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剑,江南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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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打渔郎

    “这儿就是那什么鲤鱼堂?有点儿寒酸啊这地方。”莫散仰头看着面前这道过于充分地经历了风吹雨打的大门,再回想起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对安荃的描述产生了怀疑。

    不是,会稽的黑恶势力窝点就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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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一大早,安家对那哥儿几个的审讯结果出来了——他们是会稽城南鲤鱼堂的人,陆三刀是他们的大哥。他们前几天从堂主那里接到个大活,去探查一个人,一个被安家奉为上宾的人。

    安荃似乎对他们的身份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不满意。

    “那几个泼皮什么都不知道,想来也是,怕是那鱼市鲤鱼堂的堂主也不会见到真正的幕后之人。”

    “很正常嘛,试探一个人这种小事,强龙怎么可能亲自去做?当然是要外包给混在阴沟里的地头蛇啦。出面的时候要藏头露尾,好让打手也不知道雇佣自己的到底是谁。”莫散想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是那个世界的。

    劳务派遣。

    “就是不知道转包了几层。”他低声默念。

    “我打算去那鲤鱼堂问问,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回来。”莫散随口对着安氏父子说道。

    安荃见状沉思了片刻,才开口说道:“空山兄知道这鲤鱼堂,或者说是鱼市的来历么?”

    “展开讲讲。”

    他很好奇。

    “空山兄也知道,江水自会稽前分多条支流,皆流经此域,最后又在此城的东南处一同汇入大海,故这打渔自古以来便是会稽的一门重要行当。加之这里处江水下游,游鱼多在此入海,凭借这一点,会稽成为了古时给朝廷贡渔货的南方大郡。

    后来天下大乱,前吴割据江南,会稽凭着富有三吴之名成为了那孙家朝廷的钱库和兵库。说来惭愧,若是没有那时的天下大乱和孙家的扶植,会稽不会有今日的繁华,我安家先祖也不过是那万千打渔郎中的一个。

    再后来我朝世祖皇帝承接了前魏的江山,发兵平灭孙家,六合重归一统。而就是这平灭的过程中,以会稽抵抗最盛。那时有个名叫崔友的打渔郎不知是得了什么奇遇,习得了一身强横武功,然后凭着勇武团结了一批意欲摆脱豪族管辖的打渔郎,后在城南扎根,让原本只是个渔获聚集地的鱼市成为了城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然后……”

    “然后他聚保于城南,并与南征的夏军里应外合,或威逼,或利诱,帮着朝廷平定了会稽,准确来说是‘平定’了会稽城内的统治者——你们。”莫散打断了安荃的叙说,开始自顾自地开始补充。

    “鱼市由此成为了能够和城内豪族平起平坐的势力,后来随着中州丧乱,神器南移,大批原本的中州高门流寓江南,他们中最有势力的那部分自然会选择早有东土之名的会稽作为自己置办产业的首选。所以,所以他们需要鱼市,他们需要把刀来弱化你们的势力,把水搅浑,这样他们才能乘虚而入,鱼市就这样变得更重要了。”

    莫散的发言结束,他端起旁边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斜眼看着安荃,等待着他的回应。

    “空山兄大才,我等这般自以为饱读诗书之辈自愧不如。”安荃抱拳拱手,虽对莫散点出的豪族之语有些羞愧,言语中的敬佩却是真真切切的。

    “后来会稽城内的势力得以明晰,虽然有些笼统,但大致可以认为城东仍是我百年豪族之土,城北被侨人的势力占据,城南属于鱼市。而城西则大致保持了中立,在齐内史运作下,我们三方谁都没有在城西大肆扩张自己的势力,那里一直维持着平衡。”

    “所以,空山兄……”安荃郑重地看着眼前这位安家的恩人,发出了来自安家的警告。

    “所以比起我们,鱼市才是和侨人,才是和朝廷关系最密切的势力。即使自崔友之后再无一个能团结他们的强人;即使他们已经分化成了十个堂口;即使曾经满腔热血的打渔郎变成了整日偷鸡摸狗的泼皮无赖。当你为了城东土豪安家走入他们的地盘,他们仍会生吞入侵者,毫不留情。

    所以,空山兄,不值当。

    我们完全可以等,那幕后之人一定会在认祖归宗的仪式上现身,我们可以现在好好商量出一个万全的对策。你是我家的恩人,我们不会让恩人赴汤蹈火。”

    安荃没法说什么“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试探;也许他对安家没有多大兴趣;就算知道是谁我们也可能做不了什么”这种屁话,他不能赌。但他也不能让这位人间难得的义士,他的知己被会稽的恶意吞没。

    安清方就在旁边看着,没说话,还不到他说话的时候。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感兴趣了。”

    “仅仅不过一次试探,便敢当街袭击,我不敢想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这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安荃发现这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面容看着自己,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了。

    “可是……”

    “意诚,我很强,请相信我。”

    他却已转身向外走去,只留下一个正挥着手的背影。

    “安氏将与君共进退,愿君早日归来!”

    安清方开口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将家族的安危系于一个外人之上。他可能仅仅只是探查一圈便灰溜溜地回来,也可能引得会稽的天地变色。

    就因为他说自己很强?

    就因为他说自己很强。

    那挥着的手停滞了一下,随后紧握成拳,向着天空击去。

    无论是你们,还是那个把我从江里捞出来的老家伙。

    【君以诚待我,我以诚报之。】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天定的巧合,剑客听得身后的挚友大喊:

    “君以诚待我,我等必以诚报之!”

    要去找麻烦的青年洒然一笑,继续行在他的道上。

    “我还以为你会怪我说话不过脑子又意气用事呢。”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们不够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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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五正在院子里和几个弟兄喝着酒,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醉醺醺地看向其他几个人。

    可以,醉得跟几条狗似的。

    他只得自己啐骂一声,踉跄着朝门走去。

    “他妈的,你敲你大爷呢!”

    拉开门就是一句传统粗口,看来是要让来者感受感受本地帮派的热情好客。

    “冷静,好汉,伸出你的手。”那人倒也不恼,微笑着让刘五伸出手,自己的手里则摇晃着一个咣当作响的小袋子。

    醉汉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就看到了一粒白花花的东西出现在了自己的手上。

    “好汉,在下姓莫名散字空山,想要求见刘球儿刘堂主。”

    “堂主……出去了,去看场子了。”刘五喜欢白花花的东西,他对这个人的好感度上升了。

    “你来找堂主干什么啊?”

    “手里有银子的人来找你们堂主,干什么还用想么……几个菜啊?大白天喝成这样。”

    “嗨,还不是堂……堂主去场子收例钱,不带咱……咱们。”白花花的东西又增加了,晕乎乎的好感度也上升了。

    “哎,那为啥不带啊?”

    “还……还不是因为咱们堂主的第一干将陆……陆爷折了,俺和几个弟兄私底下就那么嘀咕了两句,就这样了。”好感度继续上升,真好。

    “哎呀老弟,你说错话被排挤了啊!那咱堂主是在哪儿收例钱呢?”

    “对,对!就是……排挤。堂主在……在大财坊收例钱。”白花花的东西怎么不增加了?那好感度也不增加。

    “谢了啊老铁,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你接着喝。”这人紧紧握住刘五的手手,像是在告别。

    “……”

    好感度清零了。

    莫散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大财坊——看样子是一间赌坊。这一路上他被人撞了六七次,遇上了四五个向他乞讨的乞丐,见到了几十个随地大小便的醉汉。

    这就是能和安荃那些豪族抗衡的鱼市吗?

    名不虚传。

    走进赌坊,莫散感觉自己走进了新世界,花花绿绿的,那些人在干什么啊?

    【天问……没给你传授过赌博的知识?】

    “人家是绿色软件,不教这些东西的。”莫散一边回应一边好奇地东看看西碰碰。

    “爷,来耍钱?”

    “嗯……你们这儿怎么玩?”客人面色凝重地回应了过来的小厮,看来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

    【你真要赌?】

    “先入局,然后寻找刘球儿的所在。”

    【你要不把激动的情绪收一收?】

    听小厮介绍完项目,新来的赌客兴冲冲地挤入一处人群,想看看这帮赌狗们在看些什么。

    两只鸡。

    嗯……斗鸡!这我会。

    “买哪只赢?”设局者正闭目养神,见有人来才微微抬起眼皮。

    “能买两只都输吗?”

    “???”他睁开眼,对上了这双无比认真的大眼睛。

    “行,买多少?”看来是个疯子,挺常见的。

    “这些,全押。”

    嗯,看来不常见。

    紧张刺激的斗鸡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当然莫散完全没有关注,两只鸡有什么好看的?

    他有更想看的东西。

    【另一个我,让这些该死的赌狗感受一下人间的险恶!】

    啪!二鸡骈死于人群中央。

    凶手?没人知道凶手。

    设局者终于清醒过来,他开始寻找凶手——刚刚那个疯子,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一刻钟前,刘球儿就盯上了这个在赌坊里乱晃的家伙。

    “穿这么干净来鱼市赌钱,当老子是傻子么?”

    在注意到那边围观斗鸡的人群爆发出惊呼时,他的目光被那里吸引了,赶快吩咐不远处的小弟上前查看,他自己还要继续盯着……

    人呢?

    “只有你在盯着我,只有你能吩咐别人,只有你有一副千锤百炼过的躯体……”

    “找到你了。”

    幽灵一般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他甚至能感受到身旁这人的口中吐过来的气息。

    他勾搭着自己的肩膀,那手上是一把……小剑?那把小剑只是轻轻地吊在他的手里,像是只为了展示给自己看,并未对准任何要害部位,这是否意味着……

    即使这样,对方也有信心杀了自己。

    最近的手下看到一个鬼影出现在堂主的身边,想上前驱赶,却被堂主挥手劝退了。

    “杀了三儿的人?出去聊聊。”要给对方明面上的安全感,里面都是我的人,去外面,让他觉得自己能跑,然后放松警惕。

    两人开始缓慢地朝门外挪动。

    “谁?”

    “不知道,没见着。”

    其实刘球儿是知道的,只是他有职业操守,所以不会说。当他察觉到昨夜陆三刀没回来的时候,来不及悲痛,他连夜去见了自己的雇主,告诉他那人很强,然后……

    “老子也知道他很强!具体有多强?具体强在哪儿?你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三儿死了。”

    “老子花钱是要听你在这儿放屁是吧!死鬼不是每天都有!”

    他握了握拳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回来之后不想待在堂里,就带着兄弟们去收例钱了。

    当然,编排三儿的人没带。

    【他要么是真不知道,要么就是有在外面逃生的手段,所以不会说……有自信是好事啊。】

    “出来了,所以呢?”

    刘球儿号为“金钟”,因为鲤鱼堂传下来的内功以刚猛著称,由此延申出的招式也以强化皮肉为主,只要催动真气流至全身,短时间内寻常刀剑不可伤及分毫。

    所以我真气去哪了?

    一缕强横的气机冲入了刘球儿的体内,在横冲直撞中硬生生打断了体内周天的运转,他知道自己碰到高手了。

    是可以入天下榜的高手。

    他知道自己要去找三儿了,所以也就不用再顾及职业操守了。

    “刘南辅,我出卖了雇主,杀了我吧。”

    “哦,谢谢。”

    那道真气席卷全身,灭绝了他的生机,一瞬之间。

    刘球儿仰头倒下,不知是不是白日垂怜,一道明媚的日光打在了将死之人的脸上,他恍惚间得见此方天地。

    在这肮脏的街道旁,路过的是曾经的打渔郎;背后是人声鼎沸的赌场,里面也是曾经的打渔郎。

    在夕阳的映照下,乐安贼杀害了现在的打渔郎,一个变了又好像没变的打渔郎,时间黑了他的手,却终究给他的心留下了个保存过去的地方。

    “准备迎接打渔郎们的怒火吧。”这是临死前的打渔郎最后的一句话。

    做兄弟,一辈子……

    这是临死前的打渔郎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