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剑,江南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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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爱别离

    “尸体也带你看过了,说说你的发现。”

    齐庄有些烦闷,昨夜之后,会稽那边的情况目前是一片迷雾,而眼前这个自己费了极大的心思才寻到的人在查完那几具用秘法封存了一个多月的尸体之后就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这人一头卷曲的花白短发鸡窝般盖在头上,破旧布衣勉强包裹住了枯树般的皮肤,而裸露出来的部分则无一没有大大小小树皮一样的伤痕。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像个农夫,但不是淳朴的,而是受尽苦难的。若是没有那锋锐赛过箭矢的双目以及背上那把用破布条缠绕着的神剑“明章”,谁又能猜得到这是曾经在洛阳一剑压群雄的那位剑仙。

    此时他双目微眯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哼些什么,干枯的手指伴着嘴里的“歌声”在空中比划,若是得悟剑理之人在此,必会惊讶于这个蹲在地上的老头此刻的所为。

    以指作剑,与某个脑海里的对手过招。

    齐庄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也不为所动,待得手指自半空坠地,才如同从梦中醒来一般,站起身来,却似乎还是在回味刚才那场大战。

    “不分胜负,不好……好啊!”

    “季无忧,说说你都发现了什么!”

    “安世,你又急,都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啊。”

    季无忧打了个哈欠,走上前来拍了拍这位大夏丞相的肩膀,脸上满是无奈,像是亲戚家的孩子多年不见之后这顽皮的性格一点没改。

    “你也不是个懂行的,用你理解的话来说的话……这人大概不在我之下。”

    这老家伙的话如一颗流星砸入了齐庄的脑海里,即使已经活了几十年,即使已经站在了当世权位的巅峰,他还是会被这简单几个字给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大概不在我之下。

    “具体说说,你从那几具尸体里看出了什么?”

    “你就这么想知道?行吧,单从那几处致命伤来看,这人对剑气的掌握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从未见识过什么剑气能如那伤口中蕴藏的那般凝练霸道却又精细到分毫不差,这他妈可都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此人的剑技多半也是巅峰中巅峰,不然也不可能仅凭一剑斩数人。”

    季无忧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实际上当他亲眼看见那几处剑伤时,他甚至兴奋得想要跳起来拔剑舞那么一曲,只是碍于在齐庄面前丢了脸才作罢。

    “但是,但是他还有一点不足,不对,应该说是缺陷很大。我要去找他,然后亲口告诉他缺陷所在。”

    兴奋的老头甩了甩自己花白的长发,他现在就要上路,然后跨越山水去找这使剑之人。

    “你打算去哪儿找?”

    “你管得着吗?可不能让你们这帮狗东西破坏了我和那人的相会。”

    季无忧消失了,待到齐扬出来的时候,看着地上那个被手指按出来的小坑,啧啧称奇。

    “这么硬的砖石……祖父,需要派人跟着季剑仙吗?”

    “别做这种蠢事。”

    齐庄对江湖的认知一直都是:这片江湖的绝大部分人不过是能打一点的凡人。

    但很显然,他不认为季无忧是其中之一。

    他是这天下仅有的几个有资格杀自己的人之一,这是齐庄对江湖武人的最高评价。

    剑仙季无忧,名列天下榜第二。

    为什么?

    因为第一必须是那在京师保护天子的老东西,不是也得是。

    “祖父,会稽那边传来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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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谁!告诉我还有谁!”

    他傲然立于这石桌之上,夕阳为他镀上金色的光辉,微风歌颂他,在败军之将的仰望下,他加冕为世界的王。

    “叔父赖皮!”

    “大人欺负小孩,不要脸!”

    “不公平,重赛!”

    安清元的认祖归宗仪式已经结束三天了,在这三天里,安荃因为有家族事务要处理经常见不到人,安清方和安清望两兄弟也都不是能陪他玩的那种类型,所幸他敏锐地开发了一个新的蓝海群体——小屁孩儿,准确来说是这些天留在安家的亲戚小孩儿。

    第一天,通过自己的人格魅力让他们发现这里有个值得信赖的好伙伴;第二天,展现自己非凡的才智,用新游戏征服他们;第三天,就是对他们实行统治的时候!

    “呵!不愿直面自己的失败,这就是你们这帮小孩儿和我这个长者最本质的区别呀!”

    安荃的二弟安陞——那个叫嚣着要重赛的小鬼挺起胸膛,抬起头直视着这个邪恶的大人,他无法接受这无耻的大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自己的弟妹。

    “叔父,您今天教给我们的游戏并不合理,按照您的说法,石头应该是可以胜过剪刀的,那您为何说自己的剪刀是什么铝合金做的,所以还是你赢,这不是耍赖吗?”

    “对呀,对呀……”

    “铝合金就是铝合金,哪有耍赖啊!小心我告你诽谤!”

    “那你说铝合金是什么!”

    “额……”

    邪恶的长者没料到竟有如此聪慧的小孩儿,眼见糊弄不过去,一跃而下,饿虎扑食般飞身直取他们中最小的孩子——小姑娘明明话都说不利索,却还要被某个畜生带出来玩。

    “我劝你们老实点儿!小冬儿在我手里,你们也不想她哭唧唧吧!”

    这份力量就是我成王的理由!

    小冬儿肥嫩的小脸蛋上的表情在被缓缓抬升至半空的过程中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是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哎?怎么不哭啊?”

    不当人的王者想摇一摇手中的小肉团,但又舍不得,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而这可让周围的孩子急坏了,纷纷冲到他的脚边哭闹。

    “呜呜……小妹被叔父抓走了。”

    “哇!小妹要被吃掉啦!”

    小冬儿在半空中俯视着下方哭闹的孩子们,迎着微风,面无表情,看来她抵达了前半生没有经历过的全新高度。

    她是在俯视这人间啊!

    莫散突然感觉她好像比自己更像一位王者,心头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可恶!既然这样……

    在安陞诧异的目光中,刚刚还在发着疯的叔父突然轻柔地将小妹放了下来,还揉了揉她的脸蛋,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小冬儿对不起,叔父给你道歉,刚才的叔父是个畜生,还有小冬儿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哇!叔父又变身啦,善良的叔父出现啦!”

    “叔父抱抱!”

    【另一个我,放我出来!我才是王!】

    莫散无视了内心传来的聒噪,蹲下来一个接一个抚摸着身边孩子的额头,看向他们的目光里满是温柔与幸福。

    安琉刚进来就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其实她也一直很奇怪叔父为何一会儿一个样。

    “侄女给叔父请安了。”

    安琉走至跟前对着莫散欠身行礼,也吸引到了孩子们的注意。

    “姐姐!”

    “是阿琉姐姐吖!”

    他们叽叽喳喳地向安琉问好,不过倒也没有谁跑到她的身边打闹,看来这清冷的气质确实形成了某种特殊的气场。

    莫散见等的人到了,也就和孩子们一一告别,当然也包括小冬儿。

    “你给我等着,我会回来挑战你的!”

    至于小冬儿?

    小冬儿还是那个小冬儿。

    ……

    安琉带着莫散来到了一处开满桔梗的庭院,她走上前去,轻轻敲击房门,不一会儿,那门被开了一道缝隙,里面的人透过这缝隙看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迎女儿进去。

    莫散想起了来的路上这个小侄女对他说的话。

    “父亲的丧礼过后,母亲虽然不再像开始那样,却仍是有些魂不守舍,每日哭泣的时间比以前少了,但精神却还是和过去一样差。侄女思来想去,认为还是应该让母亲与叔父见一面,我认为您应该是解开母亲心结的关键。”

    在他回想那日所见女子的神态时,安琉已经扶着虞采盐走了出来,后者还是如三天前一样弱不禁风,脸上没有了那时候的复杂情绪,只剩下浓浓的哀愁。

    像一朵残花,把美丽寄托在名为过往的花瓣上,无奈时间催它凋零。

    他们就坐在院子里,母亲紧紧地倚靠在女儿身边坐着,可一会儿之后似是觉得不妥,要起身施礼。

    “他其实很想念你。”

    虞采盐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而安琉只是轻抚她的手背,看着她,像是鼓励。

    “莫公子,玄知人生的最后时日过得如何?可曾……有过欢乐的时光?”

    采盐不敢问夫君如何想念她,她怕,没来由,可就是怕。

    “遇到我以后,就一直是欢乐的,从未有过一丝忧愁,哪怕有,也能在隔天忘记。还有,请叫我空山吧。”

    【遇到我们。】

    “那,那真是太好啦!玄知身体弱、胆子小、性子又柔、又爱伤感,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欺负,有空山在,肯定,肯定就会安心很多的,对吗?对吧?”

    采盐松了口气,泪水却还是顺着脸颊滑落了,女儿帮她擦拭,像往常一样,她就紧紧握着女儿的另一只手,生怕自己又孤身一人。

    “开始的时候,我们一起打渔,他是老手,知道要去哪里,知道要怎么做,还总是喋喋不休,想要教会我。我不耐烦,就晚上自己一个人出去捞鱼,每次都能带回来满满一筐,他不理解,但他大受震撼。”

    【让我以剑击水得鱼,好不要脸。】

    “玄知很喜欢说教的,他以前总是对着玄则和玄感念叨,可就是没说过我……玄知在家的时候没有打过渔,但是他很聪明,一定很快就学会了,他一直都很聪明的。”

    “后来我去镇上教书了,想把他接到镇上去,他死活不肯,说是要守着屋子老死,我就骂他没追求,不跟着我去镇上扬名立万,窝在这儿当个小渔夫。”

    “玄知,玄知一定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才这样的,你不要骂他……”

    这女子总是维护自己的丈夫,没什么理由,她爱他。

    “后来啊,后来我听他说,他不想离开,因为他喜欢泛舟江上的时候,只管把渔网洒下,然后悠闲地眺望远处的群山和一成不变的江面,期待着能遇上新奇的玩意儿,却也为此刻的不变感到安宁,最后满载而归,不为明天发愁。”

    “或是一无所获,期待自己能在今晚死掉。”莫散不想把这最后一句讲出来。

    “玄知……”

    采盐的泪珠又断了线,她在女儿的怀里抽泣,莫散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或许她能看到那幅画面吧,看到熟悉的人,所以流泪。】

    良久,母亲才离开了女儿的怀抱。安琉抚慰着自己的母亲,她不会哭泣,她很早就学会不在母亲面前哭泣了。

    莫散下定决心,又或是什么神异的感觉在暗中指引,他要问一个问题。

    “可以告诉我,他以前是怎样的人吗?您和他是如何相识相爱的?”

    听到这个问题,采盐抹了抹眼睛,然后拍拍脸,哀愁在刚刚被哀伤取代,说不上好,但终归不坏了。

    【她想倾诉,对一个亲近的陌生人。】

    “玄知是安府最受宠的少爷了,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温柔、聪慧又善解人意,别人看一眼就一定会喜欢上他的。我呢,我胆小,又懦弱,不如我的妹妹采薇。

    我们两个的婚事是父亲定的,我的父亲,公公是反对的,但是玄知愿意,我们就成婚了。其实我们之前都没见过的,但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他说他身体弱、胆子小,我也是这样的,但没关系,我说我可以勇敢一点,我保护他。”

    讲到此处,她没意识到自己仍在流泪的面颊上露出了可以让女儿感动的浅笑。

    “公公并不喜欢我,但玄知喜欢,他说他要骄傲地把我介绍给所有他爱的人,所以我认识了玄则、玄感,认识了很多人。玄知说他爱我,所以想要所有人都能爱着我,这也是我爱他的理由。后来,后来就有了阿琉,可他走了,我见不到他了……”

    故事还在继续,讲述者的神情却从幸福滑向忧郁,可当她看到一旁的女儿,握住女儿的手,却又好像有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想继续讲下去。

    “我是个没用的母亲,我总是哭,那时阿琉还小,我没能好好照顾她,是庆兰在照顾我和阿琉。庆兰是玄感的妻子,庆兰很活泼,总喜欢扮鬼逗我笑,她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的那段时间里,总是带着荃儿。我那时哀愁,她就在我面前用手指戳荃儿的额头来逗我开心。我夜里想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安慰我,还给我讲笑话……”

    那也是年幼的安琉第一次学到如何安抚母亲,她后来就学着叔母的样握着母亲的手,只是她实在不会讲笑话。记得那时,母亲带着泪痕睡着后,叔母会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然后哄她入睡,当她再次醒来时,会发现自己正躺在母亲怀里。

    叔母是很温柔的叔母,像清晨的露珠那样温柔。她喜欢笑着抱起自己,在小阿琉的耳边说悄悄话。有时候讲笑话,有时候说她多么多么可爱,比意诚哥可爱多了,但更多的时候,是说妈妈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妈妈,阿琉是天底下最可爱的阿琉,庆兰可以照顾天底下最可爱的妈妈和阿琉,那么庆兰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庆兰。

    “后来,后来庆兰在一个冬天走了。我那时很伤心,以为都是自己害的,玄感也很伤心,但他告诉我,庆兰临终前要把她的快乐全都送给我……我让她失望了。”

    叔母走了,她连走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告诉自己要坚强。

    “我时常见不到玄则和呈忧,但他们总让琛儿和阿幽来看我,琛儿性子耿直,所以在我面前不敢说话,说是怕惹我伤心。我给阿幽讲自己和玄知以前的事,每次讲都会哭出来,她也总跟我一块儿哭,琛儿也不知怎么办,一直都是阿琉哄我们两个。”

    安琉想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母亲和跟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幽姐姐总是一起哭,大哥不会说话所以就在原地干着急,是那时候还小的自己握着她们两个的手安抚她们,可惜自己确实不会讲笑话。

    “还有阿荃,他也喜欢来看我,让我戳他的头,他说这样会让他感到安心,我开始的时候怕戳疼他,就不用力,他却说没有以前的感觉了。”

    意诚哥总是这样,说这样会让他想起庆兰叔母。

    “最后,最后是阿琉……”

    采盐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给自己打气,想要把女儿的好都讲出来。

    “阿琉一直照顾我,照顾我这个母亲,我见不得人,她就一个人照顾我。她有一次站在我面前,她那时候小小的,却像个大人一样,阿琉说……她说母亲不是一个人,她要让所有人都喜欢阿琉,然后再让所有喜欢阿琉的人都喜欢母亲,她说已经有很多人都爱着母亲了,那么多人,以后只会更多……”

    自己小时候不喜欢母亲总惦记着父亲,没想到最后还是用了和父亲差不多的话安慰母亲……

    安琉看着在怀里泪如雨下的母亲,看着她哭得这么伤心,看着她不停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和以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

    变好了,比以前好,以后会更好。

    人生在世,所有的幸福凝结在一起,不过一个好字。

    “妈妈……”

    莫散离开了,他轻轻关上庭院的门,留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走在不知哪条小路上,抬头望向星空,一天又过去了。

    “她为什么肯对我们说那么多啊?我们很特殊吗?”

    【她在这个家承受了太多的爱,不知所措又无处诉说,然后我们出现了。】

    “还有啊,不是都说世家没有亲情吗?怎么安家的人都这么不真实啊?”

    【我想想……大概是因为安家有了老安吧?他父母用爱包裹了他,然后他自己又用爱包裹住了两个弟弟和自己的妻子,以此类推。】

    “那问题是老安喽?为什么他这么特殊?”

    【刚刚不是说了……他的父母用爱包裹了他。】

    “爱……这么不真实的东西吗?”

    【在苦难和时光面前,爱是唯一真实的,你总是无视它,可它偏偏存在。】

    “卧槽!你是个哲学家!”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他用爱包裹我,我再用爱……包裹你,你也要用爱包裹别人。】

    “我能反过来包裹你吗?如果不行的话……也没关系,我还能包裹很多人呢。”

    【倒也……可以。】

    爱别离?

    爱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