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莫辜负
秋深,忽一日雪至,方知入了冬。
纷繁大雪并着北风凛冽飘忽,周然却仍是一身薄衣短衫,拄着剑,凝神望着风雪漫漫浸染庭院,将一切都染成素白。罡境之人并非不辨寒暑,但是他今日大概有场大战,霜雪寒意也无法侵蚀他此刻炽热的心绪。
“宴客须是美景良辰,料想此刻应当恰如其分。是吗?周少侠?”
神色肃然,老会首表情并不是很好看,若非老友提醒,他怎么会想到这位天纵奇才竟然会引诱自家喜君去接触化形妖邪。他原本前些时日就打算直接来找周然清算,只是老友和喜君的力劝之下,才决定等捉到一只化形妖邪之后,再来与其当面对峙。
所以今日他倒要看看,这位周少侠究竟是何打算。
不过此时周然倒是显得很淡然,盯着小地图上那明晃晃的红点,他之前纷乱的心早就已经安定下来。老会首刚刚将那只化形的妖邪扔进庭院,他已经拔剑出鞘,瞬时一道剑光闪过,便再无那只妖邪的影子。
“既是良辰美景,便不要污了这景色吧。”
对于周然而言,“摇光”才是他最大的底气和根本,只要“摇光”不出问题,其他不过是态度与价码的问题而已。他确实设计了一把老会首的女儿,但是他也并未隐瞒过任何人,事在明处,无论谁人多一份心,自然可以察觉。
早在那晚诱导大小姐时,他便已然言明,此事无需对老会首保留。只是此时看来,大小姐应该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直接据实以告。
但是这些其实都与他无关。
在这场谋划里,他从头到尾,所要的只是一份安心,打消自己对于“摇光”性能疑虑的安心。至于对于江家鸠兹会这场阴谋的参与,他从来都只是顺势而为,顺带抒发一点点怜悯和善心。
老会首带来的这只化形的妖邪,无论是谁带到他面前都无所谓。
是老会首兴师问罪也好,是卓青岚邀约私斗也罢,甚至是江大小姐前来问责也无妨。最后的结果,都是在他剑下化为齑粉,死无全尸。
毕竟他又不是为了投靠妖邪才做的这事。
“不打算给老夫一个解释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
伸手拦下气急的老会首,妖邪已经被当面伏诛,吴道冲当然明白周然是什么意思。只是周然的行为也的确是没有给老会首丝毫面子,他做这个和事佬,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之前他劝老友且观后效,正是认定了这位周少侠并非打算改换门庭,但是此时看对方态度,显然还有他不甚清楚的缘由在其中。
“话不能如此说,这些时日江会首以客礼相待,周少侠多少应当讲些情面。”
“情面自然要讲,我接下悬赏,以妖骨救了江会首一命,江会首在岚叔面前保我一命,这算是两清。以钱财换法门,我也已经履约。但是江府管家既然可以在有一只化形妖邪的情况下掌握局面,料想再来一次,应该也是无虞吧。”
“我既不曾从中作梗,插手添乱,也不曾刻意隐瞒,暗自行事,还不算留足了情面吗?”
这一番话虽是语调平稳,但是听得吴道冲都觉得有些刺耳,不过他大抵也算是明白了其中的症结所在。他与江安平多年老友,当然会顾忌情分,但是放在一个与妖邪势不两立的人身上,那位江家义子卓青岚的做法确实会令人质疑与诟病。
如果不是卓青岚刻意偏袒了江安丰与妖邪的关系,那么江家的事情其实也到不了这个地步。按照老会首自己私下的猜测,那位义子放任了江安丰与妖邪的苟合,多半是为了江家能多一个罡境,并在即将到来的妖族反攻中给江家留条后路。
或许以家族亲缘利益而言,这不算多过分的做法,而且罡境巅峰的实力也有做出选择的资格。但是······
“那件事确实是青岚做的差了,但是如今是安平做主,喜君当家,他自然不会再做出这等事情。此事安平也向我保证过,周少侠若有怨气,自可以向我提些要求。我吴道冲一力接下便是,若是少侠同意,这事便就此揭过吧。”
沉吟半晌,吴道冲终究还掺和了一下,就像当初老会首说服他的那样。纵然卓青岚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首先自认的还是江家的管家,完全属于可以争取拉拢收为己用的。两者权衡,都需要顾念,自然不好完全倒向一方。
只要卓青岚这次当面做出保证,以阿月起誓,不单单可以弥合和这位周少侠的关系,也能让他和安平吃下一记定心丸。
再加上其实卓青岚也并未有实质针对过这位周少侠的举动,他们之间的恩怨多半还是源自一时的抉择,也涉及不到更深层次。冤家宜解不宜结,他给这位周少侠多些补偿,事情多半也能就此揭过去,反正他与龙首也已经通过气,这样的青年才俊肯定是要拉拢的。
“所以,你是对青岚心怀怨怼?”
一面是情理,一面是法理,不单单吴老头顿觉头疼,就算是原本气冲冲的老会首,此刻也发觉面皮嘴角都有些发麻。不过他也明白自家义子所作所为虽然是情理之中,实际上也是不能拿出台面来讨论的鬼蜮伎俩。
“既是老夫自家的错处,那也不用道冲承担。我这就把青岚叫来立誓,如再与妖邪当断不断,便是九泉之下也休要见我便是。”
默默看着,周然反而失笑,他向一直躲在老会首身后神色纠结的江喜君招了招手。
“那晚我曾问过你,如若轻易不能明断该当如何?也曾告诉你有些是非藏在人心之中,莫说明断,便是连触碰都触碰不得。”
“那么,此刻,你还想要一个真相吗?”
好为人师,此刻周然所给予众人的便是这样一种姿态。虽然这种姿态过于盛气凌人,但是反倒让老会首一行人心中安稳了许多。起码这位周少侠做事的初衷也不是什么恶念,就算盛气凌人不讲情面,他们也能有所包容。
“此事是青岚的过错,就算他人讳言,老夫自无可避讳。如若只是此事,便让老夫来说即可,周少侠无需强做恶人。”
思虑再三,老会首确实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改变,若是继续放任那位义子,等到他泥足深陷积重难返,恐怕就会给喜君留下相当可怕的祸患。
“正当如此。”
吴道冲抚须赞同老友的提议,他也觉得正好借此事敲打一下卓青岚,以老会首的身份自然能够镇得住对方,而且也不至于将局面推至难堪的境地。
“荒谬!”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卓青岚的态度着实让两个老头有些始料未及。他们原以为,就算两淮无敌,那位江家管家也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却不曾明白人心变化纷繁其实从踏错的那一刻就已然生芽抽枝。
“老爷待我深恩厚意,自不必说。但是妖族兴旺,已然是大势所趋。”
面对老会首痛心疾首的眼神,卓青岚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一旁云淡风轻的周然。
“周少爷,逼迫我至此,难道真的就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你家小姐打算知晓真相,我只是守诺而已。只能说岚叔你的隐忍功夫还不够,若是再屈身一回,说不定整个鸠兹会数年后便自然改换了门庭。”
“莫要太高看自己,周然。”
卓青岚的言语冷彻,比周遭冰雪还要寒意刺骨,终于让所有人彻然醒悟。面前这位一直甘为陪衬的江府管家,其实早已踏足罡境巅峰,在两淮地界多年间已然纵横无敌。若是他不听劝阻,真心动手,在场又有何人可以阻止他?
“岚叔?”
似乎不经意间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江喜君还没做好接受这些的准备,她还想再确认一下。
然而卓青岚已经收敛眉目神情,他的决断又不是自今日才做出,自从见过世间真正的高峰,他的路早已定了。
“阿鹊,我无意为自己辩驳。”
唤了一声大小姐的小名,卓青岚面向老会首拱手,长身而拜,连拜了三拜,额上血迹斑斑才起身。而此时,他似乎已然下了决心,哪怕面对曾经的义父小妹,他也不会让他们成为自己的阻碍。纵横两淮无敌,在他自己心中,其实从来都只是一个可笑的笑话。
“世事往往难如人意,南辕北辙之事不可胜数,孜孜不倦地圩堤填土,终不免于洪涝暴雨。”
“所以智者理当顺应时势,堵不如疏。”
“我卓青岚自幼跟随您身边,寒暑已过三十余载,功名利禄于我无有损益。哪怕您给了名份,收我为义子,我也从未有过任何贪图权欲之心。”
“但是很可惜,妖族复兴是大势所趋,我不能让江家和鸠兹会在这股大势之中覆灭。阿月说过,守土安民是江家和鸠兹会的本分,若我不这么做,吴城六十余万百姓……”
“说的真好。”
掌声清脆,截断了那位岚叔的慷慨陈辞,周然笑容满面,眼眸里却全然是讽刺的神采。
“可惜,我不信。”
“人心难测,如渊似海。所以我从来只认准一个道理,诸事论迹不论心。”
“若非有所觊觎,是何人亲身在我客房屋脊蹲守了月余?又是何人在我传授大小姐法门要旨时藏身于侧?”
言语之间的交锋与剑招无异,周然先手,招招都是奔着要害。他既然敢问,自然准备了证明的手段,只要岚叔接招,便是入了他的势,后续连招强攻必能先破这位岚叔的心防,后面交手自然能够更占优势。
只是卓青岚面色微变,但那番细微变化未分明就已经平淡如常,因为他给出了一个相当有力度的理由。
“迅哥儿,你说你不信我,那么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刻意在称呼上顿挫,哪怕是周然都不得不承认,在此事上,确实是自己先隐藏真名,被这位岚叔捉住了痛脚。
“可是,岚叔你练了。”
出乎意料,在这个时刻,先出声的却是一直在犹疑的江喜君。她的目光灼灼,像是下了某种莫大的决心。她确实是和岚叔亲厚,一直都被岚叔照顾的她也没法全然站在周然那边,但是有些话是不得不说,不吐不快的。
她并非真的全然一点儿世事不懂,金银财帛动人心魄,更何况长生。
虽然权利财富都无法诱惑到岚叔,但是若是能够长生久视的机会呢?有这种机会,未必不能让岚叔再见到安月小姑,那么岚叔是否会动心呢?
那些修行之法,她明白周然确实倾囊相授。因为她的天资也着实出众,仅仅数月,那种气感便已经遍布周身,甚至于离筑基也是近在咫尺。这种真实不虚的灵觉气感,让她相当清楚修行人究竟是以什么来洞察万物的。
正因如此,她才能确认,自己这位相当于半个父兄的岚叔,是真的对于长生法门动了心,暗地里偷学了修行,因为他身上也有同样的灵觉萦绕。
“……阿鹊……”
“爹原先说过是让你和我一起学的,可是你拒绝了。说苦海无涯,终究是有岸,兼修道法,是逆了武者的本心,苦海就渡不得了。”
“别说了,阿鹊。”
“你可以……”
“我说了,别说了!”
罡气迫风如泰山倾覆,然而一柄剑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快,就在卓青岚动手的当时,周然就已经瞬息而至。
剑影作花,炫目繁密,竟然生生撼动了卓青岚那如瀑的罡气,一时间犹如青色的古树上开满了亮银的火花。
“贪心既起,便生嗔怒。怒生怨憎,会于痴心。爱便不忍别离,于是不得不求。他倒不是真想偷学,只是见你学会了,便不得不偷学了。”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似乎有着别样的默契,卓青岚和江喜君同时驳斥了周然戏谑的说法。明明是同辈,却以隔辈相称的两人似乎有些周然并不明了的往事。只是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他现在可没空探寻这份默契的答案,对他而言,当前最大的心思应该是全然放在已经破防的卓青岚身上。
而这份难言的默契也让卓青岚骤然冷静了下来,罡气顿收,撸起袖口,默然伸出了自己的右臂。
“历山大圣赐了我妖骨,你的长青延生精要可以压制妖化。”
真相似乎顿时明了,哪怕周遭一直陷于沉默的旁观者,大抵也懂了卓青岚此事中的龃龉。
纵横两淮无敌的罡境巅峰应当不会自愿被种下妖骨,那么让他无力反抗的历山大圣,又是何等境界呢?
沉默中绝望滋生,哪怕只是猜测,也足以让人的意志消磨殆尽,只能说确如卓青岚所言,妖族复兴是大势所趋。当然,也有几人似乎并不赞同,只是被卓青岚手臂上的妖骨牵动了心神,一时也没有出言警醒。
“这就是植入妖骨的样子么?”
相比于沉默的其他人,周然却依旧轻松平淡,他仔细打量着卓青岚的右臂,像是哪怕这样的真相也没偏离他的预想。和妖族沟通的人有些怪异强化当然在周然的意料之中,只是这种程度,并不能让他有所退却,无论是言语还是心智,他都和他的剑一般,纷繁锋利。
“妖物竟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繁衍嘛?”
“周然,慎言!”
面沉如铁,老会首心火燎然,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义子竟然一直在蒙受这样的苦难,以至于对于周然毫无怜悯之意的质询完全忍耐不得。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义子做了错事,但是这外化的妖骨在他看来应当是可以摘除的。
他对这位义子其实一直有所亏欠,就算事后让他偿命也无不可,但是此时他真心想让这位义子改悔。伏妖司的人在场,以他们对于妖族的了解,只要青岚改悔,剔除妖骨也不是不能办到的事情。
“此时此刻,全无必要。”
可惜周然早就按捺不住了,如此良机,岂能让老会首这番犹疑坏了兴致,他当即给了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这位岚叔要是有改悔的打算,早就主动坦白了,何至于等他逼迫到这个地步。如今现了本相,不做过一场,恐怕这位岚叔都不会答应。
“人妖不两立,正道不偏安。更何况,这位岚叔至此也没有再留我性命的理由吧。”
颔首肯定,既然已经彻底说开,卓青岚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意愿。他握住了双拳,作为此刻最强之人,他便是此地唯一的道理。
“事已至此,想来周少侠已经想好了遗言吧。”
“这倒没有,不过,我倒是还有个相当好奇的问题。”
微微抬眉,周然有些挑衅地盯着卓青岚的双拳。那对拳头罡气凝绕如瀑,显然这位岚叔要用拳头告诉周然,所谓的道理,究竟为何物,是否能够胜过他一直纠缠的真相。
“问吧,看在大小姐的面上,和妖族无关,我都会回答。”
“倒也不能说是完全无关,其实相比于其他人,我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示意已经结束踌躇的大小姐退后,不用挡在自己身前,周然坦然地面向那个气势杀意无双的男人,剑锋凌冽搅动风雪。
吴道冲一行人也自觉给两人让出决战的场地,只有老会首喟然长叹,似乎是在叹息英才早逝,又叹息自己的义子行差踏错将入无间。
他确实相当了解自己的义子,只是那些亏欠让他处事过于心软。就好比过去面对二弟安丰一样,他若是能够早些限制教诲,恐怕也不至于让他铸成大错。
而他如今想来也算是了解面前这位性情乖张的少侠,其实这位少侠和青岚正是一类人,都是注定要在这个世道峥嵘头角的英杰,所以他们之间一战自然不可避免。
天纵英才,根骨无双,道武双修,如果不是执意掺和到他家这件事中,恐怕不出十年就能成为反攻妖族的中流砥柱,他之所以急着拉老友过来,也是怕出现类似当初青岚的那种意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天命大势似乎终究无法逆转。
场面已经搭好,周然打量着对面似乎毫无破绽的岚叔,缓缓问出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问题。
“我其实只是想问·······”
“若是罡境巅峰,真的就可以为所欲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