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卫城里火光冲天，攀到优美的拜占庭风格建筑穹顶的火焰照亮了莫斯科的夜晚，在这片沙皇庇佑的天空下，社会革命党和社会民主党的军队已经冲进了克里姆林宫，远在城外都能隐隐听到皇宫中传来的咆哮与悲鸣。

    “大公，大公，”一身白衣军装的骑士停在了被他尊称为大公的男人旁边，眼中满是焦虑，“撤退吧，撤回华沙吧，克里姆林宫已经陷落了。”

    约瑟夫看着离自己仅仅不到十公里的克里姆林宫，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口中轻轻吐出从400年前就在这片土地上人人皆知的赞诗：“天佑沙皇。”

    以约瑟夫为首的一干骑兵最后回望了一下火光中伫立的克里姆林宫，掉转了马头。对于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莫斯科了。

    一队队身穿白色军服的骑兵向着西方撤退，他们的背后是火光冲天的城市、枪声阵阵的农村、和被鲜血染红的雪地。这一切都证明，曾经统治着整个俄罗斯的沙皇已经失去了他的一切。

    1911年二月，历时400余年的沙皇俄国在全国上下的反叛中宣告灭亡，这头身在极北之地的巨熊，迎来了它新的一页。

    翻书的时候，一小张纸片从书的夹层中掉了出来——波兰。这个三次被各国瓜分、身在东西欧交界之地的欧洲之盾迎来了独立的机会，但也面临着东西夹击的危险。

    整个波兰的精英在祝圣宫齐聚一堂，他们今天讨论的话题只有一个：未来的波兰，应该何去何从？

    大多数波兰人是渴望独立的，虽然俄罗斯已经统治波兰数百年了，但波兰人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语言、习俗和信仰，他们不承认自己是俄罗斯人，也不愿意用俄语交流。

    更不要说，在拿破仑远征的时候，整个波兰被俄罗斯视为弃子，整个波兰成为了俄国人焦土政策的试验场，只是为了减缓拿破仑军队攻占俄罗斯本土的脚步。

    整个波兰民族的心中都盘踞着一种情感，一种对俄罗斯人长久的，深入骨髓的仇恨。现在独立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们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但是，也有许多人心存疑虑，甚至是恐惧。

    “独立，独立很好，”沙俄时期的中将，现在波兰地区军队的总指挥佩洛·阿波卡利斯深吸了一口雪茄，脸上满是阴郁，“可是革命军，他们只是占领了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保皇党的军队还没有彻底失败。”

    “将军阁下是想说他们还有可能反扑，”罗曼·德莫夫斯基重重地合上面前的文件夹来表示他的不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军，芬兰已经宣布独立了，乌克兰也组建了自己的政府，如果我们慢一点，波兰的土地就可能被乌克兰所侵占。”

    “这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但是，”阿波卡利斯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但是俄罗斯还有几百万军队，沙皇陛下现在还下落不明，万一沙皇陛下回来，我们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就算这样，沙皇也要面对已经壮大起来的革命军，抽不出手来对付我们，但我们可以用独立作为条件，支持革命军，”德莫夫斯基丝毫不愿意退让，“只要沙皇不在了，波兰人的命运就都由我们自己掌握了。”

    偌大的祝圣宫，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其他人或是沉默不语，或是轻轻叹息，却没有一个人参与到对波兰未来的讨论之中。

    祝圣宫的灯火亮到了很晚，直到站在外面的克里斯汀已经犯困了，这场名为会议的争吵依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趋势。

    “克里斯汀，”她的哥哥德雷克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蹲了下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该回去睡觉了。”

    “可是我想等他们开完会，想听听会议的结论，”克里斯汀看着会议室的大门，那里透露出了一丝橘黄的亮光，以及会议室里两个人争吵的声音，“我想知道我们以后是波兰人，还是俄国人。”

    德雷克愣住了，看着克里斯汀可爱的小脸，这与她口中成熟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割裂感，即便自己已经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了整整七年，这份割裂感有时还会让他无所适从。

    “父亲还在开会吗，”德雷克转向一边的门卫，“他们开了多久了？”

    两个门卫对视了一眼，眼睛中都充满了相信对方会替自己回答的期待，两人的眼中发散出柔和而充满魅力的光茫，倘若他们的内心中不包含对德雷克和死亡的恐惧，他们将在一年后走上婚姻的殿堂，和彼此白头偕老。

    但是很可惜，场上有一个不敢进去打扰父亲就对两个门卫施压的屑少爷，两人本该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在问你们的话。”德雷克的声音变得极其冰冷，和刚刚那个温柔的哥哥判若两人。

    “是，少爷，”一个门卫吓了一激灵，下意识地回答了德雷克，另一个门卫则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划着十字感谢上帝，“大公他们已经开了四个小时的会了。”

    “父亲有说什么时候能结束吗？”

    “没，没有，少爷，大公什么都没有交代。”

    德雷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转头看着天真可爱的克里斯汀，犹豫了片刻才说道：“看来今晚我们大概是等不到消息了，我们不如先回去睡觉吧。”

    克里斯汀看着那扇紧闭的红木大门，她知道，到了这份上，如果自己还固执己见，就要被打上“任性”的标签了，她绝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在哥哥和父亲心里扣分。

    她假装顺从地点了点头，伸出手牵上了德雷克的手。哥哥的手很温暖，像是风雪肆虐时木屋里的壁炉。两人的手紧紧牵着，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哥哥，你希望波兰能够独立吗？”路上，克里斯汀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她想知道德雷克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也想知道，被俄罗斯统治了数百年的波兰人，真的还有独立的想法吗。

    “这很复杂，克里斯汀，”德雷克没有停下脚步，他甚至没有看克里斯汀一眼，“波兰独立，这不仅仅是我们，是波兰的事情，也是俄罗斯的事情。”

    “俄罗斯……”克里斯汀轻声重复着这个古老帝国的名字，她不知道，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名字，就让整个会场中的人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是波兰人，波兰是一个不幸的国家，我们生在太多强国之间了，他们为了自己利益，携起手来压迫、统治我们。”德雷克声音平静而坚毅，宛若贝加尔湖一般，深邃而不可见底。

    “数百年来，我们和先祖一直希望我们能够独立，我们的太祖父、祖父，以及我们的父亲都是这么想的，但俄罗斯太强大了，我们没有力量与他们对抗，所以我们隐忍着，等待着时机。”

    “所以现在，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建立我们自己的国家，让波兰重新回到世界的国家之林中来。今天，父亲和那些叔叔们就是要讨论这个事情，这是关系到每一个波兰人的大事。”

    现在，就是这个时机。克里斯汀明白德雷克的意思，也明白了德雷克的态度。

    整个俄罗斯乱成了一团，沙皇的威望、权力、地位都在一天之内化为了泡影。曾经被皇室和贵族们视为贱民的农民和工人拿起了武器，走上了街头，向过去的统治者们反抗。

    起初，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另一个斯捷潘·拉辛，另一个泰勒，或是另一个李自成。他们注定会失败，就像过去的数千年发生过的那样。

    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工人拿起武器，农庄里的农民冲进领主房间的时候，尼古拉二世和他的皇后还在晚会上翩翩起舞，当侍者告诉他外面发生起义的消息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并小声告诉他的皇后。

    “不用担心，布罗西诺夫会处理好一切。”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三天之后，他会收到布鲁西诺夫参与革命军的消息，更不知道，仅仅一个月后，圣彼得堡就会沦陷，沙皇的时代也随之而去。

    但对于现在的波兰人来说，沙皇的时代是否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谁也不知道。这是沙皇，是曾经驱赶了蒙古人、瓜分了波兰—立陶宛联邦、击败了法国人的沙皇，他曾失败过、溃逃过，但从未消失过。

    克里斯汀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的红木大门，今天晚上，那扇大门背后的人就会做出选择，是当机立断的独立，或是对着这个没有人知道是否还在的沙皇，继续卑躬屈膝。

    她看向大门，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克里斯汀？”德雷克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也停了下来。

    “沙皇不会回来了，”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遥远的莫斯科，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冲破了风雪，驶出了城门，开进了那未知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