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曲儿一响，台上的角儿便开口唱起《牡丹亭》来，一袭粉袍，一把折扇，一抹胭脂，楚听的入了神，看着台上的“杜丽娘”，脑中又一次浮起一位少年的面孔来……她又想听那人唱的这出戏了。

    此出戏且需追溯至青柳十八岁那年。

    岁末已至，陨龙城像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热闹起来，大街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通红的灯笼，全息投影装置将大金鱼投射在空中，游鱼所经之处无不绚丽堂皇，商业区也是一片繁盛之景，各式年货应接不暇，所有人都在为了一年就这么一次的节日做准备，敬月楼更是热闹非凡。

    “楚小姐，咱今年年末又能捞一笔了，您看看账本……”敬月楼顶楼，楚青柳的会计进宝正给青柳汇报着年末酒楼的预订账单，“今年酒楼又是爆满，您就瞧好吧准得热闹！”进宝笑眯眯的呈上了账本，楚青柳满脸期待地将账本接下，翻阅了一会后绽开了笑颜。

    “不错，今年酒楼的生意照旧兴隆啊，得给伙计们加点薪水了。”青柳合上了账本。

    进宝憨憨一笑，情不自禁拍手说道:“嘿！楚老板，伙计们就等您这句话呢！太感谢您了！”

    青柳也咧了咧嘴，晃荡晃荡账本说:“瞧这话说的，还谢我做什么？打我接下这酒楼到现在，还不是承蒙您各位的帮助了？我待会好好算算账，明天就给大家伙发钱，等回家和家里人团团圆圆的过个好年。”

    进宝乐乐呵呵的，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还得是楚老板您年少有为啊，芳龄十八就能接过这么大家业，楚家在您这辈可是风光十足啊。”

    “也多亏了父亲他将酿酒和经商之技倾囊相授于我，如今青柳我事业有成，也没什么诉求了，唯独对父亲……唉……”谈到这，青柳惆怅起来，扭头看向了远处悬于天际的凄冷白月。

    进宝见青柳心情低落下来，急忙上前安慰道:“楚老板，您都干红火了，老爷在天有灵，指定打心底替你高兴呢，别难过了，诶，您要不跟我下楼瞧瞧咱新请来的戏班子去？他们班子里边儿有个旦角儿叫叶婉华，他那《牡丹亭》可真是一绝！”进宝转移了话题，也是想让青柳换换心情。

    “谁？”青柳突然亢奋了起来，抓着进宝的肩膀问。

    “啊？哦……您是问那角儿吧？”进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叶婉华，叶老板，就是城南旧胡同那边的戏班子里那个。”

    像是什么猜想得到了证明一般，青柳顿时眉开眼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欣喜若狂的眼神看着进宝。

    进宝看青柳这模样有些发懵，“怎么了您这是？您二位难不成是老交情了？”进宝笑着问。

    青柳点点头，好容易才冷静下来，咽了咽口水说:“那叶老板和我在儿时有过往来，那时候我俩年纪都小，他在戏班子里唱戏，我家就住在戏班子附近，我经常趴墙边偷看他们练功，有一会失足摔下墙了，正好撞见那叶老板，我俩在那时候便认识了，也算是老交情，不过自从父亲带我来这以后，我们俩就再没见过面……我也曾回去过，但是戏班子里已经见不着他了，没成想他是成了角儿了。”

    进宝一拍脑门，也跟着青柳高兴起来，说道:“您等着楚老板，我去给叶老板请上来！”说完，进宝撒丫子就要跑，却被进宝叫了回来。

    “诶，进宝，你回来，”楚摆着手说。

    “诶，来了楚老板。”进宝转身跑了回来。

    “你带我去见叶老板，人家是客人，劳烦人家跑到顶楼来有失礼数，你带我下去找他吧。”

    “也成，那楚老板，您跟上哈。”进宝说着再转向楼梯，带着青柳去见叶婉华了。

    两人顺着楼梯往底层走，走到一半就看见下面热闹非凡，众酒客正挤在刚搬来的戏台前看戏，台上的是一位武生，正耍着花枪，接连几次将枪抛向高空，每一次都精准无误地背身将枪稳稳接住，引得台下众人纷纷叫好。

    等两人到楼下，方才那出戏正巧演完，有眼力的酒客纷纷给青柳让座，青柳便笑着和众人坐了下来，“楚老板，您今天是有雅兴来听戏了？”有客人问道。

    青柳拍了拍大腿，回头跟来客们说道：“来瞧瞧请来的戏班子，顺便看一位角儿。”

    “呦，您说的是叶婉华叶老板吧？”

    青柳笑了笑，回答道:“正是他。”

    一听是叶婉华，大家伙更兴奋了，一个个都挤上来说道：“楚老板你可知道，那叶老板的牡丹亭，嘿！真是一绝！整座城里您是找不到比他唱的好的了，哟，来了来了，您看看！”话音刚落，一位穿着粉袍的“女子”登上了戏台，青柳知道那是叶婉华，便鼓起掌来。

    婉华身上这件粉袍如淡色落霞，一双比青柳都细嫩的手藏在柔水般的袖口里，两指轻轻捻着一块方巾，他脸上的妆更是美艳，没有一斤赘肉的脸上扑着一层白色的底，两腮微微打着点嫩红色，嘴唇涂上了朱砂似的红，眼眉柳叶似的拿笔勾出两条黑，嘴角含笑，眼神往外溢着柔情，脚踏小步，一举一动将“杜丽娘”演活了！

    婉华的嗓音也干净极了，像是清泉里的水，澄澈柔和，没有一丝杂音，他的每一句话都将青柳往戏里越拉越深，青柳看的入了神。

    “好！”

    ……

    精彩绝伦的表演在不知不觉中便结束了，婉华这是最后一出戏了，他站在台上给大家伙深鞠了一躬，接着挺起腰板道：“感谢各位捧场，接下来几日我们还会继续在这唱戏，还望大家多多支持！”即使是换成男声，他的声音依旧很干净。

    青柳见婉华要下台，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小步跑到婉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婉华缓缓回头，见面前这位女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定在哪里见过。

    见婉华愣了半天，青柳打趣道：“叶老板，多年不见把我给忘了吗？”

    婉华猛地记起了什么，拍手说道：“青柳！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楚老板……”婉华腼腆的笑了笑。

    “诶，客套什么，还叫我青柳就好，”青柳说着引婉华找了个空地方坐下，“自上次一别，已经过去好几个秋冬了……真没想到你成了角儿，方才那出《牡丹亭》唱的可真不错，果真如他们所说是一绝。”

    婉华礼貌的笑了笑，有些受宠若惊的摆了摆手回答道：“唉，别这么讲青柳，哪是什么一绝，不过是城里的旦角太少了，我又正巧唱的比其他人好一些而已。如今走这行的人是越来越少，我真是担心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就断在我们这辈……”说到这，婉华的表情转为了惆怅。

    青柳看婉华有些伤感，急忙安慰道：“别太悲观，婉华，戏班子不是还有你和师兄师弟们吗，安心，这门技艺一定能传下去，等你也收一批徒弟，一批接一批自然就传下去了。”

    “嗯……是啊……”婉华闷闷的点了点头，“啊，我看你这酒楼经营的还不错，正赶上过年，想必生意又挺红火吧？”婉华换了个话题。

    青柳点点头，站起身来，有些自豪的说：“如你所见，你我二人周围这所有桌子，等除夕夜都得挤满客人，年年如此。”

    “好，真好……”婉华竖了个大拇指，“青柳啊，咱们这地方算是难得的安生处了，你觉得呢？”婉华突然问。

    青柳回头看向婉华，点点头回答道：“是啊，如今这世道，陨龙城已经算是个太平地方了，城外危机四伏，在这才能有个庇护，能活的久一些……”青柳说着看向了正说笑着的客人们，“活着就是一切，不单是我，所有在这里的人想必都是我这个想法。”

    婉华听了叹了口气，眉心微微扭在一起，那两片红唇在一起抿了抿，接着开口说：“是啊……青柳，你想过要出去看看吗？离开陨龙城到屏障外面的世界看看。”

    青柳无奈的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自己，“瞧你这话说的，谁没想过呢？可就算出去了又能干什么？城外尽是天灾人祸，还不如城里活的自在，每日在这酒楼里坐着与客人们唠唠闲嗑也未必无聊，我已经与这帮客人混的熟熟的了，这几年酒楼的生意多亏了城里的各位酒客和诸位伙计，他们已是我的家人了，这酒楼便是我的家，我怎能轻易离家人而去呢？”

    婉华点点头，瞥了眼在玩划拳的两个大爷，“我就不一样了……青柳，从小我就在戏班子的大院里趴墙往外看，好像我天生就关不住，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离开陨龙城到外面看看，看看外面是不是果真如那些人所说的危险，唉，青柳，这么看来，咱们俩还是不太一样啊，我是不太甘心在这小城里头唱一辈子戏。”

    讲到这，两人都沉默了。

    许久后，是婉华的师兄来打破了这沉寂的氛围，“婉华！”来找婉华的是他的师兄桃无芳，是个武生，耍的一手好刀。只见这桃无芳身高八尺，身板结实，顶个秃头，眼神犀利，正气凌然，长得浓眉大眼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正瞪大了看婉华，“我跟几位伙计订了一桌，待会你换了衣服和我同去与他们喝上几杯！”无芳说着拍了拍婉华的肩膀。

    “好嘞师兄，您先去吧，我和老友叙叙旧。”

    “这位是……”青柳站起身来问。

    婉华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桃无芳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桃无芳，我的师兄，他耍大刀耍的厉害，等有机会让你瞧瞧，”接着，婉华又向青柳摊开了手，“师兄，这位是楚青柳，楚老板，就是儿时常偷偷看咱们唱戏的那位——”婉华像是刻意提示无芳一般。

    无芳脑袋也灵光，猛地一拍脑门说:“啊，你这么一提我就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位老板这般眼熟，原来是儿时就打过照面，哈哈哈！好，楚老板，可愿与我和婉华共赴酒席？”

    青柳笑着摆了摆手道:“桃老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鄙店杂务实在繁忙，我还得给伙计们结算工钱，恕难奉陪了……您与婉华一同去便可，我为你们上好酒好菜，好好招待各位贵客。”

    “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带婉华去了，您忙着，我先不陪了，告辞。”说完，桃无芳离开了。

    “你这师兄英气逼人，剑眉星目，想必是位了不起的角儿吧？”青柳好奇的问。

    婉华听青柳这么问，脸色反倒是有点难看了，支支吾吾半天后才开口道:“我这……我这师兄其实……名气没有多大，全靠……全靠几位常来的听客撑着呢，他大刀耍的再好也找不来听众，所有人都觉着奇怪，连他自己也是，明明付出的比谁都多，结果却没有得到自己预料中的回报啊……”婉华感叹道。

    “确实奇怪啊……”

    婉华用指尖摸了一把妆，戏服捂得自己浑身燥热，一颗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不行了青柳，我得赶紧换身衣服再把妆卸了，太热了，晚些时候再聊吧，回见了。”

    “回见。”青柳招招手和婉华道了个别。

    敬月楼又仍旧是以往那般热闹，戏班子的到来为本就欢腾的大家伙儿平添了一重雅兴，等到了晚上，楼下的伙计各忙各的，为客人们端茶倒水上菜添酒，青柳一人坐在楼顶，手边摆着算盘，面前铺着一本账簿，手里还握着毛笔，她正忙着给店里的伙计们结算工钱，“每人年末发两万块的话……那……总计五十二名伙计……就是一百万多一点……今年酒楼连带贸易收益和代酿酒茶共收了两千多万，嗯，每人五万好了。”考虑到过年了，青柳还特意在每位伙计两万的基础上加了三万，就为了让大家能过个好年，她对伙计们始终是出了奇的好。

    另一边，婉华和无芳也来到了预定好的包间。卸了妆换了衣服的婉华，身着一件青蓝色的绸缎袍，留一头柔顺的长发，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一副书生模样。找地方坐下后，令婉华感到奇怪的是，在座的各位他都不认识。“诶，师兄，不是说请戏班子的伙计——”

    无芳“嗨”了一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回答道：“我要是不这么说你能来吗还？快坐吧，我挨个给你介绍。”

    “师兄，”婉华没有听无芳的话，始终站的像颗树一样直，“他们到底是谁？”婉华看这一桌人，没有一个不是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戒银镯，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你要是今天不如实告诉我，我便不吃了！”

    无芳不太开心，拍了拍婉华的肩膀道：“诶，婉华，你这是什么话！你知不知道，他们可都是陨龙城名声显赫的商贾富豪，你随便在这里挑一个出来那都是家财万贯，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些人请到了一起……”

    “聚在一起是要做什么？”婉华严肃的问。这时候那些商贾已经有些着急了，纷纷起立劝婉华坐下。

    “哎呦小叶老板，您就这么怕生啊？快随您师兄一起坐下，来，我先敬您一杯，喝了这杯酒，咱以后就是朋友了，打今天起，您二位每一场戏，我们指定都去捧场！”

    “来，我也敬您一杯……”

    “来来来，小叶老板，不要拘谨……”

    婉华面对着一杯杯朝自己递来的酒，立刻明白了桃无芳是要干什么，也就是在这一刻，婉华明白了，今天这顿饭他就不该来，婉华看了眼无芳，他满脑袋全是汗，还不忘举杯同客人们喝酒，婉华彻底看不下去了，抓起手边的酒杯砸在地上喊道：“无芳师兄，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全场都肃静了。

    “我……我什么人？”桃无芳装傻似的问。

    “师兄，你不踏踏实实唱戏居然跑来这里靠拉拢关系来给自己炒名气，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你这是在败坏咱们这一行的名声！”

    无芳彻底怒了，他一把就将瘦弱的婉华推到了墙边，接着大步流星迈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咆哮道：“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婉华，你也清楚师兄我没什么名气，我要是技艺不精练功不刻苦便罢，我也认了，可我这二者都不缺，凭什么我就不能成名角儿！凭什么每天只是吊个嗓子的你就能成角儿！我不甘心！”

    婉华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毕竟是师兄，他身上的凶气还是能压住自己的，婉华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堵住了自己的喉咙，想说什么嘴里都蹦不出来一个字，好像是鱼刺似的，就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师……师兄……”婉华不知道怎么和无芳说才好，只能表现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因为婉华觉得他说的没错。他可怜这没什么名声的师兄，从一个戏子的角度上来说，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想寻一个机会罢了，无芳的名气实在是太差了，在婉华看来，真是应了一句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己的师兄现在不像台上耍大刀时那般威风，反倒是唯唯诺诺，对着大老板们是处处恭维，不敢有半分轻慢。

    “我需要一次机会……一次就够了……”无芳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是啊，一次就够了，婉华想。这不怪无芳，就如他自己所说，假若是他练功不刻苦，整天投机倒把技艺不精也就算了，他有认命的胆，但是事实恰恰就同他说的相反，他练功刻苦，严于律己，反倒是落个这般结果，这事要是放到自己身上，婉华想着，指不定干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呢，“师兄……那你便……喝了这杯酒吧，我不怪你……”婉华犹豫了好久才说道，“但仅这一次便罢，师兄，我知道你也是想出名，也许你确实缺一个机会……你和他们喝吧，我不拦你，但切莫走歪路，这一次便足够了，我这次……全当没看见。”婉华说完便离开了，没有理睬其他老板的挽留，无芳站在原地，傻傻的看着手中握着的空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离开包间，婉华正好撞见了捧着账簿的进宝，不知他要去干什么，进宝也认出了婉华，恭恭敬敬地微鞠了一躬道：“啊哈，叶老板，您这是……”

    婉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啊，我和师兄来喝酒了，我酒力不胜先行离开……”

    “您喝多了？”进宝担心的问，“要不我给您倒杯水去？”

    “啊，免了，免了，我想找你们楚掌柜的聊聊。”

    进宝又咧嘴笑了起来，腾出一只手指向两人头顶说：“她就在楼顶呢，您要是不嫌累的话就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便可，我这还有点事，先告退了……”进宝顿了一下，接着又嗤嗤的笑了起来，退回到婉华面前，好信的问：“诶，先等等，叶老板，我听说您和我们掌柜的是老相识了？您二位年纪可相仿？”

    “嗯，的确是老相识了，我比他年长一岁。”婉华端端正正地站着，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突然问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进宝机灵鬼似的咯咯笑了两声，摇摇头回答道：“没事没事，您快去吧，有些话就得趁着酒劲说不是？”

    “诶，这是什么话？”

    进宝挑了挑眉毛，转转眼珠说：“唉，叶老板，讲话说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您想见我们掌柜的也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好啦，我不干预，您速速前往吧，哈哈哈……”进宝说完乐乐呵呵地离开了。

    顺着楼梯爬到了顶楼，婉华果真见不远处一女子正背对着自己站着，身着一袭素袍，腰上系着一条朱红色的绸带，头发披在肩上，随着风飞舞。

    婉华往前走了两步，先轻声打了个招呼，“青柳……我来了。”

    一听是婉华的声音，青柳缓缓回过头，有些惊喜的朝婉华走了过去，“不是和桃老板去喝酒了吗？怎么又突然来找我了？”

    婉华叹了口气，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青柳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桃老板图个名利，所以才去拉拢那些富贵豪门人士……”青柳望向了空中悬着的月亮，“婉华，今晚的月亮并不圆满。”

    婉华也看向空中，“这月亮能有几时圆满？既不圆满，为何还要看它？”

    青柳笑了笑，拍了拍手对婉华说道：“婉华，若是这月亮夜夜圆满，永无残缺，那赏月也便失了意义了，”青柳解开了束在腰上的绸带，将其握在手里，卷起来的绸带在青柳手中如同一只盘着的蛇，“你瞧这月亮又何尝不似人这一生呢？诗中言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我谁也看不到夜夜圆满的月亮，更活不出事事圆满的一辈子。”青柳回头看向了婉华，“你方才说的这些……”

    “正是你话里的不如意之事啊……”婉华长叹了口气，险些把魂魄叹出来。

    “婉华，我便问你，你可看得过去桃老板这般行径？”

    “当然看不过去，师父打小便教我们做人讲究个踏实，唱戏就得凭真本事，他整这些旁门左道的，那不是忘了师父的教诲吗？往深了说，这……这根本就是在败坏这一行的名声！这要是叫旁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青柳笑了笑，整理整理衣襟道:“那你是怎么做的？”

    婉华一时间显得有些愧疚，“我……我纵容他这一次。”

    “你这不还是可怜你师兄吗？”

    “我……我……”婉华被青柳这么一问，瞬间被噎了一下，接着锁紧眉头，轻轻握住了拳头，手心在不断的冒汗，“我是可怜他，我可怜我这师兄勤奋不得回报啊……你说这事也真是怪了，他练功又不偷懒，本事也拿得出手，为什么就是没名气呢？”

    青柳摸了摸下巴，坐到木凳上问：“凡事都有原因，你再好好想想，桃老板到底为何有此遭遇？”

    “……”婉华靠在承重柱上，不停的眨着眼睛，脑海中飞速闪过和无芳有关的事情，片刻后，婉华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地冲击了一下，“我……难不成是……”很明显，婉华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却显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震惊。

    “想起什么了吗？”青柳从木凳上站起来，走到婉华身旁问。

    “我……我不确定是不是那件事……”婉华低下了头。

    …………

    “来来来，喝！桃老板，您别光在那傻坐着啊，来喝酒，刚刚的事情别放心上。”酒桌上，无芳周围的一群人挤在他身边劝他喝酒，但无芳已被刚才的事情搅得兴致全无，被自己的师弟教训一顿，这换谁来也不能好受，更况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无芳只是坐在那里一个劲的叹气，周围的老板们也都一个个放下了酒杯，“唉，桃老板，您说您这是干什么？出来喝酒聚一聚，这好好的酒局让你弄得死气沉沉的！”老板们埋怨道，“桃老板，大家伙都知道，这件事上……婉华他也有责任不是？”

    “嗯？！”无芳听了瞬间暴怒起来，眉头扭在一起，原先有些黝黑的脸瞬间窜上一股红色，“什么鸟话！关我师弟什么事！你们这些人不要牵扯上他！”

    见无芳怒气冲天，老板们急忙怂了下来，拍着无芳结实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头牛，“好好好，不关叶老板的事，不关他的事……但是……桃老板，您总得把实情告诉您师弟吧？要不然……您就甘愿被误会这大后半辈子？”

    无芳转了转眼睛，思来想去，咬着牙拍了自己大腿一下，踌躇不决的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憋着吧！”无芳吼道，“婉华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我不能打消他对这门技艺的信心。”

    老板们听了纷纷表示疑惑，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这简直不可理喻！”的神情，于是，其中一人凑到无芳面前，手背拍着手心问:“桃老板呐……您说您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婉华能怎么着啊？”

    “怎么着？”无芳一听便站了起来，“事儿大了！”无芳咆哮道，说罢便离开了包间，拎起两瓶酒独自一人跑到楼下去了。

    …………

    “婉华，不管他做了什么，你应相信你师兄才是，”青柳轻轻托起婉华的手道。

    “可……他做出这种事来，我怎么相信他？凭什么相信他？”

    “凭他是你师兄。”

    两人都沉默了，婉华一时语塞，青柳却在等待着他的回答，“这样吧，你同我来。”青柳见婉华半天不说话，便拉着他下楼了。

    来到楼下，两人看见了正一个人坐在门墩上喝闷酒的无芳，两瓶酒已经被他喝空了一瓶，此时，无芳的脸已经通红，嘴里好像还念念有词，“师兄——”婉华刚想上去，却被青柳拦了下来。

    “我去吧。”

    “可——”

    “没事的。”

    青柳迈着小步来到了喝醉了的无芳身边，故意装作不认识他问道:“这位客官为何独自坐在这硬邦邦的门墩上喝酒啊？莫不是我那些伙计照顾不周有失礼数？”

    “啊？啊？”无芳拧了拧红扑扑的鼻子，往后仰头一看，才发现是青柳，“原来是楚掌柜啊……您这哪都好，好酒好菜招待的没的说！好酒！”无芳说着又仰脖干下一口酒去，“好酒……嗝，好酒……”

    青柳皱了皱眉，她能嗅到周围有一股酒气，“桃老板，您醉了。”

    “嗯？”无芳又扭了扭鼻子，像是在让自己保持清醒，“谁醉了？我……我没醉！说我醉了……好生可笑！”无芳置气似的将空酒瓶摔在了地上，好在这酒瓶结实，没有在地上爆裂开来。

    青柳叹了口气，摇摇头，招呼道:“锅盔儿！锅盔儿！”没两句，一个个头不高的小黑胖子跑来了，“锅盔儿，你去把戏班子的那把大刀取来。”

    “好嘞掌柜的，您稍等会哈！”锅盔儿笑着答应了下来，一墩一墩地跑开了。

    青柳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无芳，接着说:“久闻桃老板耍得一手好刀，今难得相见，不知桃老板可否赏脸给青柳耍上一段瞧瞧？”

    “耍？耍大刀……关老爷才耍大刀……我……我又不是关老爷……”

    “瞧您说的，您就耍一段吧……”青柳笑着请求道。

    “掌柜的！刀，我给您取来了！”

    青柳接过沉甸甸的大刀，往地上一杵，看向了无芳。

    无芳看着那大刀，上面正映着自己的红脸，接着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咳咳！”无芳站起身来，拍拍胸脯，清清嗓子，唱道:“忙把阵势安排好，叫他来来来，试一试关某偃月钢刀！”说罢，无芳一把将大刀从青柳手中抽出，振臂一挥，划出一阵破空声来，紧接着便握着大刀耍起来，这刀在他手里如游龙一般，挥砍仿佛有那力劈华山之势，无芳这下盘也是稳当，如此分量的大刀耍起来脚下那是丝毫不带晃悠，脚步如蜻蜓点水，由此可见，此人这一身功夫真不是盖的。

    “好功夫！”无芳自己喊道。

    这场面不一会便吸引来一众围观者，这其中也包括婉华。

    无芳上了兴致，青柳也对这汉子的功夫深感佩服，手竟有些痒痒了，于是抱拳问道:“桃老板武功了得！青柳斗胆与你比试比试！”接着，青柳亲自回到酒楼抽出一根白蜡杆子来，上头还安着雪亮的枪头。

    “好！你若真欲比试，我奉陪！”说着无芳摆出一副应战之姿，大刀架在胸前，身板挺直，撸起袖子，直视前方，眼神中丝毫没有动摇，真好比那将军临阵！

    “如此便请指教了！”只听“嗖！”的一声，青柳手中的枪如脱缰野马般刺了出去，无芳侧身闪躲，抬起刀来挥向青柳，青柳轻盈一跃，闪过挥砍的同时还把枪杆抡向了无芳，无芳迎接下这一击，接着用手臂夹住了青柳的枪，青柳顺势松开手，几圈转到了无芳面前，献出一记手刀，劈在了无芳的肚子上，无芳一松气，青柳便猛地抽出枪来，想要刺无芳。

    “好招数！”无芳急忙后撤半步，用大刀杆拨开了青柳的枪，接着像是孙悟空耍棒子似的转起了刀，一边转还一边朝着青柳逼近，青柳被逼的步步后退，一时间竟有些落了下风。

    但青柳也仅是微微一笑，用枪撑着地，跳过了无芳的头顶，落地后用枪杆戳了无芳的腘窝一下，无芳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上，便趁此将大刀往后一甩，青柳扭头便跑，无芳起来后便追，青柳在刻意放慢脚步，等到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时，青柳突然扭头，一记回马枪封了无芳的喉。

    “哈哈……”青柳点头笑了笑，胜负已决，胜者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呵呵嗨嗨哈哈！”无芳也仰天大笑了起来。

    “桃老板真是好本领啊！佩服佩服！今日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青柳行了个礼，她的计划在按部就班进行着，“不过……青柳倍感疑惑。”

    “嗯？”无芳挑了挑眉，捏了捏鼻子。

    “久闻桃老板身手不凡，今日更是亲身领教您一身盖世豪气，想着在这陨龙城里，应当算是个有名气的角儿了，只是……”青柳看向了躲在一旁的婉华，“您同我进去说吧，诸位！请在此稍候！”

    两人放下手中的兵器，回到了酒楼，“您能给我讲讲为何要放弃那次机会吗？”

    一听“那次机会”，无芳立刻明白了青柳的意思，“啊……原来您知道啊……那我也就不瞒了，正好借着酒劲，我说出来心里头也舒坦，”无芳拍了拍大腿，“那是我与婉华十二岁的时候……师父一日叫我前去他的房间，说是有要事与我商量，我去了以后，师父告诉我有位大老板有意捧我，想问问我的意见，我打心里是高兴，只是突然想起我那师弟……这傻小子，当时和我现在一样，唱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勤奋好学，练功肯吃苦，我便……把那出名的机会让给他了，谁叫他是我师弟呢？”无芳叹了口气。

    “那您不后悔？”青柳问。

    “后悔干什么？我这师弟出了名，当师兄的比谁都高兴啊，哈哈哈哈哈！只是……如今我也……唉……”

    “原来是这么个事……”青柳摸了摸下巴，接着回到外面，向外面的人们介绍道:“刚才那壮士是戏班子的桃无芳桃老板，诸位也见识到了他这一身本事，在此我想问问大家，这位角是否值得一看！”

    “值！”周围的人异口同声道。

    “好！”青柳振臂道，接着回头看向了无芳，“桃老板，您听到了？来给大家伙唱上两段吧！”

    听着大家的一阵阵叫好声，无芳这个八尺糙汉子竟湿了眼眶，刚想站出去开开嗓，忽的发觉被按住了肩膀，回头一看，是婉华。

    “师兄……”婉华的面色凝重，但很快便舒展开来，“这些年你一定不好过吧？”

    无芳的嘴唇颤了颤，用这辈子最没底气的声音问:“婉华，我……我骗了你八年……我不能告诉你……我怕你对自己失去信心……你得明白，我这个当师兄的……”

    婉华苦笑了一声，摇摇头道:“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师弟应当跟你道声对不起才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凭实力登上名角儿这个位置的，现在看来，师兄，我才是那个……婉华……婉华谢谢你了！”婉华也掉了眼泪，双腿一曲就要跪在地上，无芳急忙将他拽了起来，像是儿时那样用力揉了揉他的天灵盖。

    “傻小子！你要干什么？”无芳抱着婉华，眼角终于兜不住泪水了，一道暖流顺着眼角溢了出来……

    青柳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我今天给大家伙唱上一段！”无芳抹了把眼泪，又将靠在墙边的大刀拿起来，走向了酒楼外……

    …………

    …………

    除夕之夜。

    楼下熙熙攘攘的挤满了来客，喝酒吃饭聊的是一个火热，全家团聚聚的是一个圆满，戏班子在新布置的舞台上唱的酣畅淋漓，台下的观众连声叫好，真叫一片热闹景象！

    “如何？”青柳笑着喝下一口茶，“如我所说，你还是应信你师兄啊。”楼顶，婉华与青柳正面对面吃着一小桌酒菜。

    “说的是……也多亏青柳你在这件事上费的心。”

    “哪来的话，不过是帮朋友做个‘和事佬’罢了，哈哈哈……”

    “我以为你会请我俩喝‘讲茶’来着。”

    “哈哈哈哈哈！你还挺会说笑的。”楚捂着嘴巴乐了起来，月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显得她十分白净，即使是长袖遮掩住半张脸，也不难看出这姑娘生清秀。

    “嗯……”不知为何，婉华一瞬间想起了嫦娥。

    “怎么了吗？”青柳问。

    “没有没有……”婉华喝了杯酒，“青柳啊……今天是除夕夜……按习俗来讲要守岁的。”

    “你我不正是在守岁吗？”青柳闭上眼睛，也喝了杯酒，这一杯下肚，青柳的脸蛋有些泛红。

    “……”婉华没有再说话。

    “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留在敬月楼唱戏？虽说累了些，但也是一份稳定差事……”

    “我啊……嗯……考虑考虑，来，喝酒！”婉华给两人都填了杯酒。

    “来！”青柳也来了兴致。

    …………

    不知多久后，青柳睁开了眼睛，自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宿，脖子有点酸，站起身来喝了两口水，恢复了些精神后，青柳发现桌上摆了张纸。“嗯？婉华留的吗……”青柳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纸，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

    粉墨人生兴已淡，往后漫步从天涯。

    “这……这……”青柳放下了信，进宝正好来找青柳，像是有什么急事要转告。

    “楚老板！有事——”

    “不用说了，我知道，婉华出城了。”青柳叹了口气，像是遗憾，但很快便调整了回来，走到进宝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昨天晚上实在是忙翻天了，和伙计们收拾完卫生就回家过年去吧，今儿该去给家里人拜年了。”说罢，青柳便离开了，朝父亲的灵堂走去。

    “楚老板……您……过年好……”进宝挤出微笑来，跟青柳拜了个年便离开了，他知道，接下来就是青柳一年中最孤独的时刻了。

    谁也没有打扰青柳，她只是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了一天，整整一天。

    …………

    又是一年除夕夜。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曲儿一响，台上的角儿便开口唱起《牡丹亭》来，一袭粉袍，一把折扇，一抹胭脂，楚听的入了神，看着台上的“杜丽娘”，脑中又一次浮起一位少年的面孔来……她又想听那人唱的这出戏了。

    “楚老板，您……想起谁了吧？”一旁的进宝问。

    “想……哈，算是吧……看着出戏不免想起婉华来。”

    “待会桃老板要唱《霸王别姬》了。”进宝提醒道。

    “我晓得……”

    “您就不好奇是谁唱虞姬吗？”进宝挑了挑眉毛问。

    “嗯？你这是……”

    “您瞧着吧……”

    ……

    等这出《牡丹亭》唱完，演员下场，锣鼓声再度响起，“虞姬”迈着步子缓缓走上台来……青柳猛地站起来，瞳孔一震，她知道那是谁！

    虞姬看了青柳一眼，嘴角微扬，沉默片刻后，像多年前那般开嗓！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