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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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男孩与犬

    一段时间后,利欧扶着膝盖,在一处连通两条街巷的交叉路口旁轻微喘气。

    他和索伊追逐那只行踪飘忽的猎犬穿过了数个街区,又一次短暂失去了猎犬的方位。按照索伊的说法,那只猎犬应该无法察觉到权杖留在它身上的特殊标记,因此她判断猎犬只是再次潜进了“某种位于物质世界之外”的空间,从而暂时阻断了权杖的追踪。

    利欧趁着这段间隙调整呼吸,尝试让自己从一路奔跑带来的疲惫感中恢复过来。

    在他前方不远处,索伊单膝蹲下,细致观察着自猎犬身上滴落至路面的黑色粘稠液体。液体的颜色和外表性质均与石油接近,但物质形态却极不稳定,不断有翻滚的气泡在表面鼓起,膨大,然后胀破,似是某种注定无法留存在此世的异质。

    那种性质,就像是栖息在高温地心中的地火蝾螈的腺体分泌液,一旦从封闭的腺管中流淌出来就会与空气发生剧烈的燃烧反应,其效果远比世间最为暴烈的火药更为狂躁。

    索伊在心中默数着时间。大约过去了一分钟,那摊面积不小的黑色水洼就已蒸发殆尽,毫无踪影了。

    就在不久之前,当棚户的屋门被风吹动而发出异响时,惊觉逃窜的猎犬表面也表现出了这种像是沸腾石油般的性质。而在先前猎犬啃食男人尸骨的时候,它的体表却覆盖着形态稳定的犬毛,如一根根针芒般尖锐而挺立。

    从猎犬身上滴下的黑色液体与原本的漆黑犬毛应该是由同种物质构成的。而从液体不断从猎犬身上坠落、蒸干来看,这种如同地火蝾螈腺液般的非稳态物质显然在不断消耗着猎犬的自身构成。

    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了猎犬外形上的异变?

    若是说由于索伊和利欧“看到了它的实际形体”才使它的形态变得不稳定,可在猎犬听到门轴声响之前,两人也在暗中观察着它。

    由此看来,真正使猎犬身体产生异状的,很可能是“猎犬自身察觉到了自己的形体被他人发现”这件事。而若是这一猜想成立,“丹尼为何始终不以实体形式与托姆相见”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因为只要猎犬在现实世界显出实际身体被托姆看到,它的存在就会像崩解的泥塑般解体殆尽。

    没什么缘由地,索伊想起了那篇有名的悲剧童话《镜子公主》。

    在童话中,美丽的公主受到了女巫的诅咒,身体被封进了镜子里,不得不与自己的爱人分开。公主每天都只能躲在镜子的角落里,偷偷地窥视心爱的王子,因为女巫为她施下了恶毒诅咒,只要公主的身形被人发现,她的灵魂就会同镜子一起破碎。

    公主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在镜子里生活着,只要每天早上能看到爱人的身影她就感到满足了。可有一天她无意间听到了宰相的阴谋,他计划勾结女巫杀死王子和国王,于是公主以生命为代价把这一消息传递给了王子。在故事的结尾,王子识破了宰相的阴谋,凭借这份功绩成为了新国王,却只能捧着公主化作的镜子碎片不断流泪。

    “我们可能做了一件对托姆来说有些残酷的事。”

    索伊从地上起身,目光仍停留在方才残留着黑色液体的路面上。依照她估算出的液体消失速度,再过至多两三个刻时,那只存在形式不明的猎犬就将迎来身形消散的命运。

    就像童话中的镜子公主只要不被其他人看到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一样,如果他们不来调查这起事件,那只“死而复生”的猎犬说不定也能长久陪伴在男孩身边,一如它生前那样。

    可镌刻在世间的冷硬规则就是如此,无论选择拯救何物,都是在变相舍弃拯救范围之外的某物。更何况尽管死者是一个恶贯满盈的败类,但这只猎犬仍以神秘力量杀死了一个生命权受到律法保护的市民。

    索伊深谙这个道理,因此语调中并无后悔和犹疑之意,只是将这小小的喟叹化为轻浅的言语,飘散在无人倾听的夜幕之下。

    就在这时,水晶权杖上传来了熟悉的感应,索伊顺应着因果之线的无形牵引,向猎犬显出身形的方位看去。

    暗沉的夜色下,路灯、房屋、行道树与街道的延伸线一同组成了影影绰绰的重叠剪影。透过交叠的重影,权杖指出的方位直抵街巷的尽头——一个在一天前还分外陌生,而今却因拜访过两次变得熟悉了不少的地方。

    ——湖畔街第21号。

    托姆裹着被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拽了拽被角。

    与前几日总在深夜时醒来不同,他今天睡得很好。浅色的朴素棉布睡衣下,男孩的胸口沉稳而平缓的起伏着,脸上挂着宁静的睡容,像是只沉溺于美好梦乡中的幼猫。

    在梦境中,他梦见丹尼变成了体型如童话中巨狼般高大威猛的巨兽,温顺地侧卧在自己身边。漆黑色的柔顺毛发从丹尼身上垂落,男孩躺倒在丹尼的身体上,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柔软的云端。

    在这之后,场景一转,他梦到自己骑在了丹尼身上,身披铠甲,姿态昂扬,像极了他以前在阅兵仪式上看到的那些昂首阔步的王国骑士。他像一个老练的狼骑士般轻拍丹尼的脖子,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能清晰传递他的意愿。丹尼身体下沉,四足用力蹬地,男孩便在犬背上随丹尼一起高高的跃起,在失重感的团团包裹下,男孩觉得自己能就此跃过比云朵、太阳和月亮还要高的地方,直至神明大人的璀璨天国。

    不过最终一人一犬没有抵达天国,而是跳跃到了一处高高的尖塔塔沿上。从塔上环视四周,可以看到男孩熟悉的市区广场、繁华街道、纯白石灰岩砌成的教会、飘扬着王国蓝白色旗帜的市政大楼。男孩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来到了夏绿蒂市最高的古建筑“圣女塔”上,课本上说这座塔是为了纪念圣女夏绿蒂而修建的。

    可圣女塔是有名的古建筑,一年中有将近一半时间都在接受精心保养,剩下一半时间还要提前预约排队才能参观,听说现在去预约都得排到一年半之后了,因此尽管是本地名胜,男孩却从未来过这里。

    还没等他观赏够风景,身下的猎犬再一次跳跃起来。这一次他们来到的是竖立着华丽旗帜,刚刚在不远处看到的市政大楼。而后又是一次次轻盈的跳跃,像是圆润的石子在水面上飞旋着打出跃动的水花,男孩随着猎犬走马观灯,来到了真知教会的纯白色尖顶、铁轨交缠如群蛇的有轨电车总站、学校那栋敲钟人之外谁也不让进的钟楼、眠梦教会以碧绿琉璃铺砌成的透明穹顶,以及许多他连名字也认不出、只知道是在夏绿蒂市内的建筑。

    到了最后,丹尼带着他一跃来到了那座立于陡峭山壁之上,由白垩色圆拱建筑、高塔与尖楼组成的圣夏绿蒂修道院。如城堡般华丽而隽美的校园内空无一人,仅有月桂树的黄白色小花从枝头簌簌坠落,在空中划过优雅的轨迹,散播着阵阵清甜香气。

    男孩稳稳当当地坐在丹尼背上,任由它背着自己穿过林立的校内建筑群,来到位于校区边缘的一处水池旁。

    水池周围是一片由粉紫色不知名小花组成花田。花瓣晶莹而澄澈,成色像是半透的渐变琉璃,瓣根处还是透彻的粉白色,到了花瓣边缘已然变为郁紫。

    男孩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朵,一下子就被吸引了。他从犬背上离开,俯身摘取了其中一朵小花。花朵与茎部分离时传来的手感很是奇怪,那感觉像是在扭断一根纤细的玻璃管。

    粉紫的小花刚刚被男孩摘下,就像脆弱的水晶晶石般无声地破碎,化为点点梦幻的光粒。纵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男孩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丹尼,你想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吗?这些是什么花呀?”

    他回过头来看向猎犬,却发现猎犬只是安静地伫立在花丛旁,以某种在他看来似乎含着离别之时的不舍与哀伤的眼神看着他。

    “丹尼……?丹尼你怎么了……?”

    男孩吓了一跳,莫名地慌张起来。

    说起来可真是奇怪。他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做梦,因为丹尼带它来过的那些地方,还有这间著名的学院他都没有去过。他推测眼前的这些场景,包括梦境中的丹尼都是他的大脑在熟睡时擅自构想出来的虚幻事物。可他还是没由来地心慌了起来,那感觉就像是有千钧重物压迫在胸口,又像有根棍子在他心中来回搅动。

    分明只是梦境,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失去丹尼了。

    等等……又要……?

    托姆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想要起身下床。可他刚从床边站起,就碰到了某种黑压压的物体,下意识地再次坐回床上。

    这时他感受到脸上传来温暖湿润的触感,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丹尼还活着的时候用舌头舔自己的脸。

    “丹尼……?是你吗丹尼……?”托姆慢慢站起,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眼前的巨大物体。他伸手向前抱去,感受到手上传来温热而黏腻的触感,比他记忆中的丹尼要大上很多,而且摸上去怪怪的,像是裹了一层厚厚的泥浆。

    可没有任何理由,托姆觉得面前的这只看不清样子的生物就是丹尼,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不带丝毫恶意的纯粹感情,似是思念,似是伤怀。

    他连忙拉开窗帘,让清澈如水的月光洒入屋内。粼粼月波之下,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那是一只巨犬,像梦境中看到的一样巨大,可又有些许不同,生长在它体表的不再是黑色的毛发,而是像翻滚的泥浆一样,不断从身上往下滴落。

    托姆的视线顺着它的身体向下移动,发现猎犬仅以两只前腿支撑地面,后半身已经融为了粘稠模糊的黑色浆液。

    他不知道丹尼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本能地意识到丹尼现在的状态似乎很不好。随后他便再次回想起梦境中丹尼似是要与他告别的样子。

    “丹尼你怎么了……?你是要走了吗……?你又要再一次离开我吗……?”

    男孩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性,声音颤抖而无助。他用力把猎犬抱在怀中,发现构成它的身体物质正在一点点从他怀中流逝消失。

    猎犬没有反抗男孩的拥抱,任由他紧紧抱住,只是温柔地用舌头舔舐男孩的脸颊。

    温热的泪水从男孩的眼中无声无息地流出,一部分被猎犬湿润的舌头擦拭而去,另一部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晶莹的水洼。

    “丹尼……你会消失吗……?为什么……?你可以不要走吗……?”

    “难得终于见面了……妈妈和大人们都不相信我……你为什么要走呢……?替我证明给他们看好不好……告诉他们我不是说谎的孩子好不好……?”

    支离破碎的语句从托姆口中吐露而出,像是诉说,又像是哀求。除了拼命地编织语言之外,男孩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挽留自己的爱犬了。他把头深深埋在丹尼的身上,模糊不清的呜咽声音紧贴着猎犬的胸腔传来。

    “丹尼你知道吗?我在今天见到教会来的神官姐姐和神官哥哥了……他们答应我说会去认真调查你的事情,等他们调查好了一定就会认可你的存在,然后我就可以再次带着你去外面玩了……我们还能一起玩的……我们还能一起出去玩的……所以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你现在比以前大了很多,可街坊邻居们都是好人,而且还有教会那边的保证,大家都不会害怕你的……你是可以留在这里的……我求求你留在这里……可以吗……?”

    “呜——”

    像是听懂了托姆的话语,猎犬的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一声音调极低沉的叹息。

    男孩就这样默默抱着,哭着,说着,搜肠刮肚地组织着话语,将心中积压许久的思念汇聚为情感的洪流,想要以这种苍白无力的方式挽回身体消逝不止的爱犬。

    可言语终究只是言语,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难以化作现实的力量,改写故事的结局。构成猎犬身体的黑色物质流失得越来越快,猎犬的体型也越来越小,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后又陡然加速,像是一只在暖炉旁快速消融的雪人。

    “呜——”

    又是一声来自猎犬的呜声,丹尼垂下比男孩刚才见到时小了许多,但仍如狮与虎般硕大的头颅,用湿润温暖的鼻子一遍遍轻轻蹭着男孩的脸颊。

    在托姆出生后不久时,不足一岁的活泼幼犬便以这种方式蹭着沉睡在摇篮中的柔软婴儿,而后八年的时间匆匆逝去,柔弱的人类婴儿如今仍是行走在成长道路上的稚子,可昔日的幼犬却已步入老年,变得沉稳而内敛,懂得在离男孩不远的地方静静守望他的身影了。

    已然长大的男孩理应不会留有幼童时期被被幼犬用鼻尖抵蹭的记忆,可丹尼的这一亲昵举动仍让他的眼瞳无意识地放大,勾起了早在记事之前就深埋在脑海一隅的悠远而深沉的回忆。

    那是某个惬意的午后,幼小的猎犬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摇篮中和它长得完全不同的小生灵,于是它伸出小小的前爪搭上摇篮,小心地探出头,轻轻地、轻轻地用鼻子蹭着这只小生灵。

    八年的时间似一场兜兜转转的轮回,直至身体像泡沫一般完全消散之前,死而复生、形似怪物的黑色猎犬都在用鼻子蹭着面前的小主人,轻轻地、轻轻地,一如两人最初相遇的样子。

    梦幻无声的破灭之后,仅余迎接梦醒时分的人儿。男孩出神地望着猎犬消失的地方,时间在这一刻沉默得像是静止,连淌在地上的清雅月光也流露出些许的感伤之意,宛如时光和记忆汇聚而成的溪流。