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程的时候，天总是亮得很早。

    无泪：“都准备好了，师傅。”

    东方胤：“看来我的名字果真太绕口了，干脆你称呼我为兄长好了。”

    无泪：“……哥哥？”

    东方胤：“……”似乎没错，但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不对劲。

    “您很喜欢这里吧？”无泪很小心地问道。

    东方胤：“是啊，住很久了，大概有八年了。”

    “八年……”无泪望着远方的表情看起来很感伤。

    东方胤上下打量着他，“嗯，你穿这种衣服很合适。对了，你今年几岁？”总觉得一点也看不出是男孩子，真的。

    无泪：“今年是己未年吧。”

    东方胤笑道：“是啊。”

    无泪：“那我今年十九。”

    东方胤：“不用称呼‘您’，说‘你’就可以了，我也只不过比你年长个七岁而已。”

    “嗯。”无泪点了点头。

    和东方胤一起走在不久前才刚刚走过的路上，无泪有着另外一番心境。看着前方潇洒的背影，他突然觉得，就算东方胤知道了真相恐怕也不会感伤，他一向是个非常洒脱的人啊。

    东方胤：“从这里过了这条河，就是出去的路了。”

    听见东方胤的话，无泪从沉思中醒来。

    “啊！”无泪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东方胤轻轻抱起。

    东方胤：“要过去了。”

    话音刚落，东方胤就抱着无泪踏水而过，弹指间到了荻花跟前。

    无泪心想：怪不得东方胤不会碰到暗流！

    “吓到了？”东方胤笑道。

    无泪：“没有，谢谢！”

    东方胤轻轻放下无泪，感叹道：“你好瘦噢，而且似乎是空的，没有重量。”

    “……”无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河对岸的景色和这边一模一样——好精致的幻术。看来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进去的路了。

    “再见了，幽兰谷。”无泪在心里告别道。

    荻花深处，一片淡紫，间或有飞鸟掠过，生的迹象，自由或惆怅。

    若非紧随东方胤的背影，无泪或许早已迷失在遍地的荻花之中。越往深去越显繁茂的摇曳之花，颜色似乎在慢慢变浅，最后是一片迷茫的白色，如云似雪。

    毫无预兆，豁然一片空地，远方崎岖小道依稀可见——要走的路已在眼前。

    “要怎么走呢？”东方胤像是在自言自语。

    “……”无泪这才想起，自己是从冥街直接到达悦原的，从地上走的话，要经南向东绕一个弯，走过半壁江山，行万里路途才能回去。

    东方胤：“已经过了四年了，你还着急吗？”

    “……”无泪一时没反应过来。

    东方胤接着解释道：“我在想，这一趟路途遥远，与其疲于赶路，不如顺道游历一番，如何？”

    无泪：“……是五年。我想应该没什么好着急的。”

    东方胤：“……”五年呐……

    无泪发觉东方胤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猜想是不是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合情理的缘故——着急离开的人说可以慢慢走，根本是自相矛盾嘛。

    “跟我去趟密山怎么样？”东方胤微笑着问道。

    无泪：“……”密山？

    东方胤：“反正我们去明海要往东南方向走，从这里往南就是密山了，也不算绕远。”

    无泪高兴地点点头，“嗯，我也想去看看。”

    顺着小路一直走，周围是一致的景色。草木色变，零落而有凋叶，山川寂寥，一片丹黄却柔情。春生秋实，然过盛则当杀，萧条之前的美却始终叫人沉醉。转瞬即逝，或许才让人心生怜惜。

    不觉间，日已西沉。东方胤停下脚步，“这里到最近的城镇至少还要走一天，今晚只好露宿了。”

    “嗯。”看来这附近都没有村落，那平常师傅出门的时候岂不是都要……怎会！要是师傅一个人，恐怕这会儿早就在客栈休息了。

    东方胤：“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好。”无泪话音未落，东方胤已不见人影。

    有没有什么可以食用的东西呢？无泪边想边开始四下找寻，不一会儿他就失望地发现这附近什么也没有，也听不到水声，只好坐下等东方胤回来。

    无泪抬头看着被树林包围的蓝色天空，正好看见一队排成“人”字的大雁飞过。他正心生感触，不想飞在队尾的一只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无泪急忙躲闪开，只见大雁踉跄落地之后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他走过去仔细一看，见这只大雁的侧面有被利箭划过的伤痕。它应该是在南飞的途中被人射猎，侥幸捡了一条命，挣扎着飞到这里，终于不支才掉下来吧。

    无泪：“你坚持了那么久，就是为了飞到这里做我们的晚餐吗？”

    无泪轻轻地笑着，伸手安抚这个或许会被他的玩笑吓到的孩子。“铩羽的鸟儿也能飞，就好了……”

    猜想东方胤应该没那么快回来，无泪决定为这只受伤的大雁试一下那个方法。

    跪坐在一旁的无泪将双手悬空置于大雁的伤口上方。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筋疲力尽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竟一动也不动。

    无泪闭目调息，冉冉升华的静定之术使他与自然精微渐渐神合，清风在他的体内游走，灵气不断聚集——

    “※※※※※※※※※（咒文）

    吾在此唤请林中木叶与吾交换，将汝等将尽之命化作治愈之力。”

    无泪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力所特有的温暖能量从四周汇集到他身上，通过他的肌肤和吸纳进入体内，由他的元气推动经由血脉化为宗、营、卫气，沉集至丹田之中。待运化完毕，丹田内的一股热流行经任脉之后，沿心包经行至手掌，从劳宫中释放出来，注入到大雁的体内。

    无泪感觉到全身都在变冷，左侧腰部有一阵疼痛流过。他知道术已完成，却不敢妄动，继续凝神吐纳。少顷，忽闻异响，他睁眼只见大雁正扇动着翅膀，闪神间就飞上林尖，向着天边远去。

    无泪回过神，借着夕阳最后的余辉环视身旁——四周树枝上的叶子只剩一半，新散落在地的树叶看上去也过于枯黄了。

    “对不起！”无泪的心中有一半喜悦，一半惆怅。

    一阵风代替了脚步声，“久等了。”

    东方胤生起篝火，开始烤鱼。“现在已经过了重阳，晚上会比较冷，所以我想多准备些柴火。你要喝水吗？”

    无泪接住东方胤递过来的水袋，却一时没回过神来。已经过了重阳？幽兰谷中季节的变换很不明显，只是由繁花的盛开和凋谢来知晓大概的时节。况且对他来说所谓的时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给你。”东方胤把鲜香的烤鱼递给无泪。

    无泪：“……谢谢！下次我自己烤。”

    东方胤：“你对野外不太习惯吧？”

    无泪：“……有一点。”

    东方胤：“那么，不熟悉的事情就交给擅长的人去做好了。”

    “……现在已经是十月了吗？”无泪想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

    东方胤：“这么说来——明天就是了。”

    无泪：“明天……我可以‘烧寒衣’吗？”

    东方胤这才想起，十月初一是“祭祖节”，也就是祭奠死者的日子。无泪要“烧寒衣”给家人吗……

    东方胤：“行啊，明天应该能赶到镇上。”

    无泪：“谢谢！”

    东方胤从无泪有些沉重的表情上抬起视线，悠然道：“错过了重阳节呢。”

    夜深了，无泪一直没有睡意，感觉到了夜里林中还真是很冷，连倚靠着的树干都是冰凉的。他用力裹紧身上的毯子——冷点儿倒没关系，但万一受凉生病就麻烦了。

    落叶沙沙作响，无泪身上添了一条毯子，突然的重量压得他说不出话，身体因一股力道而倾斜，一只大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就像在哄小孩子。无泪埋着脸，心想两个人一起果然比较温暖，而且，感觉很安全的样子。

    无泪醒来时天还没有亮，他刚想坐起，发现东方胤的手还在他肩上，犹豫了一下，就听深沉的嗓音道：“你醒了？”

    “抱歉！吵醒你。”无泪顿了顿，接着道：“我带了一些点心，不介意的话我们边走边吃吧。现在出发，能在天黑前赶到镇上吗？”

    东方胤：“不管什么时候出发，天黑前都能赶到。走吧。”

    无泪并不明白东方胤的意思，但也没有问的打算。既然他说能赶到，就一定不会错。

    在东方胤熄灭零星的篝火时，无泪与树林道了别。

    太阳还未升起，地上结了霜，路并不好走，两人的脚步却很轻快。他们一直不停地走，每当东方胤放慢脚步回头看时，无泪都会对他说：“我不累，走吧。”

    东方胤有时会想，如果我说我累了，他会不会愿意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呢。

    就这样，太阳尚未西沉，小镇已在眼前了。

    东方胤：“先找个地方住下，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去那个地方，肯定来得及。”没想到他真的在天黑前靠自己走到这里了。

    无泪：“好。”一松懈下来，还真是很累呢。不过能这么早赶到真是太好了。师傅带着自己不停地走，他会不会累呢？问一下就好了。

    这会儿，街上已经安静下来。东方胤带着无泪来到镇上最大的客栈——云客楼。东方胤刚进大门，就有一个三十多岁富商打扮的男人迎上前来，“哟，胤兄，好久不见了。往砚山去吗？”（注：砚山，地名，位于悦原中南部。）

    东方胤：“这次去得比较远，恐怕不能给杨兄带墨玉黑金砚回来了。如此还愿意给我开间客房吗？”（注：墨玉黑金砚，砚山产的名砚。）

    “当然。”杨睿明扭过头，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伙计，吩咐道：“把楼上东南面的上房打开。”然后转回脸来对东方胤笑言：“一直给你留着呢。”

    这时，杨睿明发现门口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身似一竿修竹，表情略带倦意却更显柔媚。因那女子生得非常清秀雅丽，出尘脱俗，杨睿明竟不顾东方胤在场，柔声问道：“这位姑娘要住店吗？”

    “……”无泪一时失神，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东方胤笑意盈盈道：“这位姑娘要住我房里。”

    闻此一言，杨睿明已经吃惊到了写在脸上的地步，半天才回过神来，“两位这边请。”

    身体凭习惯走到楼上，脑子却一直嗡嗡作响。杨睿明觉得自己认识的东方胤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虽然一开始他也觉得奇怪，这么精明潇洒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人在身边呢？但日子长了，也就习惯成自然。现在突然看到这种情景，不知怎么竟无法适应。像他那种男人……算了，反正好事都让他给占了！

    “晚膳送到房里吗？”杨睿明勉强恢复正常。

    东方胤：“嗯，麻烦你了。另外请准备热水。”

    杨睿明：“直接在房里沐浴吗？”

    东方胤：“姑娘在房里，我只好去你那里了，不知是否方便？”

    “当然！没问题。”杨睿明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无泪从楼上下来时，天已经黑了。

    东方胤拿起一包东西递给他，“托店家买的。这些够吗？”

    无泪：“足够了，谢谢你！”

    无泪跟着东方胤来到小镇后面的坟地，跪坐在空空的池塘边上，一件一件地烧着给死去的亲人们御寒的纸衣。他的神色淡漠，一袭白衣更衬出哀凉。

    “他们会保佑你。”东方胤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守在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人身边，多难过呀。”无泪淡淡的语气像极了秋夜的凉风。

    东方胤：“……”是么。

    “要是他们收不到‘寒衣’就好了。”无泪换了一种貌似轻松的口吻。

    东方胤：“嗯？”

    无泪：“那就证明他们已经转世了，是吧？”

    东方胤：“你这么想就好了……”

    阴风吹散眼前的灰烬，烟尘渺渺，萧碎纷纷。东方胤心里闪过一丝久违的落寞。

    无泪低声自语：“只是，我不会舍弃关于他们的记忆。”

    东方胤走到无泪身边，伸出左手捧起他的脸，“你果真叫‘无泪’呢。”

    无泪觉得东方胤看着自己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可以点亮人心。

    无泪：“我们回去吧。”

    东方胤：“嗯。”

    东方胤发现自己在这么特别的日子里居然没有抽出空去想念别人，看来自己才真算是一个无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