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悠悠转醒，轻轻拨开罩在眼前的黑障。《现代魔法通论》安静地从脸上脱落，在枕边自动合拢。抿了抿嘴，皱巴的嘴皮引起粗糙而富有质感的摩擦。他花了几秒搞清楚了燥热的来源：昨晚没脱外衣就钻进被窝中睡着了，书本盖在脸上，干燥的纸纤维贪婪地吸收了他呼出的水汽，厚实的封面阻碍了空气自由流通。扯着被子一角往身侧一甩，双脚在地板附近试探性地晃悠了两下，却只摸到了一只拖鞋。无奈，素白踩到冰凉的地板上，俯下身，从床底掏出了另一只。待他好好地伸了个懒腰，才注意到挂钟指示的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

    素白踢里踏拉地把拖鞋拽进洗手间，一边用清水滋润着干涸的皮肤，一边回想着今天的计划。“现在好像是暑假了。要去一趟图书馆还书。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事了。暑假作业？还有奇哥给我的那本书。就在图书馆呆一下午吧。”断断续续，他规划好了一天的简单行程。“在那之前，要先吃顿午饭。”

    餐桌仍保持着昨天的模样，不过多了一张纸条，两个面包。“溯儿，桌上的面包当早饭吃了。中饭自己外面吃一点。”捏了捏面包，长时间与空气的接触让它发干。素白从冰箱取出一盒牛奶。就着牛奶，他把面包咽下了肚。牛奶带入身体的寒气让人精神了起来。

    图书馆距素白的家不算远，直线距离不过三个街区，走路过去也只需二三十分钟的行程。图书馆的造型很朴实，追求大方实用。若是站在高空俯视，可以明显地辨认出中央的圆形主楼和两侧各一个的1/8扇环形状的辅楼，总体来看，像是某种比例失衡、头重脚轻的昆虫。主楼的大门旁立着块宽大的花岗石，烫金的字表明了这座建筑的身份——渡山图书馆。渡山正是素白生活的城市，区立图书馆根据取名规范也没有太多的发挥空间。站在图书馆大门口，素白看了眼手表，恰好是下午一点。一路走来，盛夏毒辣的阳光早就逼出了他一身汗，刚推开玻璃门，馆内的空调冷气包裹上来。

    “阿嚏！”巨大的温差刺激得鼻子发痒。喷嚏声在安静而封闭的楼中十分响亮刺耳。素白捂着鼻子，忍住了一波波的喷嚏，最后捏了捏发酸的鼻子，算是适应过来。去还书处归还了《现代魔法通论》，素白在图书馆内溜达起来，寻找一个好的地方度过这个下午。图书馆中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多，从光线最好的座位一路走来，素白找不到一个理想的位子。倒不是说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因为图书馆的桌子是可以坐下四个人或者六个人的大方桌，所以当一个方桌旁已经有两三人坐着专心看书或是工作时，素白会尽量避免再凑上去。他想保持一种自洽的“社会距离”。“当然，如果最后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位子话，就只好去拼桌了。”素白从最后一排书架旁走过时想。走过这个拐角，能看到图书馆中光线最差的几张桌子，素白是会尽量避免选择它们的。而刚走过拐角的这个座位应该处在最差的位置，可以用“昏暗的座位”来形容。尤其是在白天，馆内的灯是关着的，能为这个位置提供光亮的只有弥散在一列列书架间，来源不明的光线。

    但，今天是例外。刚过拐角，素白就看到那张桌子被占据了。一个红色的双肩布包倒在桌上，占去了三成面积。一旁堆着几本书，勉强能辨认出最上边的一本是《红与黑》。书堆旁摆着一个红色的保温杯，还靠着一副墨镜。一只白皙莹润的手与墨镜若即若离，随时都可以将它拿起。手的主人是个穿着红色格子衬衫，绑着双马尾的女孩。素白看着那身影，心中快速发酵的熟悉感止住了他的脚步。突然站定的举动惊扰了女孩，她扭过头来，那双无瑕的眼睛彰显着身份。“是纯一！”素白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这位新同学。刚准备打招呼，就见纯一眨了眨眼，一把拎过书包放到脚边，又把书往桌子边缘一推。看那架势，是给素白腾出了一块位置。

    “额……谢谢。”素白瞟了一眼旁边的几个桌子，有一两个是符合素白的挑选标准的。不过此刻，素白也不知该怎样回绝纯一的好意。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纯一看着素白走向她对面的那把椅子，突然说道。顾及馆内小声交流的规定，她的说话声音很轻。所幸是在安静的图书馆，才能听清她说的话。知道对方的名字给了一种对方也认识自己的错觉，但的确，素白没有介绍过自己。

    “素白。”

    “纯一。”

    素白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句“我知道的”硬生生咽了下去，他反应过来那是交流上的礼节，纯一对他的尊重。素白也把书包往椅子边上一放，之后的行为就生涩了起来。打开书包，随手抓出几本书，看都没看一眼就搁在了身侧的桌面上。又呆了一秒钟，才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水笔来。纯一的出现彻底打乱了素白的计划，他看不清这前后的因果，但自内心察觉到其中有关联。

    纯一并没有在意他不自然的僵硬动作，一如刚见面那样又低下头去看书。“这里的光线真差呀，她是怎么看清字的。”素白双手下意识地取来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视线却向桌子那头飘去。对于纯一的种种，他十分好奇。纯一好像与这个时代之间有一层隔膜，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磨得心角直刺挠。“新同学还是要了解关心一下的吧？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手中的书本，素白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纯一……纯一？”好像喉咙被什么卡住了，素白的声音就像沙沙的风声一样没有实感。他甚至怀疑第一次根本没有说出“纯一”二字，只是在心里念叨了一下。

    “嗯，怎么了？”纯一重新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素白。

    完了。素白心里犯起了嘀咕。他根本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倒不如说他根本没想到这样微弱的打扰也会被纯一捕捉到。

    “你……为什么一直带着一副墨镜呀？”素白开始明知故问起来。

    “我怕光。”

    “大概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为什么呢？”

    “天生就是这样。”她又看起书来。

    “所以，你在相对昏暗的地方也能看清东西？”

    “是的。”

    “上天还是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的。”素白想到一句烂俗的谚语，试着俏皮的鼓舞她。

    “他本可以把那扇门留下。一个没有门全是窗的房间会显得十分怪异。”纯一平静地回复道，显然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到那句谚语了。

    “啊，是……是呀，但总是会……”素白语塞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一个很尴尬的立场上。

    纯一慢慢地将书合上，轻轻放在旁边的书堆上。素白得以看到书名，《呼啸山庄》。她抬起身子，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视线主动贴上了素白的双眼。“我是先天性的全色盲症患者，畏光是附带的生理表现。”

    “全色盲是……”

    “就是看不见颜色，只能辨认出亮度。”

    “所以你只能看到黑白灰？”

    “嗯，是这样。”

    也许因为这种疾病太不具有实感，素白虽然惊讶，反倒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红色呢。对不起。”

    纯一听着，轻轻笑了一下。“我是喜欢红色呀。”

    “啊？可你不是……”素白好像一脚踩在沼泽上，吃不准深浅了。后半句“看不见红色”也被淹没在沼泽中。

    “嗯？我怎么了。”纯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还扑闪了一下眼，示意他把话说全。看着退路被尽数封锁，素白只好从“沼泽”里把剩下半句话又给捞了出来。

    “你不是看不见红色吗？”

    “但这不妨碍我去喜欢它。”

    “我不太能理解，那你到底是喜欢它些什么呢？”

    “因为它是红色呀。”纯一的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让素白很窝火。倒不是想与纯一去争辩喜欢红色的对错，只是觉得自己在捞起那半句话的时候，一不小心整个人都陷进了进去。

    “这……这不就绕回来了吗？！我还是……”

    “嘘——”纯一轻柔地打断了逐渐抬高的语调。

    “对不起。”素白往四周看了看，一侧是规整的书架，一侧是雪白的墙。他本不应该忘记这个事实——这儿是安静的图书馆。

    纯一也收敛了笑容，这是素白第一次见她笑。但注意到时，只有很浅的一丝弧度还残留在纯一嘴角。素白不明白刚才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从根本上就没把握问题的关键。

    两人间的空气短暂安静了。素白快速回想了一下他们的对话，想从一团毛线中找到关键的线头。纯一则细细端详了他片刻。

    “你觉得我看不见红色，所以体会不到那份感觉，也就没有去喜欢它的资格？”这次，纯一先开口了。

    “也不是说资格。其实你根本没有颜色的概念，即使我拿着蓝色当作是红色来骗你，你也会喜欢它。”

    “你会这样来骗我？”

    “我是说如果。”

    “所以……你会吗？”

    “哎，当然不会。”素白避开了纯一直勾勾的目光，他感觉话题又拐去了奇怪的方向。为了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又赶紧补充道：“万一出现了这种误会呢？你把蓝色当成红色来喜欢呢？”

    “那就喜欢呗。”

    “可你喜欢的是红色……”

    “在我心里，它就是红色。”

    素白挠了挠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纯一一手托腮，看着他苦恼模样，思考起来。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图书馆并不安静。四周传来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也能听到他人小声交流。素白状若看书，却不时瞟一眼纯一的脸；纯一目不转睛地看着素白，眼神又好似从他的身体掠过，投向遥远的地方。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如同流水一般将梗塞在素白心头的怪石冲刷地圆润光滑。突然，纯一把手放了下来，搭在书堆上，食指轻轻地摩挲着书封。

    “你喜欢红色吗？”纯一问道，她又将目光聚焦回素白。

    “嗯。”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看不到颜色了，你还是会喜欢红色吧？”

    “嗯。”

    “欸~，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

    纯一用鼻子哼了一声，她分明看见素白盯着自己的手在走神。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嗯……爱情吗？”纯一想了想又问道。

    这下素白回过神来，喃喃道：“爱情？或许知道吧？大概……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

    “那就是不知道喽？”

    素白不清楚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好像与自己说的话完全相反，但似乎就是这个意思。

    看着素白慢慢点了点头，纯一接着说：“我也不知道。嗯……或许知道。但许多人大概都像我们这样。即便如此，他们不仍然在追求爱情吗？”

    “就像你喜欢红色一样？”素白这次捕捉到了要点。

    “对，就像我喜欢红色。”

    素白全然没有获得理解时的那种释然，反而内心平添几分思绪。他看着纯一在书封上悄悄画圈的食指，小心地问道：“你在追求爱情吗？”

    “不知道，我都不清楚什么是爱情。”纯一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了，素白没敢去看她的脸。

    “我还以为……毕竟你都能喜欢红色。”

    “好吧，我是个矛盾的人。爱情要比颜色来得复杂许多。”纯一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激动。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的。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

    素白赶紧道歉，他打一开始就没料到话题最后会演变成这样。自己好像吐露了太多，纯一也回应了太多。他去寻纯一的眼来表示歉意之诚恳，却发现纯一已经藏住了眼睛，正低头看着地板。素白只好将视线挪回到她的手上。纯一的手已经往回缩了缩，露出了书名——《呼啸山庄》。

    “喂，你们两个，说话声音小一点。”一声低沉、压抑的呵斥传来。是邻桌一个被吵扰到看书的女士。两人的说话声早就脱离了图书馆内默许的范围。

    “对不起。”

    “对不起。”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歉。

    “哼，俩屁大小孩。”女士嘟哝一句，便作罢了。

    素白的脸在发烫，他偷瞄了一眼仍低着头的纯一，她也脸红了。素白迟缓地明白过来，理解“脸红”这个词对纯一来说竟是种奢望。

    纯一恢复到初见时的模样，拿过一本书，数到一页摊开看了。素白接着“钻研”起奇哥给的那本阅读理解。这个角落的位置依旧那么阴暗，但他的眼睛已经开始习惯。

    两人不再言语，默默地对坐在桌子两侧，各自翻动手中的书页。如果要给图书馆一个定义，只需将这场景画下：水平的构图，厚重的色彩，低明度以体现沉思，暖色调来烘托宁静。少男少女各坐一边，桌上堆着的书不论归属，不常见的光影独具巧思，一副墨镜引人遐想。

    当素白再次看手表时，已经到了回家的时间了。

    “啊呀，这个点了。”

    “你要回家了？”

    “嗯，你不回家吗？”

    “我的妈妈在图书馆工作。”

    素白理解了她的意思，开始整理起书包。

    “那你每天都会来图书馆？”

    “差不多。”

    素白已经背上了书包，一边往外走，一边跟纯一道别：“再见，嗯，明天见！”

    “啊，可是明天图书馆闭馆。”

    他的脚步一滞，不由露出尴尬的笑。正巧看见纯一的脸上也绽开灿烂的笑容。

    “你觉得纯一是个怎样的女孩？”奇哥的问题好像就在耳边。

    “是一个很适合笑的女孩。她的笑能牵动别人的嘴角一起上扬，连带着心跟着上扬。”素白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