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游子归 上
咸康七年六月十八日,辛丑之夏六月望八,会稽安家迎回长房长子安清元。
到底迎回的只是遗骸,所以族老们也讨论过这事到底是悲是喜,最后由族长安朝先定夺——喜。故今日的会稽城内并未如办丧礼一般满城缟素,当然也没像娶亲那样张灯结彩,仅仅是由安家护卫隔离出一条通道——一条从会稽城门通往安家祠堂的通道。所过街道的商贾皆在今日闭门谢客,过往的行人亦不得擅自进入道路中央,当然,安家会给会稽城与它的居民满意的补偿。
当清晨的微风吹过无人的青砖路,看着道路两侧满满当当的行人,或围观,或经过,两侧并没有什么卫士模样的人把守,可就是无人敢冲出拥挤的人潮窜向他所行的道路。莫散才想起这是城东安家,是会稽的百年豪强。
莫散出发了,他没来由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从陀县走到会稽的。
“咱们用了多长时间来着?”
【我们四月二十七出发,六月初六抵达。】
“是啊,用了一个月又十天。明明很快就能到的……都怪我手里这家伙,让咱们走这么慢。”
手里的家伙就这么安静地听着他的抱怨,不发一语,却是抱怨的家伙自己又长叹了一声。
“喂,你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了,不发表些回家感言吗?”
从这个家走到那个家,莫散要用一个月又十天加半个时辰,他手里的这个用了十六年。
【他说你最好快点,不然他今天晚上来找你。】
“好!出发啦!回家啦!好兄弟!”要大声点,让这座城听到。
在这喊声中,独行千里的青年迈开脚步,自外面的世界走入了会稽的城门,要陪着兄弟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我们刚刚走过去的是城门,不知道你离开的时候是啥样的,反正现在看着挺气派,就是守卫的兵士尽是些虚货。”
【但总有人仍在那里守着那门。】
于是行在此路上的人闲庭信步,带着他的兄弟在乡人的围观下重游故土。
“那边那个铺子我没进去过,不过听说是卖爆竹的,你说是不是官府特许的销售点呢?你这个大人物应该知道吧?”
【听你弟弟说你身子骨弱,貌似没放过爆竹,所以大概不知道吧?】
没放过爆竹的两个人走过了爆竹铺,接着向前走。
“那边被人群遮住的地方原先有个包子摊,其实就是一个老头推着一车蒸笼出来卖,生意挺好,可惜马上就要由他儿子接任了。”
【那时他还年轻,对吗?】
他们看到那老头也在人群中,被他儿子搀扶着。
“听这酒楼的掌柜说,他家的酒还是被你命名过的,你说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一定是喝醉的时候干的吧?】
他们走过了曾经光顾的酒楼,圆滚滚的掌柜在二楼看着。
“到兰芝巷啦,你快到家了,高兴一点。”
【不要悲伤,他们还记得你。】
他们走入兰芝巷,走到那扇朱红的大门前。
原本紧闭的正门今日敞开,旁边站着的是严阵以待的家丁,他们在今日充当安府的门面,所以个个红光满面。
“我们进来了,其实府里原先是装饰了些物件的,但你弟弟说是为了让你感觉家还是熟悉的那个家,就把老丘的努力成果报废了,老人家郁闷了很久。”
离开前院,绕过错综复杂的走廊,他们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祠堂。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就站在祠堂门前,见要等的人来了,他拿出唯有三把的钥匙打开了大门。灰尘被震落,久违的阳光流了进来,与飞扬的尘埃交融,在这时光的尘埃里,莫散得见它的真容。
首先看到的是供桌,两旁是早已熄灭的蜡烛,而向上看,是无数个名字,他们在那里等着他。
“上前吧,义士,然后把你的兄弟,我的侄儿交给我。”
安朝先接过他的侄子,他怔怔看着这个小盒,这么小,到底是怎么装下那颗魂灵的呢?
“长秋儿,伯父又见到你了……叔公很想念你。”
伯父轻轻拂拭着这盒面,恰如他曾经抚摸那孩子的面颊。
他将这盒子放入祠堂,放在那供桌上,然后在此站定,闭眼默念了些什么,最后将这盒子归还给送它来的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牌位请了出来,恭敬地放在了那些名字中。
安氏七世孙清元玄知。
“结束了,现在将长秋儿带去正厅吧,这算是一场迟来的丧礼。”
正厅等候的人就多了,厅内被白绸装饰,但原本应当有些哀怨的白色与这正厅里站在中央的两人搭配起来,倒显得无比肃穆。安清方立在当中,他的旁边站着一个莫散没见过的中年人,倒是和安清方有几分相似。两侧皆跪有戴孝的男女,安荃也在其中,他身边两个矮小的身影应该就是他的两个弟弟了,其余估计就是安家在城内的各色亲戚。
进入正厅,莫散注意到站立在靠边一侧的安琉以及被她搀扶着的一名女子,应是那虞采盐了。二人同样缟素,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跪在两侧,看来是安清方有意安排。
安琉面色如常,虽然那身缟素为这姑娘添了几分惨淡的美感,但若是仔细观察,却能发现那低垂的眼眸中透露出的坚韧,不似一个再见亡父的少女。而她搀扶着的女子看见莫散抱着骨灰盒走进来,似乎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冲到那人的面前,却被自己的女儿紧紧地握住了双手,像阻止,又像安抚。
站在中央的二人让开道路,莫散得以将安清元的遗骸放在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下的桌上,随后就退到了一边。
“恭迎吾兄玄知!”
安清方与他身边的男子一同高呼,是在宣告安清元的归来,也是在允许其他人开始做自己该做的事。
没有一般丧礼例行的号哭,原本跪在两侧的众人站立之后需要开始由前往后依次上前对着安清元的遗骸行晚辈礼并上香。
原本莫散以为首先上香的应当是身为家主的安清方,却没想到是他身旁的那名男子,那么他的身份也能确认了。
【信中提到的玄则——安清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安清望并未如预期的那样对着自己的兄长先鞠躬再上香,而是直接伏跪在地,却又一言不发。
旁边的三弟并未阻止二哥这样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双目不禁有些湿润。
时间仿佛静止了,没人敢出言打扰这位安家二爷,他就这么跪在那里,像石头一样。
良久,他终于起身,对着兄长双手奉上一炷香之后就退至一旁了。
安清元作为家主严谨地完成了预期的所有流程,再然后就该是其他人了。
被女儿搀扶的虞采盐并未鞠躬,只是奉上一炷香后便退下了,莫散能注意到那女子面对丈夫的遗骸时眼神里闪烁出的光彩,这源自旧日的美好所发出的光辉多么灿烂,却又在顷刻间熄灭,这一双人现在确乎只留一人了。
安琉的一套流程走得相当工整,莫散看不出一点纰漏,似乎也没法看出一丝情感,像是在为一个无关的陌生人上香。
安荃等人陆陆续续地上前,他们全都一言不发,沉默地走完所有的程序,莫散看着他们一个个上来又下去,有些无聊。
“你说这里面有几个是带着真情实感的?”
【不多,但肯定有,比如意诚,而且我们也没有能看穿别人内心的眼睛,不要妄加揣测。】
当所有人结束了自己的任务之后,一座山从门外走了进来,看来李北望完成了他的任务。
这汉子没有按照安家的程序,而是重重跪在地上,俯首呐喊:
“大伯!俺爹说他该死,说他不是个东西,说他没保护好你,让俺来给你赔罪了!你在下面肯定也见上他啦,狠狠打他,他不敢还手的!”
这熊一样的汉子的呐喊吼叫一般,让周围的人捂着耳朵,面色有些狰狞。也正是这呐喊,宣告着肃穆的环节结束了,接下来所有人可以开始自由交谈,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李北望起身,他自知压迫感太强,就站出去不妨碍人家了,毕竟他还有工作要做。
“空山,这位是吾兄玄则……二哥,这位就是莫散,莫空山。”
安清方走到莫散身前,将二人引介给对方。莫散打量着这位玄则,面部与他弟弟长得很像,但是身体偏瘦弱,蓄长须,那双眼仿若含雷,锋芒十足。
而此时他却没有反过来打量莫散,而是对着这个小他十几岁的青年作势欲跪,旁边的安清方倒是早有预料,搀扶的准备都做好了。
“安清望拜谢义士,若有意,可取吾命以报偿。”
“额……命就不要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好礼貌。】
“他这样给我整不会了啊!”
安清方拉着二哥走了,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临走时他让莫散去见一下自己的侄女安琉,看来他也看出了刚刚那个女孩的淡漠。
莫散在人群中发现了安琉,她与她的母亲安静地坐在角落,母亲倚靠在她肩上,女孩纤细的手温柔地抚摸自己母亲的发丝,在她耳边呢喃。稚嫩的面庞上违和地出现了堪称“慈祥”的光辉,温润的眸子里流淌出名为“怜爱”的光芒。
周围的亲戚似是不忍打扰,又或许是不敢打扰,就留母女二人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相互依靠。
【要去吗?是不是有些不是时候?】
“你说得对,但我发现自己想抱小侄女的心情已经控制不住啦。”
莫散大步走上前去,站在母女二人身前,也不伸手触碰,就这么看着,用一种相当奇怪的眼神——居高临下?又或是满满的自豪?
【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能摆出一副这么欠揍的表情啊……】
安琉发现自己确实无法无视这个奇怪的叔父,只得轻轻拍了拍靠在她怀里的母亲,虞采盐睁开朦胧的泪眼,懵懂地看向眼前的青年。
“妈妈,叔父来看你了。”
“阿琉……”
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就是将自己的丈夫带回来的人,抹了抹眼睛,欠身行礼。
“安氏妇虞采盐见过莫公子,公子之恩,纵使万死亦难报偿。”
“额……客气了,都是应该的。”
【你今天真的好有礼貌啊!是长大了吗?】
“安家人都是这样的吗?”
莫散有些崩溃,总感觉今天又将是没有欢乐的一天。
“叔父,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就是现在!释放自己!
“侄女!其实……”
“哎!怎么没人啊?安清元的家属呢,让他们出来见我!”
“一个混球横冲直撞般滚了进来,痴肥的臭脸和那年猪一样的身躯算是相得益彰,虽然没有脖子有些可惜,四个蹄子倒是相当粗壮,是下酒的好菜。”
那混球一进来就开始朝外喷粪,仿佛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化粪池,而他是其中的最耀眼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