人。”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撑着直起身子来,她想抱一抱眼前这个一下子就“长大了”的外孙女,安琉则赶紧俯下身子,投入这午后阳光一样的怀抱之中。

    “长大好哟,快快长大,老婆子看我的小孙女越看越喜欢哟,还是长大好。”

    她摇晃着怀里的小孙女,拍着后背,想唬她入睡,自己反倒要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如呓语般呢喃着。

    “阿大阿二啊,小孙女都长这么大来看我了,小妹怎么还不来啊?年年都不来,是嫌弃我烦,所以不喜欢我了吗?”

    明明是如石子砸向水面般的问题,回应它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沉默,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但有人想打破这沉默。

    “母亲,采薇……”

    “采薇今年会来的。”

    虞城打断了大哥的发言,他咬着牙回应了自己的母亲。大哥在一旁注视着他,良久,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反驳。

    三人道别了老夫人,再次相见就应该是今晚的寿宴之前了。

    安琉的内心有些复杂,她并非第一次见外祖母这样了,但她无能为力,曾经因为母亲让她对周遭的事情没法产生多大感触,如今再见,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舅父,您刚才所说……采薇姨母?”

    “阿琉,这件事等寿宴之后自会明了,现在就先别问了。”

    “是阿琉失礼了。”

    告别两位舅父,已是正午时分,该去寻她的叔父了,而当她走进宴客厅,看见一处人潮涌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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