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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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妙云.最小而快乐的妙云

    妙龄跟随着师傅静虚师太上山修行,如今算起来差不多也有两年多了。

    她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很是不可思议,甚至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够在这种远离尘世的孤寂而无味的世界中适应下来。

    那时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来到这座深山老林的时候,她都被这种幽静昏暗得没有天日的山林吓得心惊肉跳,几乎感觉到自己像是一点一点的在绝望中快要死了似的,直到不久之后听到了丛林中传来一声声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鸟叫声,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鸟还活着,自己也还活着。

    她跟在师傅静虚师太的后面走着,仔细地看着师傅那不断地向前移动而在道袍裙摆下若隐若现的脚跟,然后自己的脚步又重新踩在师傅留下的脚印上,她想到自己和不知名的鸟儿一样活着,沉寂而压抑的心灵顿时像灌注了一大碗鸡汤似的鲜美起来。

    这种味道真是太好了,也只有那里的厨子才做得出。

    她忍不住在心底叹息,只怕以后是再也不会喝到这么美好的鸡汤了。

    可又一想到那老头子这样对待自己,她才刚刚好的心情不觉又憎恨起来。

    难道我便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么?她愤恨的想,否则又凭什么对四姐那么好?

    她越想就越是不甘和气恼,深一脚浅一脚的便从静虚师太的脚印中歪脱了出来,而手中始终都紧紧地拽着两截折断了的白玉筷子。

    这两截断了的白玉筷子还是当初她跟师傅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她想着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两截断筷子带给自己的改变和创伤。

    静虚师太虽然走在前面没有看到她浮躁的表情变化,但似乎已感觉到了她内心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波涛汹涌的恨意。

    “怎么,你是不是后悔跟着我出来了?”静虚师太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出鞘,直指长空,“你要是想回去,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到那里?”

    “不,我死也不会回到那里了。”她有些害怕和羞愧,恨恨地说着话,脚步又慢慢的跟随着自己逐渐平静下来的心,稳稳当当的踩在了师傅前行的脚印上。她像是对自己说:“我不会后悔的!”

    静虚师太没有再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又不久之后,她们来到丛林深处,妙龄又看到了很多奇怪的动物,这些动物有好看的,也有丑陋的,都是她在那里从不曾看到过的。

    当然,在深林最隐蔽最凶险处,妙龄又震惊无比的看到了一座让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会见到的竹城。

    说是竹城,是因为这座城可以说完全是用粗壮的竹子搭建的,其中也有树木材料,只不过没有竹子用料多。

    竹城呈四方形,背靠着高耸入云的峭壁搭建,两边则是渊河,因为下方经常有雾气萦绕,虽然看不透,却可以听得见流水的声音。

    竹城的正前方也是深渊横亘,大约四丈来宽,在渊上已搭建了一条浸透桐油的竹桥,竹桥一端便是正对着城门,“城墙”看起来还比较高,也很宽,上面类似瞭望塔的角楼上还可以看到有人在瞭望。

    待看到是静虚师太回来,瞭望的人不觉发出一声仿佛久违的欢呼:“师傅回来了!”跟着竹城里也有人欢叫起来,城门打开后,一群人涌了出了。

    这些人都是年龄不一的女人,她们身上都穿着跟静虚师太一样的浅蓝色道袍,或新或旧,各不如一。

    虽然衣服一样,但随着人的高矮胖瘦,神情各异,妙龄坦然的接受了她们疑惑而好奇的目光。

    进入竹城,妙龄又看到不少年龄不等的女子在空场地上勤奋的练习武艺,她们原本应该美妙的身段,此刻却因为练习武艺的动作而变得左摇右摆,笨拙难看。

    不过也有人练剑的姿势很灵动,她的衣袍动作间也自然跟着如行云流水般飘逸好看。

    这种好看,就如同跟她生得好看又有不同。这种不同很快在那些练剑的女人脸上表现了出来。

    当她们看到静虚师太身后的妙龄,都惊叹于她的好看,而且还天生丽质。

    她们忍不住在心底想,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又怎么会跟着师傅来到这深山里出家修行呢?

    她们虽然充满了好奇,但也只是把这种谜团静静地藏在心底。

    因为她们都知道,每一个跟随静虚师太来到这里的女人,哪怕就算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定然会有着一段不愿为人启齿的往事。否则谁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此时,静虚师太波澜不惊的走到众人面前,又一如既往般掷地有声:“从此以后,她就是你们的亲姐妹一样,希望你们能够彼此相互友爱,而绝不许互相伤害!”

    就这样,妙龄和这些女人一样,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了下来,而这些女人自然也就成为了她夕夕相伴的师姐妹。

    初入山的时间里,日子过得孤单和寂寞,这对于一向养尊处优的她来说,似乎总是很难融入这个沉寂又略带着一丝温暖的大家庭。

    甚至很多时候她总是喜欢独自一个人远远的坐在山石上望着北方静静地发呆,那种情形,静默中看起来很像是一幅精美的山水画。

    只是在不经意的一撇一拉之间,众人才发现宛如画中人的她,却又莫名其妙的流着清泉般的眼泪。

    众师姐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各自在心底猜测着毫无根据的缘由,但不管哪一样,也丝毫不影响她们生为女人应有的怜悯之心。

    事实上她们和妙龄一样,也各自都有着属于自己心底的故事。就好比如,某一位师姐在来这里之前,因为很是不满意丈夫床上的表现,就导致寂寞难耐而行为放荡去勾引良家男子,后来被丈夫发现以致触犯世俗,为人不容,最终在族长冷酷无情的一声喝令下沉了猪笼。

    幸好紧要关头静虚师太天使般的出现,这才救回了她蝼蚁般的一条命。

    又比如某位师妹,曾经私下里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互订终身,只是造化弄人,后来被势利的父母以三两银子卖给了一个富户家的老头子为妾,这让她很是气愤和伤心,可又无可奈何,于是一气之下上吊死了。

    不想她命不该绝,又是静虚师太从破草席中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还有那个最小的师妹妙云,比妙龄晚来一年,据说她出生来就为父母不爱,也不知为什么被丢弃在山野里,若非遇上静虚师太,差点便葬身兽腹。

    诸如此类,无不如一。

    静虚师太就宛如她们的再生父母,每每念起都是感恩戴德。

    现在她们看到妙龄如此孤独而伤心,就不约而同的想到自己,又想到妙龄,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做了不该做的事,又或者被人害得无家可归。但到底她们始终是同病相怜。

    后来,还是有位师姐没能忍住,偷偷跑去问师傅静虚师太,为什么师妹总是一个人偷偷的哭。哭着哭着我们都忍不住要哭了。她说着话,眼里真的闪烁着泪光。

    静虚师太沉默良久,才说:“每个人的出身不同,但各人总有各人的不幸!”

    这位师姐一会儿还没明白过来。

    静虚师太又说:“从此以后,你们就叫她妙龄小师妹吧!”

    众师姐妹们都觉得这名号跟她很般配,就好像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就应该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就这样一晃过了五年多,经过时间的潜移默化,妙龄似乎顺应潮流的从自身的孤僻阴影中走了出来。

    从此,她笑面如花,以一个全新的姿态投入了这种青灯古佛的修行生活。

    这种情绪的变化与她初来乍到时那种失意和落寞几乎是天壤之别,当然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喜怒哀乐人人都有,也不会秉持一生。

    只是她一度以为,自己会永远守住这片天地,无忧无虑的直至孤老一生。但问题还是不约而至的来了,终于还是出在了这次下山之行。

    这一日正是她们每年一度下山化缘的日子,佛家以募化乞食广结善缘,故称化缘。何况要在深山老林里生存,所需的日常用品,除了购买以外,化缘无疑也是一种途径。

    静虚师太以出家善行,救赎众生,虽不曾开宗立派,但也有宗法规矩。

    妙龄和其他师姐妹受师傅派遣,纷纷下山前去,时间是大约三月有余。她当时和妙玉师姐一起下山化缘。说是化缘,其实也是体验出家人慈悲为怀的生活。

    静虚师太说:“凡人皆有一死,但不会空守一生。该出去的还是要出去,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她这话像是跟众师姐妹说,又像是跟妙龄说的。

    妙龄自然听得出来,只是在心底有些矛盾和纠结。

    她很多次想过,自从决心跟着师傅来到这里,她就暗暗决定,以后就永远陪着师傅,永远也不会出去外面的世界。

    可是师傅曾说:“你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妙龄暗暗问自己,我会回去吗?我会回到那老头子的身边吗?不,我绝不会。而事实上她曾不止一次称呼那人老头子,但那人其实并不是个老头子,最多也算个中年人,还是那种大智若愚的中年人。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让人生畏。

    她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这时已是下山后的第五天。妙玉听着她发自内心的叹息声,似乎又带着一丝丝恨意,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跟妙龄在山上可以说是最亲近的了,甚至晚上两个人共盖一床被子,两个人躲在被窝里窃窃私语,还暗笑着会不会被其他姐妹听见。

    可妙玉从来都没感觉到妙龄心底竟然无形中有这么大的恨意。难道是她经历过什么很可怕的过去吗?

    她忍不住又望了望妙龄,在妙龄这张熟悉得不再熟悉的脸上,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她一声叹息,居然充满恨的神色。

    “妙玉师姐,你怎么了?”妙龄显然也感觉到了妙玉的异样,“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妙玉拼命的点了点头,又拼命的摇了摇头,惹得妙龄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妙玉也跟着笑,便说:“妙龄师妹,你真好看!”

    妙龄听着她有些怪异得冷不丁的一句夸赞,不觉愣了一下,半天才失神的说:“可我脾气很不好!”

    妙玉摇了摇头,她倒没觉得妙龄的脾气有多不好,因此也没多在意。

    然后她从身上摸出一面有些划痕的铜镜,照着自己一自觉般般的脸面,啧啧的叹息两声,似乎因为父母没有生出一副好看的面孔而感到惋惜。

    “你又照镜子,可不怕大师姐说你照妖镜了?”妙龄回头望着她忍俊不禁,又转身朝前方望去,一座城廓赫然在望,便有些兴奋起来,“快点,前面有座城市了!”

    妙玉撇了撇嘴,又用手拢了拢两鬓的头发,无可奈何的说:“每次叫你出来,你死活都不肯,这回叫你一出来便二话不说就允了,看到一座城市有你这么兴奋的么?”

    妙龄呵呵地笑着说:“可能是呆在山里太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