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启航
连夜离开了临安,没有星月,没有风雨,也没有追击,宛天宇不自觉就想马上远离这是非之地,所以快马加鞭,不日便到了明州港。
到的时候已经日暮,但阴云密布,天地灰暗,码头到处是忙碌的船工和商贩。经四处打听寻求,宛天宇终于见到了这码头一个船帮的帮主,日入后正与他在一艘巨大的货船的客舱内交谈。
“你说,你要出海?”说话的是一个叫郑洋的中年男人,一身青灰色正装看起来有模有样,他是东海有名的船商,虽然暗地里也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但明面上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以说是黑白通吃,交友广泛。
“是的。”宛天宇问道,“最近有没有远洋的航船?”
“有是有,但具体还得看你要出海多远?”郑洋平静地回道。
“三千里。”
“什么?!”郑洋突然放下茶杯,讶异地质问道,“少侠,你没有开玩笑吧?”
“没有。”
“那你可知这远洋千里之外是什么吗?”郑洋惊疑地问道。
“生死迷界。”
“那你还去?千里就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了,还三千里呢?”
“但我确实有要事必须得去远海,如果你帮不了这忙就算了,我会自己另想办法。”
“能帮的我一定帮,可是少侠啊?有什么事是比命还重要的吗?这些年能从生死迷界活着回来的人可就只有东瀛那两个,而且刚回来就疯了。”
“没事,这倒没什么好怕。”
“我知道少侠年轻有为,本事大得很,但是在这大海上光靠自己一个人可是不行的,再好的独木舟也绝不可能经得起那大海上没日没夜的风吹日晒和波涛汹涌啊!而且这海里还有巨型海兽,那可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的。”
“帮主,你就先别劝我放弃了,危险我也都知道,但我来是问你有没有远洋的航船的,而不是来听你说劝的。”
“好,好。”郑洋做了一次深呼吸,平和地说道,“要去生死迷界是吧?这样,你先搭上明天一早到东瀛的商船,然后在东瀛找那里的海上冒险家的船队,现在只有他们会去生死迷界,但你能不能找到他们,他们又会不会同意你加入他们的船队,这些都是未知数。”
“懂了。”宛天宇拿起靠在桌边的剑,站起身鞠躬告辞,然后潇潇洒洒地离开了船舱。
下了商船后,宛天宇到港口集镇转了转。在集镇吃过晚饭后,宛天宇就看似随意地在这集镇附近溜达起来,但却在一处静谧的林荫路上被一群突然出现的蒙面黑衣人给围堵了。
“我其实很疑惑,你们已经追了我一路了,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是我的对手,但却为何还是不懂得放弃呢?真以为我不敢杀人吗?”宛天宇俨然问道。
黑衣者皆不答话,只是团团举起武器将宛天宇围住,丝毫没有要进攻的意思。
宛天宇右手刚刚搭到剑柄上,就突然从林间飞现一个黑衣刀客,落步在林荫小路的不远处,但却没有蒙面。来人走过其他黑衣者让开的一条人隙,冷声说道:“宛少侠,南浔墨氏家主请您一见,还望少侠莫要推辞,跟我等走一趟。”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直对我穷追不舍,原来是墨安这个女儿奴啊!”宛天宇冷嘲道,“最近我很忙,有事让墨安亲自来找我,这一趟我走不了了。还有,墨姑娘的事请他节哀顺变,你们请回吧!”
墨安是南浔墨氏的家主,拥有世袭的官位——品级不高但意义很大,更是南浔地区的黑道老大,属于典型的地头蛇,背地里培养了大量武士,而且还在全国广设书院和学馆,投资了许多科举考生和技术人才,也掌握了江南的部分基层商脉,而墨安此人虽然极度腹黑,但却慧眼识珠,几乎从没做过亏本的投资,除了对自己女儿墨清染的投资以外:此次的江南名女游团就是墨清染豪掷万金组织的,虽然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谋利,但却也不曾想枉送了性命,可以说是一场彻底失败的投资。宛天宇和墨安虽只打过几次交道——墨安曾想拉拢宛天宇到自己麾下,但却还算愉快,绝不至于翻脸,这次估计确实是因为墨清染的死受了不小的刺激,又听说宛天宇当时就在现场,还是已知唯二的幸存者,他不敢动临安王氏的人,所以这才盯上了宛天宇。
“还是请宛少侠跟我们走一趟吧!”黑衣刀客道,“墨家主想要跟您确认一件事情,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请您走这一趟。”
“我猜,他的原话应该是‘绑也得给我绑来’吧?”宛天宇不合时宜地怪笑道,“但如果我说我不跟你们走,难道你想动手吗?”
“宛少侠既然知道墨家主,就应该明白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请少侠莫怪!”
“你似乎很自信吗,叫什么名字?”宛天宇被眼前这名未曾谋面的黑衣刀客话语里的气势震撼了一毫秒,于是不禁问起他的身份。
“在下扎西,家兄扎格,久闻宛少侠威名,早就想与您切磋一二了。”扎西举手作揖道。
“西刀扎格的弟弟,怪不得这么自信,原来是有恃无恐啊!”宛天宇突然趾高气昂了起来,“但仅凭你们几个,即便再加一个扎格,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请!”扎西没有理会宛天宇的挑衅,而是拔刀警惕地说道。语毕,只见扎西即刻挥刀跃起,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刀影须臾便向宛天宇正脸劈下,而此刻宛天宇脸上没有一点动容,很自然地一个侧身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见一刀劈砍被躲过,扎西瞬间横刀平斩,而宛天宇则是轻轻后跃一步躲过,在外人看来也许觉得这次闪避有惊无险,但实则是宛天宇的精准把控。接下来又是几招迅雷般的刀击,但全都被宛天宇精准地躲过了,扎西已经冒汗,而宛天宇却依旧一副轻松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一点压力都没有!
“好了,该结束了。”一番躲闪过后,宛天宇见扎西的攻速明显慢了许多,于是清淡地说道。话音落下,抬头直面扎西向他斜斩而来的刀锋,宛天宇轻抬右手以两指夹住,又如掸灰一般随手弹去,便使其飞退至十数米开外。此刻,左膝跪地,右手执膝,左手扶刀,低头咯血,凶猛呼吸,扎西已然思绪混乱,开始怀疑人生。
“好了,戏也看够了,可以出来了吗?”宛天宇转身看向林荫深处,低沉着声音喊道。
骤然林间一动,当即飞出几只鸟来,一个人影倏忽就落到了扎西身后,于是黑衣者立即放下武器跑到来者身后站队去了。来人面相很是清秀,但气质却又老成,浅看极可能会被误以为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倜傥公子,而深看又觉得是个活了几百年老谋深算的狐狸——也可能是由于偏见产生的错觉。一身紫金色锦衣华袍,佩玉戴冠,腰悬宝剑,手持绿玉杖,身姿健美,来人英气而和蔼地说道:“立君贤弟,我只是小小地试探一下,你莫要生气吗!”
“别!以你的年纪都能当我爹了,这声贤弟我可受不起。”宛天宇立即举手抗拒道,“墨安,我说过,你要是真的好奇我的极限在哪儿,就把那四个全都叫来,再加上你和烟台的那个,仙居的也算上,说不定我还会认真对待一下。”
“哎,我可请不动他们,你这是杀人诛心呐,给我这个兄弟留点活路吧!”墨安诙谐地笑道,“这可是堂堂一品上的高手,武林第二快刀呢!”说完,墨安轻轻拍了拍扎西的肩膀。
“还说我呢!你这才真是杀人诛心吧?”宛天宇含沙射影地回道,“从大西北把人忽悠来不容易,可要好好珍惜啊!不然人道心破碎了,你可得负责的。”
“没大碍,我这兄弟,坚强的很!”墨安忍俊不禁地说道,缓缓地竖起了大拇指。
“但愿如此吧!”
“来,我给你看个东西。”语毕,墨安从袖间拿出一块青碧色的东西丢给了宛天宇。
接过墨安丢来的东西,宛天宇仔细打量了一下,是一块缀着紫色穗儿的青碧色玉佩,此时正散发着淡淡的荧光,然后抬眼看向墨安怀疑地说道:“平安玉?”
“是的,十三年前偶遇一位仙人时求得的,上面留有欢欢的灵魂烙印,仙人说,‘灵魂不灭,玉火不熄’,所以,欢欢还活着。”
“这种东西你也信?”宛天宇不屑地把它丢了回去。
“我当然信,我的欢欢没那么容易死。”墨安突然严肃了起来,接住玉佩,认真地说道,“立君贤弟,当时你就在现场,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欢欢到底怎么样了?”
“我与墨姑娘也仅有几面之缘而已,当时看得也不真切,如果记性不出差错的话,应该是已经灰飞烟灭了。”宛天宇平静地看向墨安高冷的面庞说道,“墨安呐!想开点,趁如今还硬朗着,可以赶紧再生一个,千万不要逆天而行。”
“什么意思?”墨安略有埋怨地斥问道,“所以你看见了也不救一下,却去救了那王家人?临安王氏许了你什么好处?”
“我只是个凡人,那王姑娘也只是随手搭救,仙人手底下我亦不过蝼蚁,没有什么好不好处的。墨安,请节哀顺变,振作起来!”
“振作个屁!无论如何,你今天都必须给我说清楚,欢欢到底还有没有救?”墨安气愤地威吓道。
“身躯已朽,灵魂未灭。即便有人能救,但那人也在天上,而不是你我可以干涉的。”
“灵魂未灭?灵魂未灭!说到底这灵魂我究竟要去哪儿找,找到了又该怎么办?”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墨安呐,做人呢!不能既要又要还要,不然让别人可怎么活?我劝你不如趁早放下,这不是我们可以介入的纷争,天子都已经下令不让再查下去了,这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当然明白。但想我墨安风流一世,在这人间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怎么一碰到这些个神鬼魔佛的就不得不敬而远之?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你我,王侯将相,至尊天子,谁不是呢?仙凡本就是天壤之别。”
“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等,只有等。”宛天宇颇显同情地说道,“或者可以去生死迷界之外看看,那里也许能找到办法。”
“生死迷界之外?”墨安疑惑地问道,“生死迷界之外有什么?”
“不知道,有说生死迷界之外是仙人之界,有说是妖魔之界,也有说是一片虚空,是世界的尽头。”宛天宇缓缓转身往集镇走回去,背对着墨安挥手告别道,“时间不早了。墨姑娘的事我实在无能为力,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其它的你自己权衡吧!”
“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也许一两旬,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好,南浔墨氏永远向你敞开大门,随时欢迎回来!”
宛天宇又轻轻挥了挥手,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言语。
……
一夜安眠,没有奇怪的梦,也没有突然被惊醒,直到翌日五更天色微明宛天宇才醒来,一醒来就听见各种各样的忙碌声。
走出客栈,此时街巷内的行人并不多,但所见铺面全已开张,远处运货的推车正徐徐驶向港口,海鸟也高高地盘旋着,茶馆里也有了谈笑。
走到集市入口,远远已经能看到港口停泊的巨型货船,幽蓝而蛇曲的海平线也映入眼帘。
集市入口远远向外打量,宛天宇一眼就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悄悄走近,突然冷声问道:“青龙白虎,你俩怎么到这儿来了?”
“啊,师父!”青龙白虎立即转过身来,白虎张着嘴一脸懵逼地看着宛天宇,青龙则立即惊讶地喊出了声,“哦,不对,宛公子。我们是来找您的。”
“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说您要走了,我们就来送送您。”青龙一脸谄媚地笑道,白虎旁边一直愣看着,什么话也不说。
“谁跟你说我要走的?”
“王小姐。”
“哦,吃早饭了吗?”
“还没呢!昨日一整天都快马加鞭的,没敢休息一刻,就怕晚了一点儿就赶不上您了。”
“好,边吃边聊。”宛天宇随便找了港口的一个饭铺坐下,与青龙白虎且吃且聊了起来。
“宛公子,绍兴府一别后,我们俩就到了临安,几番周折才得以拜见到王小姐,并得知您已经离开,于是紧赶慢赶地就寻来了。”
“嗯。把我教的每日一遍都练好了,不出十年应该就能去报仇。”
“宛公子,您还有所不知,四天前,这琅琊山寨满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山门也被烧毁,我们的仇已经不用再报了。”
“这样,那好啊!”
“是啊!恶人自有恶报,我俩也觉得好,虽然不能亲自手刃仇敌,但确实省下了不少功夫。”
“嗯,你俩接下来有何打算?”宛天宇点头表示同意后问道。
“公子既然问起,那我俩就直言不讳了,我们还想继续跟着公子,随公子到天涯海角。”
“不需要。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很危险,即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活下来,所以不可能带上你俩,你俩还是继续留在王小姐身边,替我……保护好她。”宛天宇先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俩,声色越来越低沉地说道,甚至到后面已经有些犹豫了。
“好吧!那宛公子保重,一定要回来,我们会想你的。”
“嗯!”轻轻答应一声,宛天宇站起身缓缓向港口走去,“我的船马上就要出发了,你们不必远送,我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宛公子稍等,王小姐托我俩给您捎了封信,让我临别给您,请您务必收下!”说着,青龙从难得穿上的胸襟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信封,跑到宛天宇身前呈上。宛天宇踯躅着看了两眼,然后坦然地收下了。
“后会有期。”宛天宇挺拔着阔步远去,不见身后青龙白虎二人已经俯跪在地,叩首低吟:“师父,一路走好,我们等您回来。”
……
卯时三刻,东渡的商船已经漂泊在大海上,微冷的海风拂面沁心,船工各司其职,海浪轻轻翻涌,眼见海岸线渐渐远逝,离情莫名地冲上了心头,这是令宛天宇久违的感觉。
迎风而立,任冷风吹起发梢,绕船沿兜转了一圈,月落乌啼,风和日丽,初日照得海面波光粼粼,甲板上也呈现一片喜气洋洋,似乎所有人都被这好天气给感染了。
拿出那个精致的信封,宛天宇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一份叠成四折的信纸。打开信纸,赫然在目是几行秀美的墨迹,组成一篇七律:
与君辞
临安秋景向潇潇,
别君回堪岂顾怜?
嗔怪上邪迟缘分,
恨难相守同日月。
人意长求无价宝,
惟妾短觅有情郎。
谁言天公不好客,
满城风雨送一人。
读罢,风色渐变,波诡云谲。
“这天气真是,说变就变!”有船工豁然喊道,人们都纷纷开始收东西往船舱内赶着。
甲板上人已不在了,但风还在,船早扬起了帆,正准备乘风破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