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不惊
繁体版

第八章 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辛迪加再次看到雅科夫的时候,他回想起了十年前他在斯摩棱斯克陪父亲看赌马赛的那个下午。在马场的一个墙角,还是个小男孩的他把另一个小男孩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

    这个下午之所以让他记忆深刻,是因为在打到一半时,他被父亲一脚踹到墙上,并在失去了当天的晚饭。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当时揍的同龄人是涅斯维茨基男爵的儿子。

    “亲爱的雅科夫,不对,现在我得称呼您为涅斯维茨基男爵先生了。”辛迪加此时表现得好像雅科夫是他多年的好友,虽然他们的交集只有十年前他给雅科夫的一顿打,“我的朋友,您怎么到这来了?难道那帮革命军已经打到斯摩棱斯克了?”

    辛迪加承认刚刚那句话更多是在调侃雅科夫。同时,他也确实需要知道这个沙俄的男爵在这个动乱的时期带着人来到这里的原因——毕竟斯摩棱斯克离波兰的边境已经非常近了。

    如果雅科夫真的是因为斯摩棱斯克的陷落被迫逃难,那革命军可能很快就会到达波兰。而凭波兰目前在边境守备的这十个师,想要真正抵挡俄国人的攻势恐怕是在痴人说梦。

    “斯摩棱斯克还算安稳,我这次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雅科夫乖乖地下了马,把手套摘了下来同辛迪加握了握手,“当然在陛下重新回到圣彼得堡之前,我暂时也不打算回斯摩棱斯克。”

    “啊,那就是来避难的了,”辛迪加点了点头,探着身子向后面的车队看了看,“但犯不着这么大的阵仗,我的朋友,波兰国家议会已经同意容纳俄罗斯逃难的贵族了,您只要去最近的城市办一个手续,就可以得到现在波兰政府的庇护了。所以后面是您的家人?”

    “算是吧,劳驾问一下,”雅科夫把嘴巴凑近了辛迪加的耳朵,“你们现在和革命军是一边的吗?”

    “当然不是,”辛迪加有些吃惊地看着雅科夫,好像刚刚对面问出了他会不会和大猩猩结婚一样,“波兰已经独立了,我们和俄罗斯的那些革命军、保皇党、还有什么社会民主党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就是要脱离俄国人。”

    “当然,当然,”雅科夫跟在辛迪加身后,一边说着话一边点着头,“波兰,自然是要独立的,克伦斯基那个毛头小子也是拦不住你们的,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波兰独立以后,王室要怎么处理呢?”

    “王室?”辛迪加有些奇怪,他觉得雅科夫一定是发烧了,才会问出这么些不知所云的话来。

    “这天确实太冷了,想必您一定是不舒服了,”辛迪加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刺耳,“您一定是记错了,波兰没有国王,更不用说什么王室了。”

    雅科夫的脸都涨红了,他努力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是什么都说出不来,只能顺着辛迪加的话说道:“是的,是的,现在想是没有了,可是过去还是有的,过去的波兰国王,摄政议会时代的国王。”

    “过去的?”辛迪加重复了一句,还是没有弄明白雅科夫想说什么。

    这时谢廖夫走到了两人身边。听到两人的对话后,谢廖夫立刻明白了雅科夫想说的事情。在摄政议会时代,沙皇就是波兰的国王,所以过去的王室,就是罗曼洛夫家族。

    “所以里面是,是王室?是沙皇!不对,是王子殿下吗,还是说是公主殿下?”经过谢廖夫提示的辛迪加反应了过来。这个事实给他吓了一大跳,以至于让他有些语无伦次。

    “是公主,阿娜斯塔西娅女大公,”雅科夫也压低了声音回应道,“陛下的小女儿。”

    “您可真会找麻烦阿,我的朋友,”辛迪加在马车边的雪地上来回走着,然后一脚踩空摔在了地上,再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接着走着,“您,您可真是找了个大麻烦啊。您实话告诉我,您后面确实没有革命军吧?”

    “我向您保证,我用我家族的名誉和您保证,革命军还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呢,”雅科夫急忙走到辛迪加身边扶住他,壮实的双手紧紧抓着辛迪加的胳膊,像是怕辛迪加马上就跑走的样子,“您是阿波卡利斯公爵的儿子,看在上帝的份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现在恐怕得给我们一点时间”谢廖夫抓住辛迪加的衣袖把他带到不远处的上校旁边,“上校先生,这是阿波卡利斯公爵家的公子,辛迪加。”

    “有日子没见您了,辛迪加阁下,”团长摘了一下军帽向辛迪加致意,但一阵冷风吹过,他很快又带了回去,“上次见面的时候您还是个中学生呢,现在已经是个可靠的士兵了。那边的来客是谁?”

    辛迪加回头看了一眼雅科夫,他就这么默默地看着自己,没有一丝的言语,也没有一点动作,只有眼中流露出的请求和软弱。

    雅科夫就这么站在,像是雪地中的一根老木桩,努力呵护着树根旁的一颗小小幼苗。这颗古老的树桩旁曾经诞生过许许多多绚丽的花朵:伊凡雷帝、彼得一世、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二世……

    人们总是只关注到那些美丽的花朵,诗人和作家用最华丽的文法歌颂他们的丰功伟绩,艺术家用尽自己的汗水和灵感为他们画像谱曲,历史学家们用他们的名字为时代命名。

    在那些娇艳的鲜花旁边,是这颗越来越腐朽、越来越破烂的老木桩,终于,在今天,它连承载最后一株藤曼的力量都失去了。它的身体破碎崩裂,露出了一颗全新的树种,而这颗树种全无继续培养鲜花的兴趣。

    它要为自己而活了。

    而雅科夫这颗,支离破碎的,已经不再有一丝生机的老木桩,还想要用自己最后的一点气力来呵护这个寄生在它身上数百年的花种。但它并不知道,即使鲜花失去木桩的庇佑,它也依然能找到自己生存的方向。

    “上校先生,”辛迪加终于回过头来,低着头吐出几口气,“这些人很特殊,他们现在不能留在这里,也不能留在边境对面。上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团长看着那队长长的马车队,从大衣中拿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半响才从口袋中拿出火柴:“说实话,这本来不是我一个边防团长该插手的事情,不过我可以给您一个建议。”

    辛迪加抬起头,看到了团长所指的方向——平斯克。

    “我可以安排人把他们送到平斯克,然后交给当地的军队看管……保护起来,这个时候您可以先回一趟华沙,把这里的事情报告国家议会,”团长的目光又移到那些骑兵上,“但是这些骑兵要留在军营里,在议会的命令下来之前,一步都不能出去。”

    “那可再好不过了,这些骑兵就麻烦您了,”辛迪加点了点头,这位团长是抗击过第二次拿破仑远征、参加过远东战争的老兵,躲过两次背锅清算还能做到团长,政治觉悟自然是不容小觑的,“我先和他说一声。”

    “我还以为我们要被卖了,”雅科夫看着手里的手枪,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轻松,“我都想好了,如果你们想扣押我,我就用这把枪和你们打到底。”

    “雅科夫,你怎么会这样想,”辛迪加走到雅科夫的面前,用力地拍着雅科夫的肩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wearebrothers,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我的父母,管你叫儿子啊!”

    “得得得别给我来这一套,”雅科夫左右两下把辛迪加的手拍了出去,辛迪加说的确实是实话,虽然两人基本上没交集,但阿波卡利斯家族和涅斯维茨基家族有联姻,阿波卡利斯公爵确实可以喊雅科夫叫儿子,“对你这套说辞我是一点也不相信,也不知道小时候是谁打了我一顿。”

    “诶诶,这就没意思了,”辛迪加摊开手,做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努力地为自己申辩道,“当时我还小,你也没多大,什么打架,那不就是闹着玩嘛。我还被我爹一脚踹出去呢。多少年前的事了,没必要翻出来好吧。”

    “我跟你说,这事我这么多年还真没忘记过,”雅科夫走到那些骑兵旁边,挥挥手,骑兵们把马刀都扔到了雪地上,跟着波兰军的骑兵把马牵到了马厩里,“我告诉你,那天我特地写了下来,还交了作文,老师给了我个优等。”

    “你那文笔还能拿优等,”辛迪加一脸怀疑,“就你那水平,模仿契诃夫写小说,写得还不如隔壁报纸上的每日一笑,作文还能优等?”

    “我跟你说,我当时的标题是,记马赛上的一次冲突,写两个人因为口角打起来了,老师在评语上面写,”雅科夫颇有些得意地说,“描写打架的画面十分生动,动作细致、文笔流畅,仿佛身临其境。”

    辛迪加点点头,这老师说得是一点错都没有,何止是仿佛身临其境,他就是被打的那个倒霉蛋。要是题目改成:记我的一次挨打经历,这作文就不仅是优等了,搞不好能得奖。

    “这边的事情忙完了,你们就跟着上校先生的安排先去平斯克,我回去报告国家议会以后就回来看你们,”闲聊了一阵后,辛迪加和谢廖夫翻身上马,准备回华沙,“再会,朋友。”

    两人旋即踢了踢马肚子,飞奔在广袤的雪地上。

    “他妈的。”跑了一阵,谢廖夫突然听到辛迪加的骂人声。

    “怎么了,少爷?”

    “给雅科夫闹的,”辛迪加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忘了在那把午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