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传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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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奴”不可遏

    黑夜淹没了希望,世间不再有黎明的诞生。

    街道仿佛凝结上了一层冷霜,让人骨子里打颤。

    随着噗呲一声,鲜血挥洒,流淌在地上的时候,还是温热的,因为血液凝结的速度,已经赶不上血液流动的速度。

    从始至终,自赤峰停下脚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前进或者后退,唯有手腕不停地转动,一朵朵闪烁着寒光的剑花,在黑夜里如同鬼差的催命符,诡异而又危险。

    凡是靠近一步者,无不死于剑下。

    若是仗着人多,四面八方杀来,好令他应接不暇,首尾不顾。正所谓实践出真知,试过才知道,这是多么天真而又愚蠢的想法。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静悄悄地划过他们的脖颈。黑白无常已经收下了他们求死的灵魂。

    忽然,赤峰调转脚步,身体一百八十度旋转,同时双手握住剑柄,自上而下,剑光呈半月状,挥斩而下。

    背后那人花容失色,急忙转身撤离,却将全是破绽的后背暴露了出来。一剑毫不留情地斩下,划过那人的脊背,鲜血瞬间染红的剑身。

    那人见偷袭不得,反被赤峰一剑斩来,没了半条命,心中大骇的同时,不顾伤痛,咬着银牙从地上爬起来,施展轻功逃离了街道。

    “到此为止了。”

    赤峰转身的那一刻,同时也吸引了他人的注意,后背大开,等待着赤峰一剑了结之时,来不及出剑,伺机而动,一把利剑朝着赤峰的后颈斩来。

    刹那间,宛如一道闪电,击碎了黑暗,一颗浑圆的人头,径直落地。

    轰隆!

    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震天动地,地底下的奴生都感觉到地表一阵剧烈的摇晃。

    赤生睡梦中被这道雷声惊醒,从头到脚,一身冷汗,浸透了贴身的衣襟,打湿了床单。

    “哥!”

    赤生没来由地感到心慌意乱,就像是失去了某种最重要的东西。

    不安的种子一旦发芽,就会不断蔓延成恐惧。

    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赤生两眼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热闹了起来,好似要过节一样。嘈杂的声音刺耳,咚咚的脚步声,震得房间墙壁上的土坷垃都掉落下来了好几层。

    “赤生!赤生!”

    门外传来呼唤声,听起来带着粗重的喘息,很着急的样子。

    “是老医奴?”赤生对这个声音很熟悉,记得是下面小房间里的老医奴。

    因为哥哥一直都是称呼他老医奴,所以赤生也跟着一起喊他老医奴,他也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名字。赤生认为,他或许没有名字,所以才心甘情愿的让人喊他老医奴。

    推开门,就看见昏暗的楼道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叟,四处张望,像是在警惕什么。

    看到楼深处的门开了,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了赤生的手臂,二话不说便将他拽出了房间。

    “老,老医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楼里好吵?”

    “孩子,先别说话,跟着我走。”

    赤生看着老医奴不自然的神情,心顿时咯噔一下,“老医奴,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哥他……”

    老医奴阴沉的脸,一脸凝重,拉着赤生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向底下二楼。

    老医奴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猜到是一回事,得到答案又是一回事。赤生充满希望的眼睛登时暗淡了下去。

    “呦呦呦,两位这是急着要去哪儿呀?”

    想要下到底下二层,就要经过楼台,而好巧不巧,此刻楼台间乌烟瘴气,聚满了人。一个身姿雄壮的男人,光着膀子,露出盘曲如虬龙的肌肉,高大的身体精实强健,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心灵的震撼,下意识的畏惧。

    只见男人高高地站在台上,众人皆以他为中心,状若疯魔,醉生梦死,大声嚷嚷的东西,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样能够得到极大的快感。

    男人的这一嗓子,直接把楼台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转移了过去。

    有幸灾乐祸者,有咬牙切齿者,也有无动于衷,冷眼旁观者。

    “不要理会,快跟我走。”

    冥阳楼等级森严,你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等级,都记录得明明白白,在第一层,就绝不能前去第二层,否则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随意玩弄,格杀勿论。

    而像赤生这种情况,他哥哥活着的时候,有哥哥的庇佑,哥哥能够去到的地方,他就能,但是如今哥哥死了,那么他就是楼中最低贱的存在,连名字都不能有的疵奴。

    这也是老医奴二话不说,趁着天未亮将他带下去的理由。

    “哎呀!这有些人啊,脑子就是一根筋,然后呢?就死了!”男人说话没有丝毫避讳,反倒刻意将声音扩大,使得整层楼间的人都能够听到。

    赤生听见这话,脑子就嗡的一下炸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双目无光,宛如行尸走肉,就连怎么走过的楼间,他都不知道。

    “真想不明白,有一身本事,不在楼里呼风唤雨,偏偏总想着出去。在这里是奴好歹也是个人,出去了,你连人也不是,就是一条狗,一条臭虫。”

    “来人!有疵奴未经允许,进入楼层,给我拿下!”

    男人一个剑指,对准将要下行的二人。

    眼看着出口近在咫尺,却有一群人从天而降,将楼梯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医奴将赤生护在身后,兴许也是见多识广,大半辈子什么阵仗都见识过了一遍,因此面对众人堵截的阵势没有犯怵,还能够有胆量镇定地交谈,“诸位都是楼里楼间的熟人,给老奴一个面子,不要为难这孩子。”

    “老医奴的面子当然要给,毕竟整座楼里,谁还没有受过您老的照顾呢?”男人双手放在楼间的围栏上,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老医奴以及他身后的赤生。“不过规矩是尊主定下的,尊卑有序,可不能乱了。”

    说完,楼上楼下的奴生一齐涌上,起初老医奴奋力维护,然而面对如此多的人,怎么可能是对手,没撑过三个呼吸,就被两个奴生架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赤生被带到众人包围的楼台上。

    “长眼奴!你想干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老医奴声嘶力竭,接下来楼台间欢呼声四起,气氛仿佛被点燃,属于他们的狂欢达到了高潮。再然后一拳头挥来,打在老医奴的小腹,令他哀嚎一声,弯腰驼背,像虾一样倒在地上蜷着身子。

    赤生站在台上,看向台下,密集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让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肚子里翻江倒海,想要吐出来点什么东西。

    “喂喂喂,这就是赤峰拼了命要保护的弟弟?也太几把弱了吧?”

    “这就是被人保护得太好了……”

    “真是可惜了叱咤冥阳楼一十三年的剑奴就此退场。”

    “哼!真是愚蠢至极,无可救药!”

    众人见识到赤生如此不堪的一幕,纷纷露出鄙夷不屑的目光,原本想着既然是他的弟弟,想必会有惊人的表现,现在看来,真是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心中的期待瞬间变成了厌恶。

    “小子,睁开眼看看爷爷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男人浑身上下附带着一股捉摸不透的气势,而这种气势赤生只在哥哥的身上见到过。

    这股气势让他控制不住地对他言听计从,抬起头,看着男人一步步靠近。影子落在赤生的身上,好像几百斤重的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男人见状,眼神越发的轻蔑。而后撩开腰间遮挡的袍袖,一柄长剑亮出,哐当一声,随手丢在了赤生的脚前。

    赤生看去,原本半死不活的心情此刻激动了起来。这是哥的剑……念叨了无数遍,赤生跪倒在剑前,双手颤巍巍地从地上捧起,起初感觉手掌黏糊糊的,张开掌心一看,竟然全都是淋漓尽致的鲜血。

    赤生眼前一黑,摇头晃脑,身体沉重一头倒在台上。跟前的男人见状顿时不乐意了,上前抓住赤生的领口,将其一把拽起来,膝盖顶击赤生肚子,当即把赤生模糊的意识给唤醒。

    赤生一口血水咳出,面目痛苦而狰狞,惨叫声不绝于耳,激起了台下众人的欲望,一个个都跟充血似的,面红耳赤。

    “杀了他!杀了他!”

    不知何处响起第一声呐喊,紧接着就如同浪潮此起彼伏,声势浩大,把楼顶都能掀翻。

    “剑臣,去让下面那些恶鬼安静点儿。”

    “是。”

    楼顶的隔间里,一位老者翻过身子,面朝墙壁梦呓似的吩咐了一声,随后屋外一道人影闪过,悄无声息地离去。

    地上楼和地下楼之间,存在着一层九尺厚的石板,意在于阻隔声音和气息,以及防止奴生逃跑。但现在看来,这隔音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

    一楼的大殿之后,是通往下面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就是地下一层的楼间。结构和上三层相差无几,中间都是一片开阔的区域,只不过越往下,这区域就越小。

    踏踏踏——

    脚步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修长的身影站在楼道口却没有进去,目光看了眼台上,声音不急不慢,就像是在和人平常地交流。

    “尊主对我说,剑臣,去让下面那些饿鬼安静点儿,我说,是。”

    言毕,修长的身影右手平举,轻飘飘地一扇,一股劲风吹过楼台间,修长的身影就转身回了去。

    转身的时候,还能从后面听到大片大片的欢呼声,但是走了没有三步,欢呼声就变成了尖叫声,走出第五步的时候,楼台间已经鸦雀无声。

    “听到没有?都小声点,吵到尊主大人可是会没命的。”男人脸上露出一抹邪笑,目光看着右半部分的人,说话和声和气,至于左半部分……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小子,我给你一个机会。”男人把头贴近赤生的眼皮子底下,脸颊的左侧一道清晰的伤疤,呈现在赤生的面前。

    “就如同你哥曾经给过我机会一样。”男人把剑交在赤生的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初就是这把剑,在我脸上留下了这不可磨灭的伤疤,我将它视为耻辱,比奴印还要耻辱。”

    “既然你哥死了,那就由你来为我洗刷耻辱吧。”男人向后退去,一股内力附着掌心,右手向旁边一伸,掌心的内力便把摆放在兰锜(兵器架)上的长刀吸了过来。

    “我把握住了机会,我活了下来,你能否活着见到今天的太阳,就看你能否把握住机会。”

    男人并没有因为赤生弱小而有丝毫的轻视之心,表面带着戏谑的笑容,一副戏弄他的样子,实际上先手起势,拿出和以往每一位对手短兵相接的谨慎。

    正所谓刀剑无眼,莫过于此。

    赤生也冷静了下来,反正哥哥已经死了,自己留在这里受尽折磨,不如一死百了,黄泉路上,还能和哥哥做个伴。

    想到这里,赤生就感觉自己脑子清醒了许多,试着掂量掂量手中的剑,觉得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中,于是就回想着哥哥平时耍剑的姿势,做出了一个提剑的动作。

    “噗嗤!啊哈哈哈!”

    突然,台下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噗嗤大笑。

    “报一丝……”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突然的笑打扰到了别人,在这安静的时刻应该保持安静,这位没忍住发笑的奴生,神色尴尬地挠挠头,对周围的人说道。

    周围的奴生闻言也没有揪着不放,异样的目光转回台上,然而没过多久,又是噗嗤一声响起,原本以为会像方才一样寻找声音的源头,然后千夫所指,却发现肩膀都在不停地抖动,每个人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

    “啊哈哈哈!你看那家伙,胯怎么可以扭成那个样子?”

    到了最后,索性大家都不装了,或内敛或粗犷,嘴角皆是压不住的笑意。

    “你哥没有教过你怎么用剑吗?”

    赤生摇摇头。

    男人感觉到了莫大的耻辱。

    “那你就去死吧!”

    眨眼之间,赤生只感觉有一道影子袭来,本能的举起剑,与之相抗,当的一声,剑身嗡嗡作响,颤动不止,手臂犹如触电一般,肌肉收缩,一阵抽搐,哐当一声,剑掉落在了地上。

    赤生被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继影子之后,一道刺眼的锋芒瞬息而至,让赤生的双目失去了短暂的视线,面前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锋芒过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赤生还能上下眨眨眼睛。

    慢慢地,喉咙开始发热,直到灼烧的疼痛感让他忍不住地想要去挠去呻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冰冷的恐惧蔓延至心头……

    等到一股热流从脖子流进胸膛,他心生了绝望。无数个窒息的夜晚,都没有此时让他感到绝望。因为他知道,为他遮风挡雨的哥哥不在了。

    “呜……”

    眼睛瞪大,双手捂住脖子,膝盖弯曲跪在地上,然后彻底无力支撑,身体向前瘫软了下去。

    不多时,台上一片殷红的血迹。

    “嘁!没劲。”

    “散了散了,来个收尸奴收尸。”

    “哈欠~困死老子了,天不亮起来,你就给老子看这?”

    围观的奴生意兴阑珊,摆了摆手,一连打几个哈欠,循着昏暗的楼道,走回了各自的房间。

    地下一层的房间,要比二层的大一点。

    男人从台上一跃而下,向着控制老医奴的两个奴生挥了挥手,感觉到压着肩膀的力量减小的那一刻,老医奴就冲着楼台奔去。

    “孩子!孩子!”

    没有叫赤生的名字,而是呼唤他孩子。老医奴不顾鲜血染红衣襟,将赤生的身体面朝上,趴在赤生的头部,哪怕行医半生,见到这副场景,浑浊与干枯的眼睛仍会闪烁出泪花。

    用刀割过喉咙的人都知道,没有伤及大动脉的话,起码也有十几分钟是清醒的,直到从气管的血流出过多,出现休克或者堵塞气管的时候会出现呼吸困难,从而死亡。

    老医奴为他死死地按住伤口,不停地在耳边呼唤着孩子。

    赤生几次张了张嘴,全都放弃了,渐渐地,意识越来越模糊,老医奴的声音听不见了,身体的体温开始下降,眼皮沉重,只想闭上眼睛,永远地睡一觉。

    “孩子,快醒醒,千万不能睡!”

    老医奴大急,若是人自己没了活下去的念头,那么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孩子,跟我学……”

    老医奴低下头,嘴鼻靠近赤生的耳朵,并不是为了让他听见自己说话,而是让他感受到自己呼出的空气。

    赤生的意识原本已经模糊殆尽,忽然感觉到一丝风在耳边吹起,就像微风吹着已经熄灭的碳火,埋藏在灰烬下的火星时时亮起。

    不仅如此,这一丝风时而绵长,时而短促,时而柔和,时而强烈,奇妙的感觉,让赤生忍不住地被它吸引,而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平静了下来,和这丝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