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吗？”

    “嗯。”

    春末时节，青草蔓延，红花飘落。漫天残香之中，绯色的嫁衣正带着它的主人向河岸走去。

    另一头的树林里，一男子正用迷离的目光审视着身旁一束束绰约的阳光。对面的男人见他没有反应，又问了一次：“我们真的要动手吗？”

    男子抬起头望向更远处的光影，“不然怎么办？”

    男人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直靠在树后的男人转过脸来，“该走了。”

    几里之外的庄园里，独孤耀的神情从惊讶转为极度的伤痛和悔恨，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险些将宝刀掉落。满园的蔷薇尚未开放，却已被血染得通红，红得发黑。

    “……为什么？”独孤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短暂的沉默后，空洞冰冷的眼神将回答化为一记重创——独孤耀直直地倒了下去，始终圆睁的双眼来不及流下泪水。

    在更加遥远的地方，朋园深处的静流斋被术士和翠娥们精心装扮得如梦如幻。院内丹木下，天狗正悠闲地舔着爪子，看着一个个笑容满面的身影进进出出，不停忙碌。园主将在数日后大婚，每个人都兴奋地期待着这场盛典。

    而此时，绯色的嫁衣正飘向河畔。在两岸杨柳之中，孑然伫立着一棵繁花满枝的苦楝树(注：楝，音liàn)。比淡紫色楝花更显眼的是树下黑夜般的长发，少年深不见底的双瞳里仿佛是一片死水，平静得叫人心寒。

    映入死水之中的华丽礼服上，织着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一百只蝴蝶，花枝装点其间，美得令人头晕目眩。而今天，这一百只蝴蝶将化为一百朵曼珠沙华，陪伴这未嫁的新娘走过空寂的冥界。

    “走吧！如果你能活过今天，就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父亲临别时的话一直在她耳旁回响。

    现在，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自己命运的收线人——他手持长剑，把守在她唯一的求生路上。那条孤零零的小船战战兢兢地躲在楝树后的小河边，偷偷望着前来寻它的女子。

    虽然她不曾抱太大的希望，能够走到这里，在这世上多活半个时辰，已经很幸运了。只是，希望在眼前幻灭，还是多少让人有些悲从中来。

    少年看着她，眼神渐渐泛起光泽。

    “猎物终于来了——吗？”女子一面想着，一面缓缓迈步向前。在离少年还有几步之遥时，女子停下脚步，抬起头凝望着似乎久违了的蓝天，神情淡漠而悠然。

    少年的目光里掺进了越来越多的疑惑，表情却变得柔和。

    时空在清风中凝固，散开……

    女子再次望向少年的双眸也带上了一丝茫然。不知为何，她竟突然想起儿时听母亲唱过的歌谣——“殇情美，往事累，累也无悔；红颜孤，痴心苦，苦也不哭。”

    “我不懂自己为何非死不可，你也不懂杀我的理由，是吗？”这么想着，笑容就挂上了她的唇角。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道亮光，似笑非笑，依旧一动不动。

    霎时，少年的目光变得犀利。女子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少年却低眉侧目，注意着不远处的树林。

    不一会儿，从树林中闪出三个人影，一色的黑衣和面罩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三人迅速逼近女子。

    前方的威压令为首的男子不寒而栗，他用暗语提醒同伴：“树后有人。”

    左右的二人非常警觉地扫视了四周，然后将目光锁定在“百蝶红衣”斜前方的苦楝树后。

    “猎物的特征非常明显——是一个身穿嫁衣的美丽女子，嫁衣上有许多蝴蝶，叫做‘百蝶红衣’……”

    没错，就是她。但是，她不应该是一个人吗？

    女子先是愕异，随后释然，甚至感到有些轻松，于是移步向前。

    少年突然转身挡在她面前。出现在三人视线里的，是一双漆黑的瞳仁和一把银色的剑，剑身上分明有水波流动，并在中间齐齐的分开成两段。

    “断水！”男人凭着多年的习惯才没有忘记使用暗语。

    “那他该不会是——”

    “‘断水游魂’。”

    “怎么可能！”

    同样的惊愕也写在女子的眼睛里——在她的面前，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虽然血已经凝固，但是透过利器划破的衣衫，清晰可见仍在深处蔓延的痛楚，他只要稍稍一动，创口就会裂开。她想叫他走，却开不了口。

    与此同时，三名影子杀手正用暗语飞快地交谈——

    “难道游魂大人来执行任务？”

    “不可能，少主不会突然改变计划。况且……”

    “游魂大人并不听命于少主。”

    “难道西堂主……”

    “不会！这种事情，西堂主从不过问。”

    “……”

    “我们该怎么办？”

    “……”

    “收手。”

    “什么？那我们回去就只能领死！”

    “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况且，事情会怎么发展，谁也不知道。倘若我们真照指示杀了她，可能也活不了多久。”

    “……”

    为首的男子上前一步，蹲身将刀放于脚边，起身行礼。他的视线始终正对着那双透着寒光的黑色瞳仁。

    少年审度了一会儿，将目光转向左右的二人。二人互相对视了一下，同时将紧握的兵器放至地面，起身等待回应——这是用性命换取信任的仪式。

    “断水”入鞘的声音让三人都舒了口气。

    “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为首的男子声音沉着有力，没有显出不安。

    少年眉头轻蹙，双唇紧闭。

    男子：“我们要她身上的那件‘百蝶红衣’，才能回去交代。如此一来，你们也能走得放心些，不是吗？”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三人，还是不发一语。

    见状，右边的男人忍不住道：“在‘断水’剑下放开兵器的觉悟，难道不值得信任吗？”

    听到“断水”两个字，少年的眉宇之间轻轻跳动了一下。

    男人：“我们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另一侧的男人：“没人会去偷袭‘断水游魂’，自寻死路！况且，其实我们也并不想杀她。”

    最隐秘的部分都已经说绝了，剩下的——

    少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响声。

    女子手捧“百蝶红衣”经过他身旁时，侧过脸，接住他的目光，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径直走到为首的男子面前，献上她的嫁衣。

    男子接过嫁衣的瞬间，触见粉色手心里用胭脂描出的字句，缓缓抬起脸，只见月牙般上扬的唇角和一双含笑的眼。

    男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一直目送着一袭白衣的女子回到少年身后，才回过神来，低头准备告辞。

    少年一下子抽出波光荡漾的宝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然后将剑锋垂向地面。三人迅速俯身拾起各自的兵器，掉头消失在树林里。

    直到杀手们的气息消失，少年才终于开口道，“你走吧。”

    然而，许久，只有沙沙的风声在回响。

    少年刷地一声将剑收回鞘中，侧过身，低眉等候。

    风继续吹着，一阵，又一阵。楝树的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摆。

    他转过脸，她的明眸和他的视线相撞，却并不移开，温柔的声音镇定道：“请说‘跟我走’。”

    春末晓初残香漫，孤星灭，只影单。

    百蝶红衣羸骨穿。

    杨柳飘絮，江河飞烟，须臾成彼岸。

    绝壁千仞无力攀，深渊万仗不可还。

    尘缘本应梦中断，

    蓦然惊醒，梧桐凤雏血祭轮回乱。

    “也对。”少年心想。

    他转身走向小船，女子抢先一步冲到前面，斩钉截铁道：“我来。”

    少年没有说话。

    女子挽起衣裙，收起船头的绳索，却突然僵在原地，呆呆地盯着船板上的摊摊血迹。许久，她才轻轻地发问：“这船……是你的？”

    少年登上船，“我在里面坐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清冷而有力。

    她回过神来，迈步上船，“你流血了。”

    少年转身面对着女子，把竹篙递给她，“你来撑船。”

    女子接过竹篙，站到船尾。少年面对她坐下，像是在闭目养神。

    女子看着茫茫水面，一下一下撑篙行船。两岸的杨柳渐渐远去，远去的往事缓缓袭来。

    “小河！”

    “这条河一直通向明海。”

    “真的？”

    “真的。我们悄悄乘船出海吧。”

    “好！”

    “你经常来这里照料它们吗？”

    “……”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儿真美！”

    “……”

    “义父让我来找你。”

    “谢谢。我这就回去。”

    一切都结束了。

    只有明海，永远都是一样，那么广博，那么壮阔，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你要去哪里？”孤寂的声音随着海风飘向远方，女子仿佛眼中空无一物般摇着桨，任由孤零零的小船在一片茫茫之中轻轻颤抖着。

    少年侧过脸望着海天一色，似乎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却没有什么疑虑，回答道：“暗谷。”

    女子将船稍稍调转方向，义无反顾地向前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