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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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赵疏桐.缘起

    想起静虚师太,赵疏桐从来孤单而落寞的内心里,瞬间又充满了雪后逢春的温暖。

    每当夜很深的时候,山间丛林里到处都充斥着死尸的味道。

    从远古至今,无数人或自为清高,尚或他觉卑劣的生命轨迹,总会在这种强烈又绵延不息的气味中渐渐的被掩埋、被枯朽,直至被遗忘。

    赵疏桐的生命就是在这种高度扭曲的黑暗中度过的。

    无论青春年华,或者是人间美好,仿佛都与他擦肩而过,然后再无一丝声息。

    一切,轻微得就象这夜晚的冷风。

    寂缪、凋零、陌落。

    每一次,他都会在这样的夜风中冷得浑身打颤,肢体抽搐。

    然后只能咬紧牙关,把自己团得象一个粽子,躲在腐败的尘土里,深刻的感受着生命的不安、痛苦和无奈。

    而他赵疏桐所苦苦寻求的,却始终都没有能得到。

    虽然如此,但他绝不会放弃!

    执着,已是他生命里唯一能够让他觉得自己存在的理由和信念。

    所以很早的时候,他仍然记着前世的执着,毅然,甚至决绝的就离开了自己的家,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这无边无际、充满了危险和诡异的天地。

    那一年,赵疏桐十岁。

    一个人,孑然一身。

    那种最世的苍凉,孤独,悲苦,又有谁能够体会得到?

    就在这个时候,赵疏桐遇到了心怀悲悯的静虚师太。

    静虚师太说:“我能体会!”

    寥寥一句话,仿佛融化了世间所有的悲苦。

    赵疏桐忍了又忍,泪水终于还是滚滚而下。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静虚师太又问他:“孩子,可愿跟我回家吗?那里有很多你的姐妹。”

    那里便是深山。

    那里有一座传说中的竹城。

    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流浪儿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可赵疏桐还是摇了摇头。

    满心黯然。

    他终究是拒绝了。

    他不忍瞒她,悲心茹苦:“阿桐历前世今生,两世之苦,便是为了要寻找到一个人,若非身死如灯灭,定然不弃。”

    静虚师太极为讶异。

    这世间,何曾见得有过两世之人?

    她觑他良久,终于慨然长叹。

    离去的时候,静虚师太赠他一柄匕首。

    匕首名曰:独断。

    妙云听他说起师傅,又是泪水涟涟。

    赵疏桐叹息,说:“我虽然没有去竹城,但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我的姐妹。”

    妙云感慨不已:“果然是与恩人有缘。”

    二人说了一会话,已然天色大亮。

    妙云依着妙玉的遗言,在一株大树下,掀开土石,找到了那个包裹。

    她知道。

    正是因为这个包裹,才导致妙玉悲惨的丢了命。

    她流着泪,心有愤恨。

    她恨不得将包裹里面的东西扔得远远的,若非如此,妙玉师姐又岂会死得这般悲惨。

    她从小在竹城长大,虽然清淡,但也宁静温馨。

    这次要不是她尾随在师傅和妙玉师姐后面偷偷跑出来,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说来说去,妙玉师姐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想着满心悲戚,就算再害怕,也一定要完成妙玉师姐的遗愿。

    赵疏桐暗暗惋惜。

    望着比自己还小的妙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末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妙云:“你这是要送去哪里?”

    妙云茫然不知,只说:“师姐说是西境鬼望谷。”

    赵疏桐这几年跟着阿三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却从没听过西境鬼望谷。

    不过,顾名思义,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地方。

    她叹了口气,说:“这一路西去,路途遥远,你一个人行吗?不如你回去竹城跟师傅说明,再作决定。”

    妙云不置可否。

    她又不是不知道,此次出来,师傅也不知去了哪里。

    于是,她辞别赵疏桐,一人西去。

    赵疏桐望着她瘦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风中,又回头望了一眼妙玉的坟墓,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一个人活在世上,追求与担当,真是不容易啊!

    回到营地,远远的就看见大雄宝殿,菩萨保佑四人东张西望的探头眺望。

    看到赵疏桐回来,四人大呼:“我说阿桐,你搞什么鬼,弄上这半天?”

    又说:“莫不是看上了那小尼姑不成?”

    还又补上一句:“我看八成是,否则这般危险的事,怎地如此上心?”

    赵疏桐神色不动,只是淡然处之:“你们……不懂。”

    ——心之无爱,又如何能懂?

    他这句话没说出来。

    宝殿横眉,语气有些怪憎:“是啊!我们不懂,要晓得你这么做,可是置我们两个险地。”

    赵宝儿不觉望他。

    大雄嘴角上扬。

    宝殿便愈发意兴,说:“第一,谁晓得对方是什么来头,若是万一惊觉了他们,我们怕是死路一条。”

    这倒不是虚言。

    赵疏桐心有歉然。

    宝殿冷眉哼了一声:“第二,要知我等谋的什么勾当,这身份经不得置疑,你又这般拖沓,若是老大碰巧回来知晓,便是要我们好看?”

    他说得毫不客气。

    赵疏桐早已习以为常,仍是虚心受了。

    大雄打了个哈哈,说:“好了好了,所幸两样都没实现,但阿桐下次一定要注意点,咱们干着挖人祖坟的营生,还是少与人为妙。”

    菩萨拍了拍胸口:“我这早上还在做噩梦呢!那尼姑死的可惨,也不晓得那些人什么来头,手段可歹毒了。”

    保佑暗暗叹息:“阿弥陀佛!”

    宝殿飞起一脚:“阿弥你个头,就该吓死你!”

    保佑往旁边跳了去:“诶,我又没得罪你,别来找我。”

    菩萨哈哈大笑:“谁叫你生得五大三粗,要是跟我们阿桐般生的娘炮,我们宝殿不得爱死了?”

    保佑呸了一声:“真恶心。不过说来也是,我们阿桐天生一副女娘似的,特别是那一……”

    他还没说完,只听远远的有人吼了一声:“你们闹糟糟的,可是闲得慌了?”

    正是尖头阿三回来了。

    四人吓了一跳,皆敛了嬉闹。

    阿三向来声目冷淬,寒着光将四人扫了又扫,极为不耐:“都说多少遍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安安静静,不惹人注目。看看阿桐,你们就不能跟他学学如何安静本分?”

    大雄宝殿菩萨保佑都愣了愣,深感不湓。

    宝殿瞪着赵疏桐,嘴角动了动。

    赵疏桐哪会给他机会,便转了话题:“老大,你召集我们在此等候,可是有什么大目标了?”

    四人顿时抬头注目,呼吸也粗重起来。

    前些天,阿三忽然一改常态,竟至杳无踪迹。

    若不是大伙儿相安无事,他们都忍不住怀疑,老大是不是教官府给抓了。

    否则何以一连十来天都不见人影?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大雄宝殿他们难道没人管束,便越发放野。

    可谓天天是醉酒当歌,惬意非常。

    于是,又变得捉襟见肘。

    不管老大的突然失踪,又是否酝酿着更大的谋划。

    他们早已急不可待。

    还好,昨天阿三终于来了消息,召了他们在此相候。

    阿三审视着五人,轻咳了一声:“可不是嘛!我这些天去见了以前的一个老友,他说道一个前朝古墓,便在眼前。”

    大雄宝殿异口同声:“老大威武!”

    阿三昂首挺胸,自豪地露出一口金牙:“这是一场大富贵。”

    菩萨保佑欣喜若狂:“老大万岁!”

    阿三神光闪烁,转落于赵阿桐面上:“阿桐,你跟我也有几年了,我愧于没能教你什么本事。我知道你年纪虽然小,却遇事沉静冷轧,因此这一次行事,我决定让你来主导。”

    赵疏桐一时错愕。

    他望着阿三,发觉他的尖头更加明亮。

    他有些惶恐,又有些驿动。

    他可不会忘了,这是一个从来自私自利的阿三,如今竟然良心发现?

    大雄宝殿菩萨保佑都呆了半天,望着赵疏桐的目光也越发的炙热。

    大雄的眼角跳了一跳:“老大……”

    阿三摆手,微微一笑:“你们多虑了。”

    四人面面相觑。

    赵疏桐更加惶惑。

    阿三一挥手,去意决绝:“走,伙计们,三十里铺,四十八佟楼,干完这一次,保你们十年不饿。”

    余人狂喜。

    唯独赵疏桐心思忐忑。

    这一去,果然三十里。

    又经四十八佟楼,便入了远在天边的深山。

    这山见惯巍峨。

    阿三恢宏指点:“看山色水秀,行气化云,你可知?”

    赵疏桐一知半解。

    这些年跟随阿三盗墓,可不见得言传身教。

    这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阿三大懂。

    因此,从来是不作说教。

    赵疏桐额头冒汗,姣好的面容愈发窘迫。

    要让他来主导一次盗墓,他自觉还没那个火候。

    不过既然是破天荒的一次历练,他自然也不会放弃。

    望着前方一处在夜色笼罩下黑坳坳得象一头怪兽般的山头,露出一座尘封不知多少年的青石板封门,赵疏桐的心每到这种时候,总是在周而复始的希望和失望中,如同从冰冷而枯朽的死潭中忽然又象野火般灼热燃烧起来。

    那青石封门,是死人的门碑,刻满了度魂的咒。

    所有的死人,都会在那样的一扇石门后,变成一团污浊的空气,永远被封存,或遇风随散。

    赵疏桐知道。

    自己历尽前世今生,所苦苦寻求的,就是躺在这座石门后,永远沉睡着的一具活死人。

    他从十岁那年,就离家出走,为的就是去寻找盗墓人。

    阿三是一个盗墓团伙的老大,尖角的脑袋,透出一种深远的精明。

    但实际上,更多的只是奸滑。

    第一次见到阿三的时候,阿三斜睨着赵疏桐,故意露出一口镶嵌的金牙。

    然后,他瘪了瘪嘴,就冲赵疏桐吹了一口气。

    那口气也不知是沉积了多少年的臭气,臭得赵疏桐忍不住晃了几晃。

    赵疏桐自觉没有被他吹倒,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被臭倒,几乎像是将前世今生所有的苦水全吐了出来。

    于是,阿三轻蔑的从金牙缝里崩出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你这样的人,还想盗墓?”

    赵疏桐强忍着呕心的难受,拼命的点头,说是想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阿三倒是奇了,歪着他的那颗尖头,斜着眼怪模怪样的把赵疏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五遍。

    他的眼光就象两把毛糙的刷子,上上下下的刷动。

    赵疏桐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一种眼光,心揪得紧紧,也跟着刷子般跳动。

    刷了五次,阿三终于狡黠着又故意露出金牙:“加入我们,第一步,是要验身的哦!”

    赵疏桐的脸一瞬间变了。

    幸好阿三的刷子不在他的脸上,否则他一定会有所察觉。

    阿三又故着深沉一样“哼”了一声,慢吞吞的说:“这样是为了保证你的清白,当然,还有我的安全!”

    赵疏桐没大明白他的意思,只晓得自己象呆了一样,脑袋里一团浆糊般乱。

    因为,他从来都不会想到,加入盗墓团伙,第一步竟然要验身。

    他甚至想,会不会是阿三发现了她是女儿身,所以故意要调戏,或是折辱她?

    因为赵疏桐就是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