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谁与谋
“我不同意。”
在吴道冲叙述完计划的同时,江大小姐就已经表示了反对。她自然不能放任自己的父亲身处险境,但是周然的一句话就让她偃旗息鼓了。
“难不成,你觉得这计划里其实自己很安全?”
“周少侠说得没错,吴城大阵依旧完好,就算历山大圣用安丰的精血潜入,也不过一人而已。出了吴城大阵,要应对的妖族可谓连绵不绝,恐怕···”
老会首虽然看人是走了眼,也不太会教导家人儿女,但是他自己立身之正,确实毋庸置疑,所以他不出意外地同意了这个风险极大的计划。
能够一次性解决周边的妖患,就算冒些致命的风险,就算是后续也会有其他妖患填补这份空缺,也是值得的。毕竟后续其他妖患迁移过来总需要时间,甚至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定期清理也能够降低其他州郡风险,属于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善举。
“所以要虚实结合。”
“单一的目标过于集中了,我们不能确定历山大圣的重点在于城内还是城外,我们也无法确认磬门和龙首座是否能够准时到达,如果纯粹看天命的话,那和赌命没什么区别。”
“原来周公子你不赌的吗?”
算是没想到周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吴道冲算是回敬一下当初在围杀卓青岚这个肆意妄为的狂妄赌徒,那副模样让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也只能感叹,自己确实是见识短浅,从未见过这么狂妄的少年侠客。
“我从来不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不理会吴老头阴阳怪气的嘲讽,周然继续阐述他的观点。之前在伏妖司吴城据点的时候,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将计划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吴玲珑的突发奇想确实算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应对之策,但是依旧不够主动。
其中不能确定的因素过于多了,周然并不喜欢计划中出现这么多不稳定的因素,他更喜欢将大部分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待敌之所攻,不若攻敌之必救,必须将先攻贯彻到一切战术思维之中,这才是周然最擅长也最喜欢的计划。
“首先我们必须分兵,既然有两条路,那就两路并进。然后得有一个足够分量的诱饵,要能够顶住其中一路的压力,等待另一边解决再来。”
“如果历山大圣也分兵,那就集中优势击破斩首其中一路大妖,再解决城外剩余的妖患。如果历山大圣不分兵,那就促使它必须与其他两只大妖分开。”
“你打算以谁为饵?”
几乎是本能地发觉周然改版的计划之中的风险之处,吴道冲皱了皱眉,他其实非常欣赏这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侠客,但是一如他当初的评价。哪怕周然自己否认,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无不说明,他其实就是一个把赌性刻在骨子里的赌徒。
因为他其实永远想的都是赢,都是赢家通吃,他从未考虑过,自己会输。
骄傲至此,大概也能算得上深入骨髓了。
“能够拖延一路大妖,能够引诱历山大圣,能够迅速赶到其余战场支援,除了他自己,还能有谁?”
素手执壶给在场几人续上热茶,大小姐收敛裙踞,整好以暇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她如今算是对周然有了极其深刻的了解,相比于吴老头根据自身阅历所描绘的印象,她作为和周然朝夕相处,传授了一年法门的无名分的弟子,她其实更懂这位不算授业恩师的仙师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确实很完美,舍我其谁呢?”
“只有我能够横跨洞察两个方向的伏兵,也只有我能够有足以斩首城外大妖的实力,甚至只有我才能一定引诱到历山大圣亲身出现,如果我不作为这个诱饵,谁又能够确保一定能够全歼这伙妖患呢?”
“可是有风险。”
叹息着摇了摇头,吴道冲不太能接受周然的说法。他并不在意这一时的输赢,哪怕最终会失去一个迄今为止最好的剪除历山大圣的机会,只要周然和喜君能够离开吴城,他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牺牲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是为了更大的把握,而不是为了更大的风险。
“嘿,什么事情会是毫无风险的呢?”
对此种反对的意见,周然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几个神态不同的人。
江家大小姐似乎已经完全看透了他的打算,并不打算反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老会首大概明白自己其实仅仅是计划的添头,也不打算发表什么见解。
提出计划的吴玲珑已经被吴老头安排准备具体事务去了,吴老头大抵上是不打算让自己女儿做这个恶人的。至于吴用之,对于周然的全歼计划,他反而是持支持态度的。
最终反对的,其实只有吴老头一人而已。
“更何况,吴老头你是不是忘了,此时此刻,我才是吴城郡的大局。”
“我不是谁掌中的刀剑,我只做自己的棋子,朝乾夕惕今何计,世间本无双全法,不是么?”
“看来我算是枉做恶人了。”
事已至此,吴道冲还能有什么话说呢。周然的话虽然嚣张决绝,但是并没有什么过错,现如今,这位能够稳定诛杀大妖的第一人,才是吴城郡的大局所在。
“如何能算是枉做恶人呢?如若功成,我和大小姐难不成还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
“···”
“我可不同意,相比于周公子你这个白身,我现在好歹也算是是伏妖司的人。若说有什么恩义,岂不是你我之间也得有恩义相偿。”
敲了敲面前的凉亭石桌,大小姐略带嗔怪地埋怨了一番。但是很显然,她话外的意思和此番说辞有很大的差别。当着吴道冲的面再次点明了周然如今的身份,就是很明确地告诉吴老头,斩妖除魔是伏妖司的公事,哪怕周然不为此事出手,也不存在什么恩义报偿之说的。
至于一旁已经处于长时间看戏状态的老会首,也只能笑着向老友叹息一句“女大不中留”之后,便再没有了什么言语。
吴道冲还能说什么?他既不是大局,又有求于人,也只能继续感叹不如年轻人锋利了。
至此,基本算是敲定了计划的全部,剩下的就是等待萧曲寺的回信和龙首座的消息。不过在离开之前,周然还是向吴道冲讨回了已经封印完备的妖骨,他一开始将这妖骨拿出封印,其实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利用。这算是一份能够影响历山大圣的杀手锏,放在吴道冲那里,等龙首座研究完全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起来,大小姐您还真是没给吴老头留半点情面啊。”
夜半画舫泊船,周然看了看正在煮茶的江家大小姐,既然他自己如今没法有所进益,那么拉一拉队友等级,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何时将面前佳人好感度刷到如此之高的呢?竟然让她连点言语上的情面都不给长辈留,要做到如此利益绑定的地步呢?
就,挺突然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难不成周公子还打算始乱终弃不成?”
俏丽的眉眼作白目状,瞪视了明知故问的周然一番,但是旋即她就忽然正色,不给周然拉扯的机会。
“磬门驰援,虽然是楚中剑派的求援信,但是说到底是为了吴城的事情。如若鸠兹会始终站在楚中剑派这方,那么最后接手吴城的磬门大概率是不会满意的。”
“说到底是吴道冲先放弃的鸠兹会,他打算做好人,却未曾想过鸠兹会的处境。阿爹确实与其是刎颈之交,确实也是命不久矣,甚至鸠兹会现在也算人才凋零殆尽,但是这决然不是他就此放弃鸠兹会和吴城的理由。”
“我若不与周公子捆绑,难不成还打算让小女子独木难支,沦为伏妖司荆南两个派系之间的牺牲品吗?我可不是小姑,做不到那么悲悯世人。”
“啊呀,竟然还是这等算计吗?那我可得当心了。”
接过大小姐递来的茶盏,神态做作地佯装害怕,周然可没打算就此就范。世间哪有你不给我拉扯,我就一点儿也不拉扯的道理,谈生意便是谈生意,谈感情自然是谈感情,两者一概而论可不行,那就显得一点儿也不专业。
“既然周公子如此放心,那么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素手撑住桌面,大小姐忽然探身,腰肢灵巧如蛇,那一双眼眸就直接与周然贴近对视。月色下,并未见自己的倒影,大小姐只看见了如渊的深邃,仿佛栖息着藏珠恶龙的深潭,茫然不见底色。只是微微的鼻息,却说明了这深潭也不似看上去那般宁静滞浊。
“想来大概是大小姐听岔了,我说的可不是放心。”
唇色丹红撩人,周然定了定心神,却不曾躲闪。他还能害怕这种送上门的小姑娘,胜负心一起,往前再稍稍凑了些,忽然竟觉得有些香风袭人肺腑,以至于他都有些目眩神迷。
“那大抵算是我听岔了吧。”
莹莹笑意全在那双眼眸里,大小姐也是往前凑了凑,竟然直接贴到了周然的耳际。而下颌点在周然的肩头,如燕雀交颈,但是随即她便回身,指了指周然手中的茶盏。
“周公子,茶撒了。”
“那只能说大小姐这茶盏太过烫手了,可不能全算我的过错。”
佯装烫伤,虽然彼此间都明白,何等热茶能够烫伤一个罡境巅峰的武师高手呢。但是大小姐也不点破,反而笑吟吟地驳斥回去。
“无赖,滑头。”
“大小姐这是如何说起呀?”
“叫我阿鹊。”
牵住周然佯装烫伤的手掌,放在眼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大小姐也不放开,就这样牵着,似乎是忘了,又似乎是将这手掌做质子。若是不同意,她定然是不会放开的。
“阿鹊姑娘,夜色可是有些深了。”
抬头看了已经上了中天的月亮,估摸测算了一下时间,周然就这样任凭大小姐牵着他的手掌,却说出了相当煞风景的话。
“今夜正好,想来阿鹊你应是筑基已经圆满了。”
“是是是,周公子,且等着你这一句呢。”
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却也不曾放开牵着的手,大小姐神色平静。她其实早就想到了今夜周然邀约的用意,突破筑基的风险自从岚叔那一战之后,她也早已从周然口中得知了。
只是,此情此景多少还是有些恼人,她便不曾放开这位仙师的手掌。这的确不是她曾经所听闻的那些话本之中的少年英雄,他是引她入道的仙师,是一放手便会倏忽不见的长风,是一流连便欲将醒的醉梦。
一如当时初次传授修行法门之时,周然调动了体内长青灵髓,融汇神魂真灵,未被牵着的手掌并作剑指。指尖轻触大小姐光洁的眉心,堂皇光明的音声便在她的紫府响彻,那是藏于长青延生精要之中的密义真言。
“去道存我,借假修真。”
虚与实究竟该如何分辨呢?阿鹊姑娘不明白,但是她却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掌中所握的那只手掌。某种自我意志从无所有处诞生,只是片刻,整个漆黑的世界就骤然被点亮,她也感受到了曾经周然所感受过的那种奇妙感受。
一点真灵升腾,世间的一切便开始分明。
“何谓虚实?”
“不知道。”
周然的答案绝非阿鹊姑娘的答案,所以面对阿鹊姑娘的问题,周然只能给出曾经给过的回答。相比于土生土长的阿鹊姑娘,他所见所闻何止超出她千百倍,在那么多浩瀚虚实的冲刷之下,他所坚守的道路早已经只能是一种模样。
“无有我处为虚,我自处处即实。”
可是阿鹊姑娘还有的选,她也确实聪慧,只是片刻也就不再犹疑,自行选定了自己的道途。小小的真灵扭身变幻,细密的根须向下延展,繁密的枝叶向上勾勒,霎那间,晶莹剔透的宝树就好像自种子之中抽条长成,历经春秋依旧如故。
真灵引导着筑基时所采纳的灵气,于宝树之中纷繁流转,这条长青灵髓温养出来,阿鹊姑娘就算是彻底步入了长青延生精要所描述的夜游的境界。恰似宝树的真灵会在紫府之中孕育生长,不停吸纳灵气转换法力,然后改良冲刷她的躯壳。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诚挚地祝贺,周然感叹于阿鹊姑娘确实是他所见过法修资质最好的一个,哪怕是他自己,若非有系统护持,也不一定能够一次成功。
“言语上的道贺可不能算是真心的道贺,周公子就没有什么后续的准备?”
娇躯飘然鹤落,只是腾风扭转就已然落在了周然的身后,她似乎此刻就已经成了飞升的仙子,缥缈幻化,轻若无物。
只是被揽住脖颈的周然却能感受到,身后的阿鹊姑娘其实并没有到达那个神盈气轻的境界,她应当是取了巧,否则他岂能感受到那份温软的重量。
“是风?不,应当不是风。”
神魂化作蛇相包裹着真灵,周然闭上了双眼,不以肉眼观察,反而用灵觉的角度来看。促使阿鹊变轻的,并非是风,她的法力与脚下画舫相连,正如她真灵幻化所表现的宝树之相,此刻维持她轻巧的是五行之木。
法力催生船板抽条出枝丫,与阿鹊姑娘的身躯浑然一体,她是被托举着,完成了这恰似飞天舞落的动作的。
莫名失笑,虽然真灵铸就的第一时间就能摸索出运用法力的方法是其本质的效果,但是能够这样取巧的,也算是这位大小姐与生俱来的天赋了。
只可惜,不够精细。
足尖发力,只是轻点船板,阿鹊姑娘就再也无法保持与那些枝丫的连接,直接恢复了原来躯壳的重量。于是,整个人只能勉力挂在周然身后,紧紧抱住一心使坏的这位仙师。
“呀!”
冯虚御风,握住抱着自己脖颈的素手,随着周然攀升至层云稀疏的高空。月相皎洁,银辉将一切照彻,阿鹊姑娘才明白自己和这位仙师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差别。
那些风簇拥着他们,她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法力流转的痕迹,就像是那些风本该就这样吹拂,而她被握着的那只手也只能感受到一份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温暖,却没有丝毫的重量。
“阿鹊姑娘,你说如今身之所处,是虚是实?”
“我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