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绿蒂市，黑鸦街。

    这是一条不会出现在市政厅发行的官方地图上的街道。就算拿着这个名字去询问街边自幼生活在夏绿蒂市的市民，也只会迎来不解的视线和茫然的摇头。

    而对于那些游走在人与非人之间，成日与神秘事物打交道的特殊人群来说，黑鸦街的存在却称得上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就连在街巷巡逻的神官们也知晓这一名字。

    由此便反映出了夏绿蒂市教会分部对黑鸦街的态度方针：在一定程度上默许它的存在和发展。

    教会持有这样的态度其实不难理解。城市是由人群聚集而成，以人力、物资、流通的工业与商业为心跳和脉搏，共同供养起的庞然巨兽。巨兽矗立于大地之上，会反过来为人群提供荫蔽，以集成的城市机能反哺着建造它的生灵们。

    在这个“凡俗”与“神秘”互为光影两面的世界，搭建起城市命脉、流通于巨兽血液中的自然不仅是明面上的凡世资源，还有那些普通人无从了解、无法触及，却对维持光与影的界限有着充分必要性的神秘侧货物。

    也正因如此，不光是夏绿蒂市，世界上绝大多数真知教会辖下的城市都在默契维持着这条看不见的界线。只要这些流通着神秘侧资源的商人、行会和市场不做出越界之举，真知教会就会在保有一定监管的情况下准许他们的活动。

    黑鸦街就是这样一处被真知教会默许的地方。它并不像很多人想象中的那般坐落在城市的边缘角落，小心慎重地将自己从世俗和普通人的生活中分割出去。事实恰恰相反，黑鸦街就堂而皇之地建立在距繁华的十字街区仅有数个街口的高价地段，区区几街之隔，便区分了凡俗与神秘两个泾渭分明、互不交融的世界。

    当然，为了防止普通人误入其中，黑鸦街的出入口都设有遮隐存在、驱散行人的秘术法阵。普通人就算不小心走进了黑鸦街，也会在潜意识的作用下觉得这条街巷没什么值得一逛的店铺，进而很快离开。而即便他们在街口逗留了一段时间也没关系，黑鸦街的街口是由神秘侧商会开设的普通店铺，卖得都是些平平无奇的杂货，不用担心有被普通人撞见秘密的风险。

    黑鸦街内，一处挂有镂空啄木鸟图案的黑铁招牌、外表看似与普通杂货店无异的小店里，年过中年的店铺老板坐在柜台后，露出半截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店内随意挑选货物的美丽女客人。

    他的双手在女客人看不见的柜台下暗暗搓动——不是因为对方过人的美貌而心生欲望，而是出于紧张，一种说不出任何理由、像是食草动物遇到捕食它的野兽，仿佛源自生物本能的紧张感。

    这位身姿曼妙的女士有着一头如火焰般绚丽鲜艳的红发，时尚感十足的衣裙，以及一张足以拍成胶卷电影女主角的动人面容。她的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纤白的手指划过货架上的一排排商品，高雅得像是名媛千金在皇家珠宝店里挑选首饰。

    可这家店不是什么供千金小姐驻足欣赏饰品的珠宝店，货架上摆放着的不过是一罐罐草药粉末、秘药溶液、一些零散的炼金小道具，以及各种千奇百怪、半数以上外观丑陋吓人的神秘素材。

    女士已经在面积不大的店铺里闲逛了半个刻时，不时拿起商品仔细观察，而后又礼貌地放回货架。她起初进店的时候，店里还有其他两名客人，可不清楚是否是由于自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难以言明的压迫感，那两名客人很快便神色慌张、步伐仓促地离开了，自此店内仅剩下老板一个人。

    两名客人推门离开的时候，察觉到来者不善的老板一度也想跑，可他不能跑——并非是他吝惜货架上的杂货商品，摆在明面的都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而是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只关节锁死的木偶，想跑也跑不了。

    老板觉得自己的双腿被钉死在了座椅上，像是被女王下达原地待命指令，至死也不能移动的士卒一般，仅有被冷汗浸湿衣衫的上半身还能自如活动。

    他不止一次的用视线余光瞄向柜台旁边的抽屉。抽屉里躺着一把填装有精制炼金子弹的左轮手枪，这把枪的火力足以杀死一头成年毛象，是他开店多年来遇到麻烦客人时的底气所在。可抽屉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连触碰把手的勇气都没有。

    “——会死。”

    印刻在灵魂中最原始的生存本能这样告诫他。

    他也想尝试开口说点什么，起码能打探一下这位女士的来意。可他每次艰难地张开嘴，声带想要颤动成声时，就有近乎凝固成实质的空气灌进嘴里，牢牢堵住了他的喉咙。

    直到此时，老板才陡然意识到这间狭小的店铺已然变为了红发女士的领域，她就像君临于此地的君王，若非君王下达旨意，店铺老板连逃跑或是开口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终于，待到女士把店面里摆放的所有货物都看过了一遍后，她说出了进店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婉转而动听，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老板，货架上摆的就是全部商品了吗？可这里面好像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响起后，老板像是得到了赦令的士兵，塞在喉咙里的那种堵塞感一下子消失了。他大口地将恢复自由流动的空气吞咽进嘴里，肺部贪婪地深深吸气，仿佛从这一刻起，他才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利。

    “尊贵而美丽的女士，请问您想要什么…..？”老板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试探性地问道，“如您所见，我这里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小店，可能没有您这样的大人物看得上眼的东西。”

    “当然，如果您想要的是台面下的货物，我也愿意尽心尽力地为您提供服务。”

    老板蹲进柜台后面，一阵翻找，忙乱翻出了一张以硬质纸张印成的清单。开设在黑鸦街的店铺大多都有这种只提供给熟人常客的隐藏商品单，只靠明面上的商品利润太小了，在回报层面上无法与交易神秘货物带来的风险相衬。而列在隐藏商品单中的高利润商品有不少是台面上限制流通的违禁品，需要依靠暗处的渠道绕开教会监管，因此为了确保渠道安全，通常只会卖给那些值得信赖的老顾客。

    可老板此时却顾不上这么多了。他诚惶诚恐地呈上清单，生怕自己有丝毫的怠慢，使这位深不可测的女士心生不快。

    可女士看都没看他递来的清单，摆了摆手：

    “我想要的也不是这上面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老板的头顶冒出了更多冷汗。汗水打湿了他本就显得稀疏的头发，发丝一缕缕黏在一起，油腻地贴在他的头皮上。

    “可……可我这间小店真的没有其他能卖给您的东西了。”

    老板头脑飞速运转着，想要揣测出女士的意图。印在那张商品单上的的确是他私下售卖的全部商品了，在这一点上他没有任何隐瞒。那这位女士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总不能是自己的命吧？

    他脑中一时间闪过了这一荒谬的可能。

    “别紧张，我可不打算要你的命。”女士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只是想从你手中买下一份情报而已。”

    “我听说你最近从地下黑市那边赚了不少钱，对吗？嗯——只要把你的交易对象的信息告诉我，就能再额外赚上一大笔钱。怎么样，这算不算一笔格外划得来的生意？”

    她从提包中拎出了一个装得鼓鼓的钱袋，解开袋口的皮绳，将里面的钱币倾倒在柜台上。

    金属相碰的清脆声音在柜台上接连作响，闪烁着灿烂光泽的钱币堆积成了一座金色的山丘——钱袋里装得不是流通在法尔涅斯王国境内的纸质钞票“法尔”，而是“暗月商会”铸造发行的高纯度金币，地下社会最喜欢的硬通货。

    粗略目测下来，堆在桌面上的金币换算成法尔数额至少在五万以上。夏绿蒂市一个寻常家庭一个月的生活开支也不过在一千法尔左右，如此算来，桌上的金币足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四年有余，堪称是一笔巨款了。

    可望着那堆闪亮的金币，老板却没有丝毫动摇。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交易对象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手段和事迹。要是出卖情报这件事被那个人知道了，恐怕他连完整的尸骨都不会留下。

    能活着花出去的钱才是真正的钱，否则再多的金币也不过只是华美的陪葬品。

    “女士……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这件事不是真的。”老板搓着手，艰难地开口，“何况就算是真的，我也没胆子出卖背后的买家。地下世界的规矩您是懂的，您这样实力强大的人自然不用担心报复，可对我们这些蚂蚁般的小人物，这就像是在要求我们卖出用来吊死自己的绞绳。”

    “原来如此。商人都是惜命的，这很合理。”女士眯起赤金色的眼瞳，笑意愈浓，“可你卖出的都是些什么呢？精炼火油、烈性硫磺、上百重仑的魔兽油脂、军用规格的罐装液银，还有大量用于绘制仪式秘文的炼金工具，你想过这些东西会被用来做什么吗？我想，应该不是拿来开篝火晚会的吧？”

    “你该不会在卖出这些东西时从来没想过它们的用处吧？你说自己不能卖掉吊死自己的绞绳，那可能烧死无辜人的烤架就可以安然出售了吗？因为无关于自己的命？”

    “我……我……”

    分明只是随意的一瞥，老板却从那双半眯着的赤金色眼眸中感受到了不属于人类的惊人威压。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辩解，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可他真的不能说出那份情报！那个人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背叛，说出去他真的会死！

    “说起来，你知道我在你的店里闲逛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事吗？”女士用手指卷起亮红色的发梢，随性拨弄着，突然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不知道，女士。”

    “我在想我家小姐以前教给我的，嗯……好像是叫’谈判的艺术’之类的东西？小姐每次都说我的手段太粗暴了，让我多学些交涉技巧。于是我今天冥思苦想了很久，想着该怎样才能让交涉更加优雅文明一些。”

    “但果然还是没能学会，小姐的知识都太深奥了。”她浅声叹气，转而露出如绽放的花火般绚烂而明媚的笑容，“所以，还是按照我习惯的方式来吧。”

    她把手掌掌心朝上，托在下巴前，似蜻蜓点水般轻轻吹了一口气。

    她的动作是那么优美又那么轻柔，像是柔软的微风吹动了幽谷里的铃兰，在空气中汇聚出明炽如炎蛇的火焰。

    形若游丝的细小火焰如烟花般转瞬消逝，没有散发出一丁点多余的温度，就像一个用来哄小孩子开心的烟火魔术。可偏偏就是这样的魔术，却在被它吹拂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摊熔融态的灿金色铁水。

    “噫——！”

    过了几秒后，发觉了金币融化的老板才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

    “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下场和这些金币一样，就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女士仍在和煦微笑着，而那笑容此刻在老板眼中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让他毛骨悚然。

    “别想着说谎哦。人在说谎时心脏和血管会产生不自然的收缩，而我恰恰视力很好，可以捕捉到人体的每一处微小变化。”她好心地提醒，“所以最好别用假消息骗我，曾经有人这样做过，而他的下场似乎很凄惨呢。”

    不久之后，女士从老板口中打探到了她想要的那个情报。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桌面上已然凝固的金水：

    “很愉快的一次合作。你的情报费，不用找了，估计你也找不开。”

    “那么，下次再见？啊，应该不会再有下次了。”

    推门离开的时候，女士看上去心情很好。老板呆呆地望着桌面上凝固成不规则形状的黄金熔融物，很久才回过神来。

    “真是一个……怪物啊……！”他不敢说出声，只能在心里偷偷骂道。

    虽然在秘术领域他只是最不入流的那档，但他也拥有着最基本的秘术常识。刚才那个女人喷吐火焰时没有用到任何触媒，甚至连空气中的神秘流动都感受不到，这起码是六阶以上的高阶秘术师才能做到的事！

    这样的一个怪物，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来打探那个人的情报的？以她的实力，或许真的能杀死那个人吧？他颤栗地想。

    无论那个女人想做些什么，夏绿蒂市的地下社会在短时间内恐怕都不会太平了。老板隐隐有这样的预感，因为他从女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让他不寒而栗的气息，那是……腥风血雨的气息……！

    正当老板连忙收拾着东西，打算暂时离开夏绿蒂市避避风头时，店铺的门被再一次推开，刚离开没多久的那位红发女士站在门前，眼中闪跃着他读不懂的神情。

    “该死，她这是要来杀人灭口了！”

    老板从她的眼神中只能得出这一结论。他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双眼紧闭，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抵抗是不可能的，对方是至少六阶的高阶秘术师，就连他引以为傲的那把炼金手枪都伤不到人家的哪怕一根发梢。

    落到这样的怪物手中，直截了当的死亡都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预计中的死亡时刻却迟迟没有出现，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女士走到他面前，以听上去好像有些复杂的语气开口说道：

    “还是找一下吧。”

    找？找什么？男人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话。

    “找不开换成法尔也行。”红发女士表情微妙，“我才想起来，我家小姐说我们最近有点缺钱，得省着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