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当得一句躬身呼
幾都一别,也是朝堂一别,卜元贞自此官途急转,仕途下行,直至贬无可贬,人生过半终触底。
二十年官场蹉跎,卜元贞虽未到风烛残年的隐退年纪,心却再也回不到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他偶感有心无力,既是对垂垂老矣的王朝无能为力,亦有对当下凄苦现状无力回天的无奈。
“师兄当年若肯走仕途,肯定比我强。”
中年男人眸子里不轻易流露的落寞,比夕阳的余晖更让人觉得凄凉。
楼高风大,拂动卜元贞两鬓白发,他略显佝偻的身躯在午后光阳的映衬下,透着几分孤寞与寥落。
“我记得父亲还有一位师弟,是永盛元年的状元,他怎么没选择仕途?”
卜秋白提到的这位永盛年状元,乃大周立国设立科举以来,头一位辞官挂印放弃大好前途,自降身份追寻自由的怪人,也是个十足狂徒。
此人是金陵水岸的诗词巨擘,人称秦大家,秦峰是也!
“天知道他为何辞官挂印,投身花街柳巷,这事过了这么多年,我和郑师兄也没听他提及过。”
这段脍炙人口的轶事时隔近二十年,至今也无人知晓是何原因,世人只知秦峰辞官挂印扬长而去,却不知他为何投身金陵水岸,甘为风尘女子填词写诗。
“秦大家的词写得极好!”卜秋白由衷感慨了一句,没来由地发出一阵赞叹。
“不仅仅是词!”提到往事故人,卜元贞不由来了兴致:“我这师弟诗词书画冠都绝天下,在这一点我和郑师兄都不及,他的天赋百年难出,就是个性太过洒脱随意,有失儒家礼教!”
觉察到卜秋白似乎对自己那位卓尔不群的小师弟有种莫名崇拜,身为严父的卜元贞厉声提醒儿子:“你可不能学为父那位没礼教的小师弟!”
总免不了被父亲说教的卜秋白无奈点头:“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只学秦大家好的那部分,坏的不学。”
卜元贞满意地点了点头,忽觉哪里不对,可又答不上来,只得搬起《弟子规》的那一套说教,让得从小就能倒背如流的小青衣无奈扶额!
也就在此时,由楼下上来一名守城官兵,他见郡守父子二人饶有兴致攀谈,小声回禀道:“大人,刚才城楼下有位少年说想拜见,差小的把这块佩玉拿给您过目。”
卜元贞为官清廉,在漠城为官三年与本地乡绅并无多少往来,所以平常拜见他的人少得可怜,偶有一些感恩父母官的百姓递上拜贴,也没几个有佩玉的资格。
按大周律,玉为贵器,非王公贵族与公名在身者,不可佩戴,故而这类器物连乡绅也没有佩戴的资格。
君子佩玉之说古来有之,因此佩玉在取得功名的儒生间非常流行。
“是个儒生?”
风沙盐碱凄凉地,漠城无鸿儒治学,普世教义缺失严重,突然有人递上佩玉拜见,这让卜元贞一时又惊又喜。
守城官兵欠了欠身子:“看装扮,应该是。”
一口黄牙龋齿占了大半,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守城官兵这辈子就见过俩读书人,一位是眼前的大青衣,另一位就是眼前这位小青衣,如果城楼下那位少年也是儒生,那么他到目前为止也就见过这么三位读书人。
卜秋白从守城官兵手里接过佩玉,看了一眼后递到父亲面前。
玉是十分普通常见的黄玉,朴实无华,并无稀奇之处。
质地上乘之玉专贡皇族,因此普通功名在身的儒生只能佩戴黄玉,就这已是平民百姓挤破脑袋也要博的一份殊荣。
卜元贞看到黄玉,激动之情瞬间在脸上扩散,他哈哈大笑道:“哈哈,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是我那小师弟当年的佩玉!”
很少见到父亲这般激动的卜秋白侧目又看了一眼质地普通的黄玉,玉面图案雕刻简单,四个醒目大字占据了玉佩的一整面。
克己复礼!
“小的这就把他请上来。”
守城官兵很有眼力劲,不等卜元贞吩咐,便通过他一系列浮夸表情明白这是自家大人感兴趣的人。
卜元贞虽贵为漠城郡守,却丝毫没有官僚架子,只见他青衣长袖一甩,扬起右手高声道:“快快请上来!”
守城老兵没有拖沓,不多时,一位身着白衣,手持纸扇的书生在龋齿官兵的带领下走上城楼,来到郡守卜元贞的面前。
白衣书生一上楼,便被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的大青衣吸引去目光,心中由衷暗赞这位曾经革新吏治,整顿朝纲的无双国士不愧为天下读书人的脊梁。
“学生陆长卿,拜见先生。”
白衣书生上前朝卜元贞行弟子礼,双手五指曲拢,躬身行礼时,整个前身与腿成直角,动作可谓标准至极。
卜元贞为官以来,常被人换作“大人”,哪里被人称呼过“先生”,不得不说陆长卿这一声先生的称呼,着实令这位漠城郡守受宠若惊。
一生未有治学宏愿,只偶尔闲暇著书立说的卜元贞自知当不得这一声“先生”,他连忙摆手:“我自知修为不及师兄郑太白,才学不及我那位天资卓绝的师弟秦峰,你这一声先生,本官当不得。”
陆长卿行完礼,又向身旁的卜秋白作揖。
卜秋白接过父亲递回的黄玉,将佩玉还予陆长卿问:“你是秦大家的学生?”
陆长卿微微点头,面带微笑道:“学生师从秦大家,承蒙先生举荐,得幸进入东碣书院求学追寻圣贤遗风。”
说着,陆长卿又一脸恭谨地看向卜元贞:“大人是吾等书院儒生的楷模,当得天下学子一声躬身呼!”
进了东碣书院,意味着一只脚踏入了仕途,鲤鱼跃龙门也就只差科举考试这最后一道坎。
陆长卿的一声“先生”将卜元贞抬得飘飘然,他赞许点头,很快收敛笑容打探秦峰近况:“没想到小师弟都已为人师……他近来可好?辞官挂印一去二十年,可把我们这群同窗好友想得够苦,当年他到底何故辞官,又怎会去了金陵水岸纵情风月,真让人好生惋惜!”
有关秦大家身上发生的一些传闻轶事,身为学生的陆长卿不好腹诽,对于卜元贞提到的问题,他也只能回以一抹礼貌却不失尴尬的微笑。
“先生多半是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心事,他以前经常一个人在船坞上喝闷酒,喝醉酒后还经常念叨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