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知北游
夜夜夜夜,又是一夜。
细雨不间断的下了多日,窗栏外的桃花迟迟不开,春光大好却不能跨门一览,让人心中生出许多烦闷。
菌子再次睁开朦胧睡眼,已是九日后。
这九日,白鹿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他的塌前。
此刻,正面容憔悴的伏倒在床尾,带着浓重倦意睡去。
其实早在两日前,他的意识就已经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从下丹田产生气感后,每次运气经过体内窍穴,那些天地灵气就会盘旋许久,好像在滋润他垂死的躯体一般。
每次温润过后,躯体的痛感都会减弱,甚至短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生出一股难以描述的畅快感。
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明明一直闭着眼昏睡,却好像能清晰的看到身周正在发生的一切。
当然,空荡的房间里,感知到最多的,是白鹿不停的进进出出,还有自己昏睡期间,她夜夜守护在身边的陪伴。
另外,自己除了能感知到身外,好像也能看到自己体内的变化。
那些吸纳入体内的天地之气游走奔涌,那道阴毒之气破坏乱窜,仿若都能清晰的感知到,如亲眼所见一般。
每一个窍穴、每一条经脉、每一个脏器,都如近距离眼观一般,纤毫毕现。
菌子猜测,这应该就是前世道门修行体系中,所描述的内视。
再则,就是自己的丹田气海,原本空荡一物,现在竟多了一层朦胧混沌之气盘旋其间。
最开始产生气感的时候,那道混沌之气只有微弱的一丝。
直到自己不停的吐纳,引导着天地之气在全身经脉、窍穴运转,才慢慢壮大起来。
在菌子昏睡的九天里,丹田气海内那道混沌之气不断涌现,盈满后就自行开始膨胀,膨胀过后就爆开,爆开后又自我压缩凝实。
不断盈满、膨胀、爆开、压缩,共重复九次。
菌子此刻还不知晓,正是眉间那枚朱殷红朱砂小痣,竟是在关键时刻抵了他一命。
加上在垂死之际,白鹿又给他体内渡入了一颗青鸾灵珠,十数年的静坐吐纳积累,加上青鸾灵珠蕴含的强大灵气,两两叠加,在他踏入修行门槛后,直接将他的修为顶至了练气九层。
修炼中,九为数之极,九层圆满,即练气巅峰。
感知到自身的变化,菌子才明白过来,原来天地间真有修行之法,且行之有效。
菌子欣喜若狂,狂喜后内心又萌发出一股强烈的想要变强之念。
如这般无能为力的境地,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了。
况且,自身的这些变化,让他隐隐看到了回家的曙光。
起码,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感知到气感,感知能力提升,丹田生出元炁,可以内视,菌子猜想他应该是迈入了传说中的练气期。
之所以一直没有醒来,是因为之前体内那道阴毒灵气还未清除干净,他一直在控制着体内新生的灵气与之缠斗。
缠斗过程之中,菌子知晓不容有失,所以全程都极其专注。
经过反复比对,他已经能确定那道阴毒的未知力量就是灵气入侵,因为跟他体内涌现的灵气是一样的。
只是自己气海生出的灵气让他觉得温暖,而那道霸道闯入的却是无比阴寒。
这天地间必然真的存在着独特的一群人。
他们可借用天地之力,强化己身,还可以将天地灵气转化为攻击手段,重创他人。
好在经过数日生死缠斗,那阴毒之力已经完全被同化,逼出,消失不见。
意识中那道不知从何处来的天音,唤醒其感知到自身存在后,又讲解了一些修行常识,在菌子睁眼的瞬间又重归寂静。
不过却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在最后传出一道天音后,在菌子识海之中好像留下了一个“衍”字铭文。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它不知从何而来,亦没有具象的字体,又仿若可以是任何字体,无形无色,又仿佛流光溢彩。
说是字或铭文,其实有些牵强,因为它更像是一种意识或者意志。
只是菌子实在找不到将其具象的办法,只得把它幻想为一个可以像字一样铭刻的印记。
似亘古长存,又似从未存在。
似无变化,又似奇幻无穷。
好似只要用心识直视着它,你就知晓这就是一个“衍”意。
菌子尝试过对其进行探索,不过暂时仍未发现其有何妙用之处。
不过菌子心内始终认定,“衍”之一物,应有无数种可能性,只可惜现在的自己还未能窥见其真貌。
推衍、衍化、衍生、衍变...造化无穷。
实难参悟。
察觉到床榻异动,白鹿骤然惊醒。
惊喜道:“你醒啦?可曾感觉到有何不适?”
菌子一边摇头一边反问道。
“姨娘,是你救我回来的?我这次又昏睡了多久?”
白鹿点头,道:“九个日夜。”
而后又问。
“那可感觉到自身有何变化?”
“姨娘,我好像踏入修行之门了。”
菌子如实回答,因为他知晓自己不需要隐瞒。
因为早在年幼时逃亡途中,菌子便见过那时同样年幼孱弱的白鹿,带着还未学走路的自己,一次在深林中遭受林中恶豺威胁,白鹿仅凭一枚玉钗,便只身成功将恶豺搏杀。
菌子之所以一直觉得九州有修行之法,就是一直在猜测白鹿即是其中之一。
只是她隐藏的极好,非生死关头,从未展露。
白鹿追问:“可曾悟得什么异术?”
“内视,闭眼可以感知到身外之物。算吗?”菌子如实作答。
“不算,是类似这样的异术。”白鹿说完,缓缓将手掌抬至眼前。
稍一运功,掌心就凭空出现一朵冰雕桃花。
凌空悬浮,精巧绝伦,美轮美奂。
菌子思索了一会,好像除了感知到气感,确实没有白鹿口中所说的神通,便再度老实的摇了摇头。
白鹿也陷入沉思,不再追问。
菌子双手借力,撑住床榻,将身体靠在床头,卖乖道。
“姨娘,我想去崖上,睡麻了。”
“我去生火,你收拾好就出来。”
白鹿应了一声,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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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隐于夜色的困龙崖今夜更加沉寂,找不出一丝安宁喜庆。
院门外那户满门惨死的人家悲凉未减轻半分,屋前点亮两盏惨淡白烛。
白鹿抱着腿坐在火堆前,看着山崖下的夜色独自沉思。
菌子此刻换了一身黑色粗麻布衣,一头过肩黑发用布条简单束起。
身形消瘦的走到火堆另一侧陪她坐下,一同沉思。
二人沉默了约摸半刻,菌子再度沉声说道。
“姨娘,过完明日,我就十六了,我们交换个秘密吧。”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
“那你知道多少?”
“其实也什么都知道。”
“那还用我跟你说什么?”
“也是,其实也不必您再说什么,我只是想有人能提醒我一下,我身上还背负着怎样的血仇,我怕时间久了,自己会忘却,会麻木,复仇的心就没有那么坚定了。”
“当年师祖结丹圆满,自困于瑶池深处闭死关,我那时年幼,受师祖喜爱,随师祖一起进入瑶池禁地贴身侍奉。”
“所以,其实十六年前发生了些什么,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师门感知到芒种师姐魂火熄灭,清漓师叔闯入禁地禀告师祖,师祖运转神通找到你的时候,芒种师姐,也就是你娘,你爹,包括你们府上所有人皆已被害。”
“师祖是在贼人手中将你夺回的,救出你后便把你带回了瑶池,交给我和清漓师叔在师门禁地照管。”
“后来,你在瑶池的消息败露,三玄门派重兵围攻山门。”
“随行而来的,还有三玄门两位元婴长老,我们瑶池是小宗门,实力不如三玄门强大,修为最高的便是师祖,但师祖也只有金丹境界,且瑶池弟子都是女子。”
“所以,不到半日,师门就被攻破。”
“清漓师叔前去援助师门,最后也没有回到禁地。临行前,她告知我禁地通往后山处,有一条出山的密道。”
“让我抱着你赶紧逃。”
“后来,在带着你逃亡的路上,听到江湖上有传闻说,瑶池覆灭,满门战死,包括师祖。”
“你家,还有师门会遭此劫难,或许,跟你的出生有关。”
“你娘拜入瑶池前的姓名有些特殊,她家传那一脉,人族皇朝覆灭后,便一直是女子延续香火,不被允许有男丁出生。”
“你本名不叫菌子,菌子是我给你取的化名,你随你娘姓,名字是你爹取的,有正式的姓名。”
“你的本名,唤作子君。”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去报仇,只是希望你知晓真相,你可以做自己的选择。”
“你长大了,都比我高了。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不会强求你。”
“子君,菌子;菌子,子君。”菌子轻声念叨。
“后面的事...”
白鹿陷入回忆,面色满是痛苦之色。
“后面的事,我就知晓了。”菌子轻声接话。
“可三玄门是享誉中土的仙门大宗,高高在上,为何会突然围攻瑶池,我至今仍不得而知。”白鹿面色疑惑与痛苦交加,更显难过。
”没事,我早猜到了,那就慢慢查吧。”
“您这么多年一直瞒着我,是不是觉得一个不足月的孩子,应该什么都不记得?”
“其实我什么都记得,记得您带着我流亡那几年所受的苦楚,记得怎么遇见的狸娘,记得您的本名应该唤作白露,只是不知到您的姓氏。”
“当然,也记得您本来的样子。”
“姨娘,这些年来,您幸苦了。”
“我姓姬,名白露,师傅在世时喜欢以节气给我们师兄妹取名,我们这一脉,你娘排行第九,所以她的名讳是芒种。其实,我不是你的姨娘,应该是你的师叔,小师叔。”
“我知晓你从小就聪慧懂事,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记得这么多。”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那时的你,还那么小。”
”姨娘,您听说过宿慧吗?“
”何为宿慧?“
”生而知之。“
这还是第一次,相伴近十六载的二人以对等的身份敞开心扉的交谈。
白鹿其实只大菌子九岁。
在她带着菌子逃亡的那些年间,她不过也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女童。
只是流亡途中受够了欺负,才以师门术法将容貌强行改变了模样。
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平凡农妇,这一伪装就是十五年。
这些年,她一直以一个类似娘亲又类似姐姐的身份,笨拙的将菌子抚养长大。
菌子对她完全信任,乃至于自己最大的秘密,也愿意与之分享。
只是她听到这般惊世骇俗的隐秘后眉头紧缩,随后泛起浓浓的担忧。
这样的世道,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出生如此神秘的生命?
思索良久后,白鹿走到菌子身前,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此事除了你我二人知晓外,永勿再提。“
菌子也认真的点头回应,他比任何人更想守护这份隐秘。
如果不是白鹿,不是刚经历过死里逃生,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提起。
来这九州一趟,总要留下些来过的痕迹。
对于至亲之人,当然要如实告知自己的所有隐秘。
只是菌子也没敢提,自己的脑海中,还有一段几十年的记忆。
这些年白鹿一直把他当作幼童抚养,如果他知晓这个幼童体内,是一个成年男子的灵魂。
只会徒增尴尬。
感受到二人之间气氛的逐渐凝重,菌子话锋一转,乞求道。
“姨娘,您能撤去易容术,让我再看一眼你的样子吗?”
“我已经有整整十五年,没有见过了。”
白鹿这一次思索更久,而后才下定决心起身。
只身走至崖前,背对着菌子迎风而立。
从发间摸索着拔出六根约摸两寸长短的银钉,而后右掌在脸上一抹而过。
一直盘住的长发披散在肩,佝偻的身躯打直,就连身型也发生了变化,恢复了本来面貌。
就算此刻还穿着那身普通农妇扮相的粗布衣,不过此刻也不再是那佝偻的仆妇背影,恰是一副年华正好的少女倩影。
菌子跟随起身,在她身后静静等待。
每看她拔出一根银钉,心口就猛然揪疼一下。
那么小的脑袋,这么长的纲针,这些年您为了我,究竟遭了多少罪?
姬白露闭眼轻吸了几口迎面吹来的山风,双手拘谨的摆动了几下,稍微适应后转过了身。
背对着最远处的夜色。
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菌子瞬间失神。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萦绕不散。
“我两世为人,见过所有好看的姑娘,所有好看的山水风景,所有雾起霞落,日月星辰,世间我见过的所有好看事物相加,总和乘上百倍,皆不如卿。”
此刻的姬白露背风而立,身姿绰约。
春夜清风萦绕于她的发间轻轻摆弄。
她面若皎月,眉如远山,漫天星河落入她的眼中,明明灭灭。
如神话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谪尘。
菌子呆呆看了半晌仍未回神,不知过了多久才憋出一句。
“姨娘,以后我改口叫你姐姐吧。”
姬白露故作怒意的嗔看了他一眼,只留下一句。
“你找打吗?”
便跑回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