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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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午饭

    自古以来,在饭桌上商谈国家大事就是各国政要们不约而同的习惯,饭桌上麻痹神经的酒水和轻松的氛围都能很好地卸下彼此的心防,几番觥筹交错下来,许多谈判桌上做不到的事情,在饭桌上反而能做到了。

    克里斯汀安排的菜肴有着浓重的乡间气息,猎人炖肉配鱼汤都是农村巧妇所发明的美食,在色泽上乏善可陈,也违反了欧洲传统国宴上肉类、蔬菜和面包泾渭分明的传统,把猪肉、鱼肉、牛肉、蔬菜甚至是面包都放到一锅里煮熟。

    但这种“乡巴佬美食”却是初春的波兰最可口的食物之一,一口热汤喝下,五脏六腑都像浸入了热水中一般自由地舒展开来,每一根毛细血管中都流淌着舒畅。

    这道汤不但融化了在座各位身体里的冰冷,也融化了两国代表团凝固的气氛。米留可夫开始同帕德雷夫斯基聊起了东欧的音乐,从柴可夫斯基聊到肖邦,再从歌剧《伊凡·苏萨宁》谈到《达里波尔》。

    “兄长对今天的午宴安排是否还满意?”克里斯汀给自己选了一个好位子,她左手边是哥哥德雷克,右手边则是俄国实际上的代表托洛茨基。

    “从结果上看是出乎意料的成功,”德雷克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那瓶红酒,“希望能对下午的谈判有所帮助。”

    “我想一定是有的。”克里斯汀暗示了一下自己准备和托洛茨基说话了,德雷克也识相地加入到了两位艺术爱好者的聊天中去。

    托洛茨基对音乐并不感冒,至少不像专业钢琴家帕德雷夫斯基和莫斯科城里小有名气的鉴赏家米留可夫那样,在艺术方面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对于两位老年人的话题,他只能保持沉默。

    “托洛茨基阁下,”正在他百无聊赖地切香肠时,克里斯汀突然搭起了话,“我记得两年前,您在巴黎做过一场关于俄国革命的演讲。”

    “哦,是的,”托洛茨基回忆了一下,两年前他在巴黎做过很多次演讲,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每一场具体说了什么,“您指的是哪一场?”

    “关于斯托雷平改革是一场巨大的诈骗,目的是更好地维护贵族利益,我记得是在夏天,”克里斯汀面带微笑,侃侃而谈,“当时我对您的观点非常赞同,那场演讲可以说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

    托洛茨基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旁边的小女孩,装大人在政坛上绝不会得到夸奖和鼓励,只会换来一阵轻蔑的微笑。

    克里斯汀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工作中不应该带有任何情绪,即便对面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个位数年龄的小女孩,也应该全力应对。托洛茨基现在对自己的忽视很有可能成为这次谈判的突破点。

    “非常荣幸能够给您一些启发,”托洛茨基一边用刀划下烤肉,一边敷衍地应付道,“我个人对斯托雷平没有什么好感,一个徒劳无功的裱糊匠罢了。”

    “我很同意您的看法,当时的俄国已经矛盾重重,他只能尽力维持帝国表面上的平静,对于真正的问题他能做的只有闭口不谈,”克里斯汀附和道,“我记得改革之后,波罗的海沿岸的地区就开始频繁的起义了。”

    “是,第一个起义的是爱沙尼亚人,我当时回来给他们做了演讲,号召他们一起推翻沙皇的统治,”聊到自己的革命过往时,托洛茨基总是显得很健谈,“不过很可惜,那次起义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就被镇压了。”

    “相比于正规军,起义部队的装备和兵力都处于绝对劣势,但至少我们今天继承了他们的精神,”看到托洛茨基对自己似乎毫无防备,克里斯汀决定一鼓作气,不给托洛茨基反应的时间,“但我没想到您回亲自帮助他们。”

    “都是以推翻沙皇为目的同志,”托洛茨基喝了一口汤,“自然是要齐心协力的。”

    克里斯汀的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转动,托洛茨基说出这话是不是默认了俄国共和政府可以和波罗的海沿岸国家和平共处,进一步说就是承认了它们的独立地位,那既然……

    “不过,如果有人要将此同我,以及俄国政府同意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的独立,那就是不负责任的过度解读了,”托洛茨基带着一股暗含杀气的微笑看着克里斯汀,“波罗的海地区的未来是当地人民,以及我方在未来经过多种方式共同决定,这是我方一贯以来的态度,在尊重民族自决权的基础上解决俄罗斯帝国时代的遗留问题。我相信波兰政府也绝不会用武力解决这部分问题的。”

    克里斯汀僵硬地点了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本来想试探一下托洛茨基的底牌,没想到几句话一说就被对方看穿了,被官方滴水不漏的套话给挡了回去,完全没有试探出来俄国人对波罗的海一带的态度,还被托洛茨基反杀了。

    幸好波兰准备进军拉脱维亚的部队因为这次事件被调来防备俄国人了,否则托洛茨基下午把这事搬出来,再捅给媒体,自己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您看,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不要聊工作了,”克里斯汀连忙转移话题,再和托洛茨基多说几句,自己迟早要把波兰的裤衩都透光,“您喜欢滑雪吗?去年冬天我在俄国的一个雪场待了几天,在那滑雪非常舒服。”

    “哦,滑雪,当然,”托洛茨基很给面子地接下了这个话题,“滑雪能让人头脑清醒,工作感到困倦时候,我会去滑一会,清醒一下。还有攀岩,您爬过冬天的悬崖吗?”

    “冬天的悬崖?没有。”

    “这是技巧与勇气的交响曲,手持冰镐,一步一步地在满是冰层的悬崖上移动,每一击的力道都足以砸碎一个的脑壳,就算如此,那些冰层也未必会被砸开,”托洛茨基比划着用冰镐的样子,“我尝试过几次,非常锻炼胆量。”

    这样的运动自然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克里斯汀听到冰镐后总有一些奇怪的感觉,好像托洛茨基说的“砸碎脑壳”,最后会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实现。

    午饭过后是一个用于交流的小酒会,克里斯汀拿了一杯果汁,到德雷克身边负荆请罪。

    “您的意思是,我们掌控波罗的海沿岸的想法已经被您暴露了?”德雷克拿着一瓶伏特加,听到这话后挑了挑眉。

    “对不起,我罪该万死,”克里斯汀很诚恳地表达自己由衷的歉意,“为了补偿我今天自作聪明犯下的错误,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并不令人吃惊,”德雷克没有任何波动,只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伏特加,“今天我和托洛茨基打过照面了,不是你所能应付的对手,而且这个失误并不算大。”

    “不……不大吗?”克里斯汀怯生生地抬头,她觉得自己今天一顿午饭的时间就丢了一整片广阔的出海口。

    “父王基本放弃了对波罗的海沿岸的军事行动,它们和立陶宛不同,独立欲望非常强烈,”德雷克一口闷玩杯子里的酒,再次倒满,“如果贸然控制这些地方,以后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啊,”克里斯汀失去高光的双眼立刻恢复了,“所以我今天不但没犯错,还误导了俄国人的方向?那就算立功了?”

    “谈不上,算犯了不怎么严重的错误,”德雷克故意挖苦道,“把你今天在午饭上花的心思抵消掉了。”

    女孩有些失落,但好歹没犯下大错,她不安的心脏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想给父王打个电话,你来说行吗?”德雷克看帕德雷夫斯基正在和托洛茨基攀谈,准备请示一下上级。

    “倒是没有问题,但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克里斯汀点点头,跟着德雷克一起来到了电话室,“你不喜欢父王吗?”

    “有些话,我们说了父王不会答应,但你说,父王就听得进去,”德雷克找到一张纸,开始现场给克里斯汀写稿子,“待会就按我写的说。”

    电话通过接线员转给了约瑟夫·雅盖洛,后者刚刚骂完军队高层,正在气头上,拿起电话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谁?”

    “父……父王,我是克里斯汀,”克里斯汀被约瑟夫的语气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回答,“有些事情想和您请示一下。”

    “哦哦,是我可爱的小女儿,什么时候回华沙啊,爸爸很想你,你妈妈昨天也和我念叨,说你怎么还不回来。”一听到对面是自己女儿,约瑟夫立马换成了慈父嘴脸,声音甜得能掉出糖来。

    “我和哥哥,还有帕德雷夫斯基阁下在明斯克和俄国人谈判,”克里斯汀看到德雷克举起了纸,连忙进入正题,“有些具体情况想请示您。”

    “嗯,你直接说。”

    “这次谈判,我打算在波罗的海的利益上,和明斯克控制区问题上让步,口头承诺放弃争夺波罗的海沿岸的地区,”德雷克的手一直在抖,克里斯汀怎么也看不清字,干脆直接把纸抢了过来,“同时建议俄波双方都从明斯克地区撤军,安排专职外交人员在明斯克洽谈边境线问题。”

    “可以,我批准了,”约瑟夫此时表现得像个满足女儿任性要求的老父亲一样,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可是你还没回答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有您的批准,我们明天就可以结束会谈,最迟大后天就能回到华沙。”克里斯汀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真是太好了,”约瑟夫发出慈祥的笑声,“祝圣宫昨天请了一个法国厨师,你回来之后,我带你尝尝正宗的法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