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一大早，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厚重而压低。青初查了一下天气预报，今天有中到大雪。

    她忽然想去找沈识，她想到了他说他从海南回到家乡的那场大雪。他一个人穿过大雪，去独自面对那个天塌般的场景，她的心就很疼，疼得稀碎，碎得跟饺子馅一样。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要去找沈识，哪怕只是在雪里跟他拉着手走一走，不亲也不抱，就陪他走一走，连手都不拉也好。

    她决定用“行为疗法”帮他破解大雪这一关，避免万一以后他一个人面对大雪，再发生状况。终于给自己找到充分且必要的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他了。

    她去超市买了好多保健品和营养品，左右手都拎满了。她去了徐叔叔原来的旧房子，门上贴着鲜红的对联，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敲门，竟然没人应。她想他们应该是搬家了，于是她打车又去了徐叔叔的新家。

    外面很暖，下雪不冷化雪冷。

    雪花已经开始飘起来了，是那种她最喜欢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六个花瓣都清晰可辩，悬浮在空中，好半天不落到地上，遮得天空灰蒙蒙的。

    青初没有门卡，她就在门口站着，直到有楼里的居民的从外面回来才跟着借光进去，她也没有电梯卡，她跟着刚回来的阿姨坐到十八楼，又从楼梯走下来。

    终于来到徐叔叔家的门前，青初只来过一次，不确定是不是这一家。

    她轻轻叩门，来开门的是沈识，看到门外是她，愣住了。

    只一犹豫的功夫，屋里传出一个亲昵中带着喜悦的声音，“老公，是嫂子他们到了么？”

    穿着睡衣的唐晓宁出现在卧室门口，右眼还戴着眼罩。另一个卧室，走出来徐叔和徐婶，看到门口是青初，老两口也愣住了。

    虽然青初知道，唐晓宁一直叫沈识老公，在青初还没有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在青初失手弄伤她之后。但是，今天这个情形，还是有点杀人诛心的。

    青初把手里的礼品送进门里，微微躬身，给徐叔徐婶拜了个年。

    然后问唐晓宁，“晓宁姐，对不起，你恢复得好吗？”

    “不太行，不过过了年沈识就带我就去上海治眼睛，”唐晓宁用看起来无比真诚的表情说，“青初，你不用总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真的很对不起，希望你能好起来，新年快乐。”青初很感动，唐晓宁这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真的差点哭出来，心里更内疚了。

    “进来坐吧，青初。”徐叔徐婶过来招呼青初。

    “不了，叔叔阿姨，我就是过来给你们拜个年，”青初看向沈识，“沈识，我能跟你说句话么？”

    沈识就穿着睡衣，直接从鞋柜里拿了双鞋出来，“就在走廊说吧。”

    唐晓宁从他后面递过来一件黑色的外套，“老公，穿上点，走廊凉。”

    青初有点意外，半年没见了，他甚至没有打算跟她出去走一走。

    两个人在步行梯的缓步台处面对面站着，青初那一肚子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也不想说了。

    “是初六回老家么？”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对。”沈识简短地回答。

    “要我陪你么？”青初自己问完都觉得心虚，唐晓宁并不在身边，沈识还是这样的态度对她，不可能答应。

    “唐晓宁跟我回去。”青初注意到，他说的是“回去”，而不是“去”。

    “你也要…带她去见你的列祖列宗么？”青初声音有点颤，她的重音在“她”上，她想到了沈识带自己回去时，在家人墓前说的那些话。

    “没想那么细，她在医里院圈了半年了，只是想带她出去散散心。”沈识面无表情。

    “挺好的，海边风大，照顾好她的眼睛。”青初咬了咬下唇。

    “嗯，放心吧。”

    顿了一会儿，青初鼓足勇气去看沈识的眼睛，

    “沈识，辛苦你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青初从沈识这四个字里除了礼尚往来，没有听出一丝感情。

    青初不想再留在这里了，她没有去等电梯，转身直接从步行梯下楼了。她没有说再见，她什么都没说。

    走出小区，起风了，雪已经很大了，就像沈识描述当年那场雪一样，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青初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上，顶着寒风，努力地走。

    她感觉自己仿佛穿越到了三年前的那场大雪，他看到了那个少年，在大雪里踽踽独行。他似乎被一群人簇拥着，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的亲人。他要去的地方，躺着他所有的亲人，却没有一个人跟他说一句话。

    她刚才对沈识不肯给她更多时间说话的那一点点怨念，瞬间就灰飞烟灭。

    她忽然就跟这个少年狠狠地共情了，也理解了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换了谁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她好想追上那个在大雪里努力行走的少年，紧紧地抱住他，跟他说你好棒，告诉他她很爱他。甚至想让他在痛得难以自持用刀划伤自己的时候，把自己的胳膊也伸过去，让他也划上一刀，看看能不能缓解自己心疼他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感。

    她放声大哭，在人群熙攘的街头，在狂风暴雪中，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从敲开徐叔叔家门的那一刻，她胸口一直闷着一口气，这突然增大的肺活量，让她的呼吸系统瞬间通透。她用力地嚎，使劲地吐纳，让真空的肺得到浸润。

    青初不知道的是，她帮沈识在精神上挣脱了他自己的茧，他的肉体却又因为她而被困在了新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