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之见，学习不过是一种方式，思考才是目的。就我而言，是不喜爱从书本上疯狂攫取知识的。现成的知识本身让我感到强烈的侵略性，仿佛某种强致瘾的毒品，在刺激大脑的同时，也支配了大脑。如果没有粉碎潜藏在知识中，属于知识创造者的残象，我是决然不会接受的。”

    这段话以庄重又略带思索的方式写就，又草草划去。素白悄悄看了眼手中的纸稿，将它折到另一面。有人示意，该他上台了。素白，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要在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演讲，分享一些自己学习的心得体会。

    “额……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大家上午好……”

    站在数千人面前，在数千目光的注视下，无论做什么，都会感到无形的压力。与注视无边星空的孤寂感相反，那是一种被过分填充的阻塞感，让一举一动都仿佛置身泥潭。

    “学习是一件有迹可循的事，许多人不注重书本，以及书本上的知识，这就显得舍本逐末。”素白仍然念着稿子。这个稿子他早就烂熟于心，本应更加有感情地展现，但现在素白已丧失了去充分展现稿子内容的能力。

    “建立知识构架是理解知识的关键一步，也是学习……”

    “事实上在理解知识后，知识构架就能自然建立。毫无指导意义。”

    “练习是巩固知识，检查学习成果的方式，只有通过练习……”

    “练习只是提高成绩的方式，思考才是巩固知识的方式。”

    “一本错题集可以帮助你节约大量复习时间……”

    “这件衬衫的领子好紧，我的脖子好痒。”

    “谢谢大家，我的演讲完了。”

    念完稿子，在雷动的掌声和大家的注目下，素白匆匆下台。随手将稿子折了两下，塞进裤兜里，走回了自己的位子。

    “演讲不错。”未待他坐定，素白旁边的男生就开口了。他是周阳，素白的舍友。

    在素白的印象里，周阳活泼开朗，顶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比素白略高，也比他健壮几分。周阳有许多带有讽刺意味的笑话，有些意味深长让人不知该作何表情。但素白曾经见过，有时，不知是在周阳想起什么时，他的眼底会透露出深沉的愤怒。“一个喜怒无常但又能压抑自己的人，一个矛盾的人。”这是素白的评价，略去这些，周阳是一个很好的伙伴。

    “照着稿子念完罢了。”素白微微一笑，回应他的称赞。

    “哈哈，我是指你的声音和语气很适合演讲。至于内容嘛，在坐的没几个人会去关心内容。”说着，周阳装模作样的环顾一周，眼角带着笑意。

    几个同学在某处交头接耳，也有老师默默拿出了手机，或许真的没有几个人在意他的演讲，自己认真写的稿子，认真进行的准备或许是个笑话。既然如此，那种强烈的紧张和压迫感又从何而来？素白这才发现自己的衬衣被汗水濡湿了几处。

    “嗯，至少，奇哥肯定是在听的。”周阳补充道，头向斜前方一歪。

    奇哥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秦奇。这么称呼并不礼貌，却更为亲切。当然这是学生们私底下的昵称，不会在老师面前用。秦老师的年级不算大，或许素白他们只是他的第二届学生。但他总是传递出老成与稳重的气场。秦奇的头发修剪有型，常穿一身西装，像极了某个贵族雇佣的管家。眼镜的镜框很细，镜片的度数并不高，似乎是两个玻璃片。脸上不见半点胡茬，眉毛不淡，眼凹不浅，若是鼻梁再挺拔几分，活脱脱一个阿拉伯人的长相。奇哥应该是在健身的，不然没法将西装撑得这么有型；也应该读过许多的书，眉目与举止间都有化不开的书卷气。

    秦奇或许是个认真甚至严肃的人，但绝不是个死板的人。恰恰相反，他有着非常活跃的思维，好像夜空中爆裂的烟火，留下鲜明印象。这种思维鲜明地似乎有了形体与色彩。不止一次的，在课堂上，在奇哥与学生们讨论时，素白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他规整的外表下，有一个不安分的灵魂。

    顺着周阳所示意的方向看去，秦奇就坐在那儿，正听着校长做最后的讲话。自己在台上时他的模样应该一如现在聆听的样子。素白这样想。奇哥确实有一种倾听的魅力，只坐在那儿听着，便让你有说下去的动力。想不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不同于一个人自言自语，和面对他人说话时更是截然不同，竟也与朋友间谈天有所区别。“他可以不在那儿，但他就在那儿。”素白匆匆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校长的讲话结束了，各个班级陆续离开。

    待素白随人潮步出礼堂，日头恰好自远处的楼房顶层露出一点红黄，强光打来，暖着这片空气与大地，他清晰地嗅到了独属于夏天的气息。礼堂外的广场周围，遍栽的一串红像串串鞭炮，引爆了视觉；蝴蝶兰已经耷拉下去，团团簇拥，无论何种颜色的花瓣都带上份棕黄的死色；成排的香樟正是翠绿时，叶子光亮得流油，果实逐渐柔软发黑，有早熟的落在地上被路过的脚踏成一个个深色的斑点。素白走过香樟树时突然感到脚底“啪叽”一下，知道自己也踩烂了一颗，不甚舒服。

    回到教室，奇哥还未来，同学们开始轻声交流起来，有聊热门游戏的，有聊校园八卦的，有聊暑假安排的。素白没有加入任何聊天，先是检查了一下鞋底，用纸巾揩去了那个被压烂的果实，而后自顾自地抱着一本书看。倒不是素白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实在是这本书确实有趣。暮晨所著的《现代魔法通论》，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具有严格规则和复杂规律的魔法世界中，主角作为一个魔法学徒，穿行于真实与虚幻之间，在力量与感情之间抉择，于众多理论中探寻真理的故事。奇哥不知何时回来了，教室中闲聊的声音瞬时降低下来，素白有所察觉，抬起头，默默记住了摊开的那一页的页码，把书放进桌肚。

    “一学期充实且丰富的学习生活就要结束了。”等到班级中的闲聊渐寂，奇哥开始作这学期最后的讲话。奇哥的说话节奏偏慢，沉稳有力，听着舒服。若是在夏天闷热的午后，又是讲些轻松的内容，容易催人入睡。此时此刻的素白，刚在台上神经紧绷，又依靠看书一下子缓和下来，精神十分涣散。坐在窗边，感受着暖暖的风吹过发梢与耳垂，衬衫干了一半，奇哥如红池河水般的话语在空气中悠悠流淌，素白的眼皮慢慢架不住了。红池河是奶奶家附近的一条河，河不宽，不深，不急，不险，不奇，缓缓流过三两片花卉地。河水清，夏暖冬凉，季节分明。河里有能用鱼钩钓起的小鲫鱼，河底能摸到大小不一的河蚌，河埠头聚集着成群的螺蛳。素白能在河边玩上一个下午，直到日暮时分拖着两腿的蚊子包和一副空空的胃回家。那似乎是有些久远的记忆了。

    素白记忆里的河川喧闹起来，不是水声，是人声。原来奇哥讲话完了，假期正式开始了。有些迷蒙地看着周围的同学整理桌面，拎起书包，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动起来，取出那本《现代魔法通论》往书包里塞。

    “咚咚。”奇哥不知何时站在了素白的课桌旁敲了敲课桌，“你稍等下，我有些话跟你说。”

    “哦。”素白轻声应下。他有些低落，觉得是自己在奇哥讲话时瞌睡被发现了。

    “你去我办公室等我一下。”秦奇说完马上就走出教室去，那里有个女人在等他。

    素白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左摇右摆地出了教室，往办公室走去。这时，奇哥已经和那个女人交谈起来，环境嘈杂，素白什么都听不清。办公室很近，沿着走廊走出二三十米就到。办公室的灯关着，老师大概都走了。

    推门而入时，顺手开了灯，素白才发现办公室里并非空无一人。就在秦奇的座位边上，站着个同素白一般年纪的女生。她被开门开灯的动静吸引，朝这边看过来。素白也恰巧注意到那个女生，目光相交，他第一次怀疑办公室是否太安静了些。只见她穿了身惹眼的大红衬衣，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装饰。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朝着奇哥的办公桌，只是脑袋转了过来。脸是圆圆的包子脸，鼻头圆，眼睛也偏圆。嘴微微张着，似乎因为素白的举动受到了点惊吓。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要属她的一头秀发，色如黛，柔如丝；光亮似玉石，丰茂胜春草；梳作两根辫子，节节饱满；发梢恰过肩膀，活泼可爱。

    日光灯扑闪了几下，稳定下来，女孩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似乎还挤出了半滴泪水。素白这才注意到，她背在身后的手中捏了一副墨镜，看来并不是久居暗处一下子没适应光亮，而很可能是她的眼睛本身畏光。一下子，素白想到进来时办公室中昏暗的样子，明白过来什么，赶忙反手一拍开关。

    “对不起！”

    ……

    “谢……谢谢。”

    办公室又重归昏暗，重归寂静。素白只听到远处同学离开学校发出的喧闹，自己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女孩那边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动静，素白的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只能模糊得看到她的轮廓。“她在打量我。”素白有一种直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这让他浑身不自在，于是略显僵硬的东张西望起来，右脚尖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画圈。就这样过去了几分钟，也或许是十几分钟，素白的眼睛开始适应微弱的光线时，身后的门突然敞开。素白被吓了一跳，他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在此等待，只要一直等着就好。

    奇哥走了进来，之前同他交谈的女人也跟着进来，素白这下大概猜到了那女人的身份。奇哥看了一眼昏暗的房间，房间中默默等待着的两人，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座位边，没有去开灯。奇哥的座位上堆放着许多书，不能说井然有序，但至少看着还算整洁，应该是经常取用的缘故，一些书角突出书堆许多。在桌子的最上方有一立卡纸制成的名牌，上书“秦奇”二字，用毛笔工整写就。一个朴素的笔筒里随意地放着几支圆珠笔、水笔、铅笔以及一支钢笔。奇哥没有坐下，而是绕过女孩，在桌子靠里的一角旁站定。

    “我是你新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秦奇。你就是纯一吧。”奇哥礼貌性地自我介绍道。素白默默记下了女孩的姓名——纯一，一个很少见的姓，一个很简单的名。

    “嗯，秦老师好。”

    “一些具体的事情我都跟你妈妈交代好了，你的那份暑假作业在……”奇哥说着，回头看向后面一张办公桌，那上面只有一堆纸张，素白一眼就辨认出那是他们的暑假作业。“这叠就是了。”

    纯一点点头，把那些纸都揽进怀里，转头又看向奇哥，等他接下来的嘱咐。奇哥看着纯一，纯一眨巴了一下眼，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哦，之后就没啥事了，新的学期要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奇哥笑了一下，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好，谢谢秦老师。”

    “谢谢秦老师，那我们先走了。”

    目送着两人离开，奇哥三两步走到门口，把灯打开。

    “主动去理解和尊重他人是一件难能可贵的品质。”伴着扑闪的灯光趋于稳定，奇哥转过身看向素白。素白有一种错觉，奇哥趁着灯光明灭，冲他眨了眨眼。

    “额，老师，找我有什么事？”素白才不会认为奇哥专门找自己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而且他上课打瞌睡的样子大概是被奇哥看见了。

    秦奇思索片刻，看着天花板的某处发问道：“你觉得纯一是个怎样的女孩？”

    “纯一？”

    “对，纯一。”

    “刚刚那个女生？”

    “是的，新的转校生，你下学期的新同学。”

    “我觉得是个怎样的……我才刚认识她，都没说过话。”

    “但你也会有一个初步的印象，对吧。”

    “嗯……大概，文静，内敛，害羞……吧？我想是这样。”素白嘴里僵硬地蹦出三个词。

    “那你觉得，如果，我说是如果，她作为下学期的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师生面前讲话，她会很紧张吗？”

    这一刻，素白想，自己作为今年的优秀学生代表，是否在之前一样被别的老师和上学期的优秀学生代表在办公室里被谈论过。望向奇哥的眼睛，他试图从中找到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但秦奇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等着他思考。“老师确实有作为听众独有的魅力。”只好自己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应该……应该会很紧张吧，紧张到声音颤抖，我猜。”

    “我想不会，她在乎的事情似乎没你那么多。如果让她上台，她便上台。让她去演讲，她便去演讲。甚至，让她融入自己的感情，她会尝试去融入自己的感情。”

    “嗯……”，素白能理解奇哥的话，这只让他更迷糊了，他不知道说这些话的目的何在。

    “单纯的人不比复杂的人笨，他们脑中只是相对少了些响应的模块，这也说明他们有更多可能支配的自由空间。她能比你更为专注。”

    朦朦胧胧，素白隐约看到了这场对话的终点，但他也没法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否是正确的，或者只是奇哥话语中下一层含义的起点。

    “记得在必要时放开自己。”奇哥的语气急转直下，暗示之前的对话到此结束了，又轻松地补了一句：“‘若是在脑子里塞满了魔法框架，又怎么能自由地施法’，不是吗？”这是《现代魔法通论》里的一句话，素白没想到老师也看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被注意到在看这本书的。

    然而，这儿毕竟不是魔法世界。“实际上，哪儿又有什么魔法网呢？”素白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是想让奇哥听到的。魔法网是书中的设定，支持能感应到魔法网的所有魔法师借助魔法网进行魔法框架的构建。至于魔法网是怎样从无到有发展出来的，魔法网又是如何被感应到的，作者并没有给出具体的交代。或许是魔法本身就脱离了现实，衍生出来的产物自有其合理性；亦或是作者埋下了一个巨大的伏笔，等待后续的揭晓。素白愿意相信是后者，因为暮晨给出的设定与逻辑之完善让他愿意相信这个明显的疑点是有合理解释的。

    奇哥自然听到了这声嘀咕，不过他摆摆手，示意对话到此告一段落，继而从那书堆中抽出一本书，递给素白。“这本书你拿回去多看看。你的基础不太牢固。”接过书，是一本不甚出名的辅导书，看名字似乎是阅读理解方面的专项训练——《阅读理解——百题百解》。素白不明白这和基础不牢固有什么关系，他本以为会拿到更为基础的辅导书，但转念一想那类书籍资料老师已经发过很多了，于是就把奇哥的话拆成两半来理解了。

    “谢谢老师。”

    “嗯，你回去吧。”

    “老师再见。”

    “暑假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